梁川闭眼,忍住胃里一阵恶心,讥笑道:“我消受不起。”
睁眼,他直直看向后视镜中的安凉:“你离夏泽远点。”
“我又不会怎么样他。”安凉把雪茄抛向窗外,轨迹在雨幕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他把你捡回家,把你当弟弟,养得那么好,我谢谢他来不及,又会拿他怎么样?”
梁川突然意识到,在驾驶座上这个人,并不知道他和夏泽的真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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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安凉提出送我们一起去吃了饭以后回家,我正想回过头问问梁川意见,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
小孩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就这么满脸写着不情愿地看着我,只差炸起尾巴冲我汪汪地叫两声逼我回家了。
我讪讪拒绝了安凉的提议,说今天要忙着给梁川复习功课,再晚了可能完不成。
功课?安凉像是听到什么很有意思的事物,勾着嘴低低笑了一下,一双吊梢桃花眼里尽是玩味。
他没再强求,将我们送到居民楼下,替我们打开车门送到门口时还伸手摸了摸梁川的脑袋,梁川想躲,没躲开,等安凉的车轮声远去,他站在楼道里狠狠甩了几下脑袋,安凉手心留在他头发丝上的余温像虱子扎得他难受似的。
我收起安凉送的伞,打量着举止奇怪他:“你干嘛?”
“甩水。”他一脸正色,“免得把家里弄湿了。”
我抬眼去看看他干燥蓬松的头顶,梁川划拉眼珠子瞥我一下,留我在原地拿着雨伞满头问号,施施然进了电梯。
到底是许久没碰过书本,偏巧今晚复习的是他最不擅长的英语,刚讲了两排语法,梁川捂着嘴趴在桌上呵欠连天。
我早有预料,拖出身后的书包往里摸索,变魔术似的给他拿出一个木雕。
梁川眼中困霾顿散,一下子亮了起来。
“趁你和安凉等我的时候悄悄溜进学院激光切割室切了拼的。”我说,“时间有点紧,粘得不太好。”
他笑着乜我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他知道要进切割室得提前一个周给学院老师报备申请,还得提前画好图纸和CAD,他知道我这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地要给他惊喜,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木雕在他眼前画了个漩,又举得离他远远的,尽管我知道他够得到。
“今晚的语法练习错两道以下就给你。”
这个方法果然好用,梁川配合着我把这小小一个木雕当成了渴望,人一有了渴望,就能在夹缝里给自己找点可以往前奔的光。所以他在一个周以后的那天晚上对着我许愿,要是下一张英语试卷他能做到一百一以上,就让我给他切三百根不过一毫米宽的木条时,我欣然答应了。
真实原因倒不是为了他能上一百一,我俩心知不管我答不答应他都会努力,只因那晚是我离家调研前的最后两天。
安氏项目的那块地在城郊,巧的是大学城也在城郊,不巧的是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光是途中走路打车和坐地铁的时间加起来就不低于三个小时。工作室一合计,干脆在城南租了半个月的酒店,往那儿安营扎寨,也免了众人每天来回奔波无法静心调研。
那晚我跟他说完这件事他盯着英语书闷了半天,到最后算是默认没有反对,我心想梁川一向讲道理的。
只不过刚想完就看他把书合上,抓着我肩膀一把将我推趴在床,折腾到了凌晨两点,说是预支未来半个月的存货。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在盛夏的川城套了件高领卫衣,遮住身上那些斑驳青紫,腆着脸皮去学院老师家要来切割室的钥匙,冒着事后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风险在建筑楼待了一天一夜,梁川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临出发的前几个小时,我正守着一盒子木条补觉。
他把我捞在怀里,正好舒缓折磨了我一天的腰痛,一动不动地让我靠在他胸膛睡到天光大好,最后是乔钰的电话将我叫醒,说是快要出发了,问我在哪儿,好来接我。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他已经把木条放在了怀里,正单手在每根木条的一头拿刀子划口。
木条很薄,被切得极细,梁川划了口子以后又拿起另一根没被划的那一头穿到口子里,循环往复地这样工作着,像在编织什么东西。窗外的阳光就这么一泻万丈地照进来,一束束的,照到桌子上,他怀中的木条上,他正灵活协调的手指上。我睡得发热,醒来时眼神还有些迷瞪,视线中梁川嘴角微微上扬,一手搂着我,一手随意编织木条,那天连路过的风都别有用心,刚绕完他鬓角的头发就跑到我眼中搅乱一池春水,还附在耳边问我喜不喜欢。
我看呆了,痴痴地想,喜欢。
