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宁打字的手停顿了几秒,“我有啊,三十万听一次,现场转账,微信支付宝都可,不接受分期付款,你听吗?”
霍燃想起自己三千一月的工资,果断摇头,“不听,无非也就是你情我愿我情你不愿,太阳底下无新事。”
言宁倒笑了,他一笑就显出一股子地痞流氓的气质,和平时伪装的斯文败类大相径庭,“不错,失恋失出了哲学气质,霍燃同学你可以的。”
失恋么?霍燃笑着摇摇头,“我这哪算失恋,最多是……”
“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霍燃眼神晦暗,沉吟片刻,最后盖棺论定,给了这段难以言明的感情一个聊胜于无的收尾。
回想起半年前的开始,他只觉得荒唐。
原来都是假的,冒着热气的早餐也好,天上的月亮也好,耳边的喁喁细语也好,都是假的,是辛恪刻意伪装出来,骗他的。
他最向往最渴望的平淡如流温情似水的平凡生活,也是假的,他以为自己曾经拥有,却大错特错。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只有自己。
如同曾经高中上下学的路程,在路灯下做手影编故事,那是在陆闻鲤的阴影和学业的重压中难得的消遣,或哭或笑,都是他的独角戏。
他想,何必呢。
辛恪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要这样费尽心思地瞒住自己,一开始就挑明了不好吗,他们可以做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共享喜怒,共当荣辱,或者后来和他解释也行——他们又那么多相处的时间,慢慢了解,总该是信任自己的。
他有无数的机会,和霍燃讲清楚一切状况,他就可以提前协调李魏,谭翠竹的意外,本可以避免。
可辛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霍燃的质问中保持沉默,眼中因陈氏和陆氏恩怨而暴起的恨意在接触到霍燃的瞬间就消解成蒙蒙雾霭,温柔而凉薄,就那样注视着他,一点无奈,一点遗憾,一点深情。
霍燃的眼泪,唰得就落了下来。
他哽咽良久,把哭腔憋回去,“就这样吧,辛恪,到此为止。”
就这样吧,兜兜转转这么久,爱恨都难解难分,谈不上谁亏欠谁谁又原谅谁,如果就此分别,不知道算不算善始善终?
他转身离开,身后隐约听到辛恪喉头微动,轻声说了句什么。
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霍燃没有理会,快步走到医院走廊的拐角,弯下腰,泣不成声。
于是不得不感叹所谓的缘分。
他们是差一届的校友,有着相似的经历,相似的苦恼和困惑。
他们曾行走在同一片校园里,或许会在上下楼梯时擦肩而过,或许会在图书馆中对视片刻,他们用过同一张餐桌跑过同一片草地看过同一弯月亮。
也会在同一片夕阳落山时,从食堂或教室走出来,面对着漫天倦鸟归巢,烧云似火,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所谓人生,所谓命运。
他们本可以拥有相似的道路,为大众所接受的,世俗认可的,心满意足可以坦荡走下去的,道路。
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就是通途。
阴差阳错,这样的两个人,成为了突然的室友,相遇,相识,发生交集,再归于尘埃。
像是一段奇遇,又像是一场梦。
“别想了,想破脑袋也没结果,拿了我的钱,就给我干活。”言宁把酒水单甩在他面前,一副老板做派。
拿了屁大点钱的霍燃勤勤恳恳地去点单,收款,准备调酒的时候被做完尽调的言宁一把拦下,嫌弃道,“你还是再学一学,上次调的那抹布水什么玩意。”
霍燃说:“……”
那是薄荷酒啊!什么抹布水!
言宁搅动冰块,见霍燃五味杂陈的表情,简要评价,“你这反应就对了。”
“什么对了?”
