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逃避那个画面,但又明白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结果。
他从一开始的自信、自负,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渐渐走到眼下这样身不由己的地步,事情从来就没有在他的掌握。他低估了露比,并且非常严重地低估了他所代表的无形的力量。
你可以说那是势力,也可以说那是智慧,但是归根结底,那是出于一个人对于安全感的极度渴求。
他从露比·特罗西的故事里听到的,是因为童年时期赤裸裸的、毫无防备的、强忍的惊惧和不安而在成长之后近乎偏执地为自己建造了坚固无形的堡垒。
所以露比死了吗?
没有,他不会死。
可以预见,他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不死而努力巩固堡垒。
犹豫了几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阴暗的灯光下,电脑屏幕仍然亮着,他看到露比低垂着头,以一种极度虚弱疲惫的姿态端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他完全可以躺下来,反正排泄时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尊严,不过还有力气坐着是件好事。
“露比。”
这一次他主动开口,大概是觉得这种情况下,房间里的人很难察觉到摄像机轻微的响动。
“你回来了。”露比的声音微弱而陌生,“我这么说话,你可以听到吗?”
“可以。”
“你是不是在这个项圈里放了麦克风,想得真周到啊。”
“露比。”
“什么事?”
“我输了。”
“你在和人比赛?”
“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我输了,我可以放你走。”
露比笑了:“为什么?”
他沉默片刻后说:“因为街上到处是人。”
“街上一直都有人,这个不成理由。”
“是你的人,他们都在找你。”
“是吗?到底有多少人呢?”
“我不知道。”
他没有细数过,只是一些非常明显的眼线让他觉得暗中观察的目光远远不止这些,哪怕只是疑神疑鬼,也足以使他踟躇不前、寸步难行了。
露比说:“街上到处是人,而你认为那些都是我的人,怎么会呢?我只是一个兼职卖卖军火的杀手中介人而已,既不是黑道教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特罗西家族。会不会是你多心了?还是你的计划受到了挫折?要不要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他深深地不解,“难道探究我即将放弃的计划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生命当然最重要,没有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并不觉得你放弃了。”露比说,“我们特罗西家的人生性多疑,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会反复思考,把这句话中的每一种可能和后果都想清楚。你还有未竟的事业,不会因为一时挫败而全盘放弃。”
他又沉默良久,终于说道:“你一直在讲自己的故事,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你不怕我从故事里听出什么秘密?”
“没关系,因为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不是像你说的那种前尘往事、童年回忆。”
“但是故事总是来源于人们的真实经历,就算是童话和幻想也是现实生活的映射。你一直很谨慎,不说故事对你来说才最安全不是吗?”
“那就这样约定,如果你听出了什么,或是猜到了我的身份,也不要说出来。”他说,“这样我就不会改变把你放走的心意。”
“好吧。”露比同意了,“我会好好听的。”
于是他开始讲故事。
这个故事叫摩利的方块。
摩利是一个孤独的人,独居在远离城市的偏远郊区。
他的家离邻居很远,虽然搬来有一阵子了,但是周围的人还是不怎么认识他。
这栋两层高的斜顶房屋是一份遗产,在摩利工作受挫、生活困顿时突然降临,于是他满怀感激地搬了进来。房子几乎是新的,没有那种年代久远埋藏着很多秘密的陈旧感。
摩利的工作是写作,一开始他为报纸和杂志写专栏,但是没多久版面被替换掉了,于是开始尝试着写小说。他生性好奇,善于观察,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很享受这样的孤独。
作者本身就是孤独的对吧?如果不能欣赏和享受孤独带来的宁静、冷清、广袤、孤寂,又如何能忍耐住痛苦去创造另一个世界呢?