梁川此时像画一样嵌在我目光所及的这帧画面,清舒明朗,眉梢指尖缠绕一场风和暖阳。他生来就该属于风和暖阳。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将面前的手机推到我眼下,屏幕上是一个小夜灯,外面罩着一个像是用珠丝编的灯罩,夜灯一亮,光从灯罩的缝隙里钻出去,千丝万缕,倒是好看。
“你晚上弱视,睡不好,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又怕黑。”他低头笑笑,“编一个怎么着都方便些。”
我想起上个月我有天晚上起夜,一贯地怕吵醒梁川,手机的电筒也没打就从床边起来,结果一脚被椅子绊住扑在地上,膝盖紫了两个星期,梁川知道原因后气得一天没跟我说话,后来自己跑去买了个遮得住他大半张脸的眼罩和一对耳塞,拍着胸脯跟我说以后随我怎么开灯都照不醒他,结果连着三天睡过头,被商场扣完了一个月的奖金。
他估计也想到了这事,笑着笑着耳根就红了起来。
我恶从胆边生,屈起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他的鼻尖,他蹙起眉头看向我。
“好啊,等我回来就要见到成品。”
没想到去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山体滑坡。那天晚上我们去勘测地形,前一天下了暴雨,我没注意,站的地方挨着高坡,刚好滚下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乔钰眼疾手快把我推开,但还是撞到了脚。原本以为没有大碍,撑着起身的时候却察觉那只脚怎么都使不上力,也不知道是骨折还是只是石头把脚压麻了。晚上十一点,开车再去医院可能来不及,安凉打了个电话以后说他联系好私人医生,为了避免再发生山体滑波伤人,其余人回酒店,他开车送我,两拨人从两头赶,到安宅汇合给我看看。
乔钰也受了点轻伤,这是回酒店过后才被方息发现的,当时他吵着要陪我一起去,但脸色白得不太对劲,被方息阴着脸扯了回去。
约莫大半个小时,安凉的车停了下来。
车窗外的那条人行道是我曾经走过又停留了不知多少次的路。路上一道巍峨的围墙,里面是我过去心心念念等着户主回来的地方,安宅。
安凉似乎也是许久没回来了,正厅许多家具还盖着防尘布,他逐一将它们掀开,示意我坐下:“不常来,但是每个周有叫人打扫,坐吧,不脏。”
又说:“白舒联系的医生一会儿就到。”
我疑惑道:“白舒?”
“我朋友。”他说,“也是医生。只不过研究的是这里。”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暗暗起了层鸡皮疙瘩,点了点头,二人坐在客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谧。
白舒带着医生来看过以后说没有大碍,只是这两天最好不要大量走动,我的脚已经恢复了些许知觉,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医生的话上,安凉倒比我更专注一点,不遗余力想把我照顾好似的。
我是看白舒有些熟悉,但说不上哪里熟悉。
这张脸我是从没见过的,这点毋庸置疑,直到我坚持和安凉一起送他出门,看着他的身形逐渐脱离了房子灯光所散发的余辉而半隐在黑暗中时,我惊觉这个背影和当时在九龙二楼南杉身边的那个几乎可以重合。
这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心生疑窦。
南杉怎么会出现在九龙?白舒是安凉的好友,似乎与南杉关系也不错,那南杉认识安凉吗?想来是认识的,她救下我和梁川后在病房说过,梁川和她一个旧友长得很像。
如今看来,那个旧友就是安凉了。
她那天还说了一句什么?我竟突然想不起来。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迎面吹来阵冷风,把我的思绪刮散,安凉示意我回楼上休息,再坐下时我已难以回想心中尚未想明白就被打乱的那些疑惑。
第24章
这感觉跟心里有猫抓一样难受,直觉告诉我刚才想的东西很重要,不知不觉我便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地回忆。
手机铃声在这时很突兀地响起,我叹了口气,算是彻底放弃追溯了。
电话那头是数墙之隔的安凉,说我现在住的客卧没有浴室,让我去二楼最大的那间主卧洗澡,一次性睡衣也放在那里。
二楼最大的主卧我记得在安老爷子的书房隔壁,当年我妈每次带我到了书房门口就放手让我自己闲逛,而我偶然有一次因为佣人在里面打扫,透过门缝窥得一隅,估摸着应该是比那时同样住在别墅里的我的卧室大了不止三四倍的。
挂了电话,我循着记忆朝二楼电梯右手边的书房走,安宅的设计外简内繁,站在大门口看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宅,内里那么多年不知道经过几次新修,身在其中时极易逛得眼花缭乱。
正绕过两个小中庭,我在离电梯不远的拐角处见到了来接我的安凉。
“我还怕你找不到。”他说,“没想到你误打误撞都快到了。”
我心下奇怪,这怎么能算作误打误撞?四年前我跟着我妈来这里那么多次,上上下下允许逛的地方我都逛了个遍,若不是熟悉,又怎么会到后面轻车熟路找到那棵梧桐树在的小院子和他接头?