“被怼了会生气,会瞪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你还记得刚来我店里的样子吗?不会哭也不会笑,问你什么就直愣愣地回答几个字,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仿佛下一秒就要跳楼跳河告别人间似的,现在呢,”言宁把高脚杯往前一推,“先去上酒。”
霍燃拎着托盘回来,言宁才慢悠悠地继续道,“现在呢,就比之前人模人样多了,放在之前,你看你敢大方和我讲自己的故事吗?天天缩到自己的龟壳里,自以为是地背着包袱,一副无可与人言的表情,还觉得特沉重特委屈,说真的,你应该感谢骗你的那位,不然以你的状态,恐怕撑不了几年。”
话虽难听,却是事实,言宁一向看得通透。
霍燃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没有和你说全部的实话,你知道吗,遇见辛恪那天晚上,我是准备自杀的,我连药都准备好了,四五十片,我准备了一年多——被那个人撞了个正着。”
“那段时间,真的很痛苦,我觉得我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还是那种纯黑的,不带一点亮光的头,生是陆文鲤的人,死是陆文鲤压棺材的人肉板子,实在是不想继续走了,今天明天后天,都一样的,没有区别,你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还算是留了一点血性。”
“直到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生活里还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期待的,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笑着跑着流着眼泪告别的日子,虽然很艰难,可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重新有了活下去的信念,因为想看看他是如何和这世界过招,再笑眯眯地安然退场。”
“后来和他分开了半个月,就是跨年夜那天,我做好了万全准备,真的打算去舍身喂鱼了,结果又被他救了回来——你说巧不巧?你说他骗了我,算是,也算不上吧,他字字句句都没说过谎话,只是隐瞒了太多。”
“后悔吗?”言宁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辛恪,还是后悔离开了他?
霍燃沉默了许久,他不想粉饰太平,可直面内心后却依然没有答案,诚实道,“我不知道。”
爱恨交缠,分不清了。
言宁十分老成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们这群小年轻的感情,我也搞不懂,自己琢磨去吧。”
第二天出门买早餐,街头的商业大屏照旧播放早间新闻。
头条就是陆氏集团因涉嫌财务造假,推迟上市,证券交易所和证监会已介入调查,屏幕上是陆闻鲤被警方带走的片段。
排队买油条豆浆的阿姨们窃窃私语,
“诶呦,我儿子在陆氏当程序员呢,据说昨天他们领导通知,除了高管之外,所有人全部回家待命。”
“怎么突然就出事了,一点风声也没有。”
“陆氏可是大企业啊,是不是被别人搞了?”
霍燃面色平淡,排在阿姨们后面,轮到他的时候说,“两根油条一杯豆浆,打包带走,谢谢。”
和陆氏有关的前尘往事,和他的这句话一般,都尽数被吹散在风里。
买过早点他提着塑料兜往回走。
一位老头拦住了霍燃的路,他看上去已年过半百,鬓间星星点点,气质儒雅,
“你是?”
“我是陆家的管家,如果方便的话,陆闻鲤想见你一面。”
笑死,真是风水轮流转,陆闻鲤见人,竟然还会恭敬地问一句,“如果可以的话”。
霍燃歪着脑袋想了想,“嗯。”
有些恩怨,还是要当面了结。
还是在后山别墅。
霍燃进门时下意识地扣紧了手心,老人看出了霍燃的不安,安抚道,
“警方正在立案阶段,要求闻鲤不能离开锦市,最好待在常住地,随时配合调查。”
霍燃点点头,管家温和地笑笑,霍燃忍不住问,“您之前不在这里住吧,我好像没见过您。”
“我在老陆总那里工作,这次事情……专门过来替小陆总处理的。”
原来如此,霍燃了然。
管家带他到书房,陆闻鲤坐在黑胡桃木桌前,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沙漏。
门在身后合上,不知为什么,霍燃这次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相反,他远远瞧着陆闻鲤,像是在打量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找我来,什么事?”
陆闻鲤没有接话,而是轻轻放下沙漏,文不对题地问,“霍燃,这么多年,你对我……”
“对你有没有感情是么?”霍燃轻笑出声,“是不是每个欺负过别人的人都会问这么一句啊,陆总,你能不能不要把人想得那么贱。”
“我十五岁遇见你,第二面就被打成左耳失聪,整整三年被霸凌欺辱,你又害我错过高考语文,清北的成绩去读了普本,牢牢拴在你陆氏的地盘,大学四年当你的充气娃娃想操就操,毕业后又被你要挟进陆氏,你不知道公司里马平原他们背后怎么说我的吧——像你这样的人想来也不会关心,我妈因你和辛恪而死,我的家,我的理想,我的所有,早就被你毁得一干二净了不是么?”
“我对你,从十五岁开始就恨不得饮血啖肉,你问我们还有没有感情?陆文鲤,你太可笑。”
他一口气把这么多年的怨恨都吐了出来,陆闻鲤并没有生气,他甚至没有表情,只是垂下眼,用力添了添后槽牙,嘴角划开一道无可奈何的弧度,
“你还记得,高三我过生日,你送我什么礼物了吗?”