摩利每天凌晨五点到上午十点,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书房里,书桌上只有一盏发黄的白炽灯,伴随他的是灰尘飘落桌面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对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纸笔写作了,电脑很方便。他擦掉屏幕上的“笔尖摩擦纸张”那几个字,改成“敲打键盘”的声音)。
有一天,摩利苦思冥想几个小时,只在文档上留下两百多个字的时候,忽然听到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来“咚”一声。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摩利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不过那“咚”一下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声音传来的角落,在积满灰尘的箱子后面发现了一个方块。
一个金属方块,正上方有一道小口子,有点像零钱罐的投币口,但是要细一些。他试了试,最小的硬币也塞不进去。这真是个漂亮的方块,光滑的表面毫无瑕疵,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两个侧面一边写着“是”,另一边写着“否”。
他把它放在写字桌上,研究它是否能打开,摇摇它听听里面有什么声音。
他确定这个方块里一定有秘密,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打开它的窍门。接下去的几天,他无心写作,拖拖拉拉,每次都只有几百字,剩余的时间一直在研究方块。终于有一个深夜,他如有神助,短短半小时里就完成了一个精彩迭出的故事。打完最后一个字,他意犹未尽,沉浸在那种漫游仙境似的气氛中。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古怪的声音,像是那种收银台的机器打印票据时发出的响声,一张字条从那个方块的小口子里吐了出来。
他好奇地阅读纸条上的内容,上面写着一个人名,这个名叫迈克亚当的人是一个社区神父,为人善良、温和、乐于助人。纸条末尾写着“他该死吗?”
当然不。摩利觉得迈克亚当神父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活得长久。
他还在思索自己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迈克亚当的人,第二张纸条又冒了出来。
这次纸上是个名叫黛博拉的女人,她经营一个中古商店,养了一只名叫“飞梭”的小狗。
她该死吗?
也不应该,她待人亲切,总是把好东西以便宜的价格卖给客人,开店的目的只是因为喜欢从陈旧的东西里发现有意义的故事。
第三张纸条提到一个叫马洛的年轻人,是个消防员,曾经在火灾中救出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和一只烧掉半边毛的小猫。他值得人们的敬重和热爱,摩利希望他能活得幸福。
第四张纸条出现的时候,伯恩·格里芬的名字映入眼帘,这个恶贯满盈的罪犯,杀害了一个汽车旅店的店主夫妇后,抢了他们的车开始逃亡。在被警方追逐的过程中又撞上一辆正在路边维修的小车,撞死一对双胞胎姐弟和母亲,修车的父亲逃过一劫,却被碾碎了双腿。
他该死吗?纸条问。
摩利觉得和前三个人相比,伯恩·格里芬毫无疑问是个该死的罪犯。
该死的——人们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
他把纸条放在方块边上,迈克亚当神父、中古店主黛博拉和消防员马洛放在“否”的一边,伯恩·格里芬单独放在“是”的那一边。然后他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身穿银色盔甲,手捧一把锋利的长剑。他的面前站着很多人,陌生的面孔,向他伸着双手,不知是在求救还是在挣扎,真的很难分辨。他环视四周,不知该让自己的剑落向何处。
然后,梦就醒了。他睡了一整天,却只记得身上沉重的甲胄和举不起来的利剑。
第二天,摩利在报纸上读到了伯恩·格里芬在监狱被狱友杀死的新闻。
读到这里,他立刻神经质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闪闪发光的方块。
摩利深感不安,傍晚时分,他听到敲门声,是个穿着黑色法袍的神职者——他友好地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迈克亚当。摩利十分震惊,认为这绝不是巧合。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把整个社区逛了个遍。
他看到了中古商店的黛博拉,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高个女人,门外的长椅上趴着她的爱犬“飞梭”;他也去了社区消防站,马洛出去巡逻了,墙上有他的照片。
又过了几天,深夜时分。
方块吐出另外四张纸条——四个人的名字,让他从中挑一个该死的。
一开始,这个游戏很容易玩,因为四个人中总有一个罪大恶极,判多少死刑都不为过。摩利把纸条放在“是”的那边,第二天就会从各种渠道得到对方的死讯。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但是看到那些累累的罪行,又会不由自主地把纸条放在“是”的一边。
可是很快,四个人中不再有杀人犯了,有时只是一个在超市抢了钱后仓皇逃走的流浪汉,有时是小偷,还有一次是个粗心的主人忘了关院门,让小狗跑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摩利放弃选择,他觉得这些人固然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即使在他写过的最黑暗的故事里,有些生命也不由他评判。
他把那个方块放回原来的角落,说服自己继续醉心于创作。
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几场葬礼。
这些突然死亡的人,生前没有任何疾病症状,都是些热情、开朗的好人。他们的死给家人和朋友带来巨大的悲痛。摩利记住墓碑上的名字,回家后坐立不安,脑中总是不断出现葬礼的场景。为了打消这些奇怪的念头,摩利决定重新去找那个方块,想证实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是他搬开角落里的纸箱,却看到泛着金属光芒的方块四周撒满纸条。
每一张纸条上都写着一个墓碑上的名字。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结束了吗?”露比问。
“还没有。”他回答。
“你在这里停下,是忘了后面的情节,还是想听我的评价?”