我言之不尽道:“以前我和我妈总是一起来这里……”
“哦?”
走廊有些窄,我和他一前一后朝卧室走着,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声“哦”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完全不记得我来过了?传说中的商业天才记性差成这样?
我斟酌道:“我妈以前在九龙工作,四年前准备辞职,所以那几个月常带着我来这儿……”
又补充道:“她姓梁。”
“梁……”安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半晌过后恍然道出我妈的名字,问,“是她?”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你满心期待等了一人三年,自视甚高地守着一段被你当做二人秘密一般的回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守到最后发现自己于对方而言不过是暴雨里车窗上的一颗水珠子,刚沾上去就被别的水珠冲掉,那扇车窗流过了太多的水珠子。
我哑然点头:“嗯。”
“你竟然是她的儿子……”
我没仔细去听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因为已经到了卧室,便转头向他去要睡衣。
他指了指内门:“在衣帽间里,我还没来得及找,只记得好像有那么几套。房子里很多卧室没来得及收拾,今晚我睡这儿,你先去洗吧,洗完我递给你。”
我应声过后进了浴室。
洗澡时总觉得今晚的事像一堆乱麻一样盘踞在脑海里久不得解,白舒,安凉,南杉,还有那个我至今没有想起的记忆盲点……到最后耳边只在一遍一遍回放我与安凉的对话。
“你竟然是她的儿子。”他最后同我说。
竟然……
我在水幕之中猛然睁眼。
安凉不知道我是我妈的儿子?!
不,他应该是知道的。至少当年送我花的那个男孩子应该知道。
我至今记得苒苒替他送花时问我的第一句话。
“你是跟着梁阿姨来的那个哥哥吗?”
但是安凉不知道。
除非……
安凉不是当年送花的、苒苒口中的“安家小少爷”。他根本不是忘记了我,而是从没认识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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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我试着叫了一声安凉,不过片刻,他果然拿着睡衣敲响了浴室的门。
我将门打开一条缝,身体躲在门后,歪着上半身去接了睡衣。一直贴身戴着的那根项链挺长,随着我倾斜身体的动作划成了一条抛物线,和门板撞击时发出清脆快速的一声响动,随后在门缝前闪现一秒,又荡了回去。
虽然只有一秒,但我确定安凉看见了它。他那一瞬间变得凛然的眼神犹如捕蝉的螳螂,半点没逃过我这只黄雀的眼睛。
关上门,我心中疑云愈发重了起来。
要是他看见项链之后毫无反应倒还好说,这可以直接证明一切如我所料,他不是当年那个男孩,可偏偏他变了神色,说明他是认识这根项链的。
我出来之后安凉正背对房门面朝窗子抽烟,听见响动过后偏头用余光看了我一眼,晃了晃手中的烟对我说:“不介意吧?”
我摇摇头,意识到他可能根本看不到,便说:“不介意。”
他正要把烟重新放回嘴边,我不知出自什么心理,像突袭一样冲他叫道:“阿默。”
叫出口我明白了,我就是想看他的临场反应。
他举烟的动作停在中途,整个人静止了有足足三秒,正是这三秒,让他的大脑飞快运转到想好了接下来应对我的所有招数。
或者更早一点,从我故意让他看到项链之后,他就在寻根挖脉一般地思索我与梁川的渊源。直到我出来,他或许已经理了个大概,只是不清楚我对往事到底掌握到何种地步。
于是我的这声试探到他那里变成了不打自招。
他缓缓转身,夹着烟的那只手腕转了个角度,指着自己问道:“你叫我?”
我自然是不会应答的,我是不是叫你就等着看你怎么回答。
他好像也没有要等我回答的意思似的,眼神里透出几丝早就蓄势待发的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千年的老狐狸,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就这样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在我面前冒领了本该属于梁川的身份,反客为主地把我耍得团团转。
我几乎在他承认的同时就缴械投降,再多的疑问也抵不过他的亲自确认,毕竟我和阿默的事,从头到尾,连名带姓,世界上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就连梁川,我也坦白得遮遮掩掩,而眼前的安凉不可能是苒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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