霍燃微微皱眉。
礼物之类的他当然不记得,凭借陆闻鲤的性格,一定是让他买来一堆玩意再挑挑拣拣极尽羞辱。
他沉默以对。
陆闻鲤无所谓地笑笑,“算了,反正……”
说到这里,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挥了挥手,疲倦至极似的,靠在椅子上,
“如你所愿,陆氏即将破产,我也会进监狱,之前给过你的卡不会被冻结,你还可以用——我知道你都转给那个叫李魏的人了,他在疗养院里做事。”
原来陆闻鲤都清楚。
霍燃心中百感交集,他依旧对陆闻鲤恨之入骨,可看他平静地坐在这里和他讲话,却仍然觉出一丝可怜。
管家送霍燃出门时,阳光洒遍庭院,在冬日里照得常青树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慈眉善目的老人开口,“你叫霍燃对吗?我……我是看着闻鲤这孩子长大的,他打小父母就离婚了,家里人少管教,性子就乖戾暴躁。”
“我大概清楚他之前做了些不好的事,我也绝不偏袒,错了就是该罚,只是带来的伤害无法弥补,我替他向你道歉,你以后有任何需要,陆家都会尽我们所能地满足你。”
“闻鲤啊……他和他爸爸一样,有时就是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
老人念念叨叨,霍燃摊开手指,任阳光雀跃着落在指尖,回过头对上他惊讶的视线,笑了一笑,
“我知道。”
第二十七章 东风又还
“老板,又有客人到了!在车站等我们!”覃芮站在门口,举着手机遥遥冲屋内喊了一句。
正是暮春时节,午后阳光灿烂而不浓烈,纤细如同婴儿的鼻息,风中送来草木暖洋洋的香气,霍燃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昏昏欲睡,被覃芮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掀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脸上的小说,揉一揉眼睛,
“那你去接一下吧,钥匙在门口篮子里。”
“好嘞!”覃芮答得干脆利落,抓了电瓶车的钥匙就出了门。
他不过二十出头,还在读大学,头脑灵活,行动迅捷,脸上的青春洋溢,挡也挡不住,像是刚刚破土而生的新芽。
霍燃笑眯眯地看着他蹦出去的背影,身后一连串叮叮咣咣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地传来。
“老板早上好!”
“诶呦昨天晚上你那走位,手机上撒把米都比你骚。”
“你妈的,手机上放根火腿肠,狗都比你玩得好。”
都是些来这旅游的大学生,天天打游戏到半夜,阴间作息水平与英国看齐,霍燃给他们安排了顶楼的房间,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一点多下楼是常事,把下午茶当早点吃。
正聊着,其中一位转头,理直气壮地问,“老板,还有吃的吗?我草我快饿死了!”
霍燃:“……”
他顿了一顿,也习惯性地挑了挑眉,“中午覃芮做的意面,还剩下大半包,你们想吃的话就自己加工下……”
话还没说完,一众人一阵风似的就飘进了厨房。
霍燃:“……”
他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到窗外。
不同于锦市时常侵袭困扰的干冷和雾霾,南方的气候始终是潮湿温润的,四月末尾的风抚过浅色窗帘,窗外是繁花似锦的春天,像是某个电影里的谢幕场景。
霍燃三年前搬到了这,南方的一个不出名的地级市。
小城市里工作机会少,他在这里徘徊了半个月,最终在郊外的一处民宿里找到了前台的工作。
原店主是个准备退休的单身阿姨,经过三年的考察,看霍燃踏实又肯干,决心把自己的事业“继承”给他,只需要霍燃在之后的每月从经营利润中拿出部分给她就好。
于是霍燃靠着攒下来的一点钱,作为盘下民宿的定金,成功地跻身成为拥有“生产工具”的资本家行列。
……虽然是资本家里最末尾的一种。
好在最近一两年的宣传,让这座小城名声大噪,民宿的生意也逐渐兴旺。
忙不过来,霍燃又请了周边大学勤工俭学的学生来帮忙。
覃芮承包了几乎全部的工作,竟然还有时间给房客提供早午晚餐。
霍燃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打盹,冥想,发呆。
……话说店主阿姨不会改主意,把民宿重新传给覃芮吧。
霍燃边看着覃芮忙忙碌碌的身影边胡思乱想。
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
一个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兼负责胡说八道。
另一个人忙前忙后,唠唠叨叨,满眼笑意地把他的歪门邪说不紧不慢地怼回去。
霍燃垂眼,墨样的瞳仁划出一道微妙的涟漪。
三年的时间,像被压成了一道薄薄的纸片,从这头往那头看,往事的皮影,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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