“你如何评价?”
“这是个老套的故事……但是你却讲得很好。”露比说,“有可能是这种机械的、毫无感情的电子语音带来的好处,让故事听起来非常冷静……”
他说话时非常虚弱困难,却非常清晰地表达了每一个字。
“我从故事里听出了你对自己的警戒心,甚至还有几分自省的意味,所以我觉得你会是个很好的作者。你在这个故事里的体验一定比我深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露比问,“你是不是还要离开一阵?”
“是的,我很快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露比又笑了:“我的答案从不免费。”
“我知道,无论你是否回答得出来,我都会兑现承诺放你离开。”
“一言为定。”露比说,“和特罗西的约定,只是口头的也一样终生有效。”
第51章 殊死之战
那不是敲门声,而是破门而入的警告。
艾许莉以争分夺秒的速度穿上防弹衣,尽量周全地武装自己。
她很清楚这个时候闯上门来的不速之客是什么人,也很清楚只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因此,她和奥斯卡无数次地、不厌其烦地讨论过如何在他不在家时保护自己和莉莉。
他们在院子和房间里都安装了警报器——显然,装置失效了,这意味着对方不但早已观察过他们的生活,而且精通解除警报和悄悄潜入的方法。他们是职业杀手,有杀人的本事,还有令人刮目相看的专业技巧,这种事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电话拨通前门就被踢开了,艾许莉翻出窗外,躲在阳台的角落。
她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两个穿着休闲外套的男人——他们打扮成普通访客的样子不引人注意,但是在那看似轻松舒适的外套下一定藏着各种杀人武器。不速之客中的一个拔出枪,另一个捡起床上的手机按了一下,挂断报警电话。
“她很机灵。”这个人看了看手机屏幕说。
“不但机灵,而且准备得很充分。”床边的地板上放着打开的箱子,里面的武器和装备已经被艾许莉拿走了,但是很容易从凹槽看出里面曾经放置过的东西。
“她有枪了。”
当然,他们早就知道她是警察的妻子,不会像平常主妇那样看到陌生人闯进家,只会害怕地任由对方为非作歹。这样更有趣不是吗?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一场猫鼠游戏,尽情戏耍,直到最后一刻才把猎物杀死。
艾许莉沿着阳台往奥斯卡的书房移动,她的心砰砰直跳,虽然只有两层高,可脚下的地面却像深渊一样遥远。从阳台上能看到邻居家的花园,杰拉德先生上班去了,孩子在上学,杰拉德太太每天下午都去社区养老院当义工。艾许莉希望他们都不在,这样就不会牵连无辜的人,她跳进书房那边的阳台,轻轻打开玻璃门。
有个男人在书房里,正把一本书放回书架上。
艾许莉不敢相信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现实远比想象的严峻。
他有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藏在后腰上的枪带里。
艾许莉决定先发制人,解决一个,对手就少一个,因此极其冷静地朝他开了枪。这支崭新的MP5冲锋枪对付寻常入室匪徒未免火力过猛,但此时此刻,艾许莉只觉得奥斯卡选得很好,让她有种安全可靠的感觉。子弹击中那个男人的肩膀,他大叫一声,嘴里吐出恶毒的脏话。艾许莉冲上前去,对准他的脑袋就是狠狠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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