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燃:“……”
累了,随便吧,毁灭吧。
他的存款所剩无几,已经山穷水尽到了只能满足基本生存需求的地步,顾不上和辛恪滴水之恩喷泉相报的你来我往,只得老老实实地每天把两个保温盒放进公文包。
一盒是五谷俱全营养丰富的早餐,一盒是白水煮面,拌一勺老干妈,微波加热,当做午餐。
偶尔在去茶水间的路上遇见徐庭,他推一推眼镜,彬彬有礼地问霍燃,
“怎么现在在食堂总看不见霍先生?”
霍燃尴尬地举起手中的饭盒,
“最近自己带饭,呵呵。”
徐庭笑得意味不明,“霍先生好厨艺。”
霍燃打落牙齿和血吞地保持微笑:“呵呵,呵呵。”
就这样过了快一个月,霍燃从未和辛恪再次碰面,也没有进过辛恪的那间屋子,好像整间公寓,依旧是他独自居住,不存在其他人无意中抖落的任何一粒尘埃。
他已经能吃出辛恪哪天的菜多加了一勺盐,哪天的粥煮的过了火候,但对于辛恪本人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那个周末的晚上,辛恪摘下鸭舌帽一瞬间的笑。
霍燃内心深到不能再深处的直觉告诉他,这笑一定有别的意味,可顺着记忆的洋流重溯深究时,只是陷于其张扬华丽的无边明媚中,再想细看,什么都是虚无,什么都是空洞。
秋日的阳光纤弱温和,如同婴儿的鼻息。
没过几天就是中秋,今年恰逢和国庆假期叠在一起,大街小巷到处挂了彩旗和红灯笼,连楼下蛋糕房也适时推出新款口味月饼。
霍燃在拥挤的地铁上,手里抱着装有两个保温盒的公文包,无意间瞥见电子显示屏正在滚动播放本市的早间新闻,
“中秋佳节,我市领导班子深入企业、深入基层,亲切慰问困难职工,为他们送上了节日的祝福,并发放了慰问金。……”
“据本台天气预报,今天上午晴间多云,东南风2-3级;下午阴,东南风2-3级,最高气温24℃;夜间,阴转多云,南风2-3级,最低气温18℃……”
“我市商业巨头陆氏集团日前传出上市计划,据悉,陆氏集团预计将于明年在纳斯达克上市,届时陆氏集团总经理陆闻鲤先生将出席……”
霍燃在心中思索——陆氏马上上市,相应的会计师事务所和律所都已经到位,各项准备工作都已经开始,好不容易摊上八天假期,陆闻鲤一声令下,退机票的,退酒店的,一众人马屁颠屁颠地全都滚回公司加班。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陆闻鲤忙得早八晚四脚不着地,恨不得一天拆成七十二小时来用,酒足饭饱都谈不上,就更别提后面三个字,霍燃表面对着陆闻鲤表示遗憾痛心,实际呆在自己的公寓快乐抠脚,他已经连续快一个月没去后山别墅了,身心健康都得到大幅度提升,加班也加得满腔热忱,一片忠心。
他甚至还不切实际地开始做梦——既然纳斯达克上了,那伦敦证交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既然都有伦敦证交了,那也不能看不起港股是不是?
霍燃恨不得把天底下能消耗尽陆闻鲤精力的事情各来一套,然后趁机潇洒一段时间,偷偷跑路。
别的省市,或者,别的人间。
第四章 国庆
陆氏大楼。
霍燃一整天都耗在核对前三年的账目上,对数字对到眼花缭乱,看谁长得都像银行账户,临到下班前被隔壁桌的芳姐派了项任务。
“这是下一季度的财务预算,你去让马总监签个字。”
按道理来说不是他的工作,霍燃愣了片刻,拿起桌上文件,说,“好的,芳姐。”
陆氏前任CFO一年之前出国深造,马平原便代理前CFO处理财务方面的事宜,大小事都由他经手,霍燃在楼梯间先把预算里的数据大致看了一遍,心里有了数,然后敲了三下门,
“请进。”
霍燃低头,双手恭敬地递上预算表,“马总监,这是下一季度的财务预算表,请您过目后签字。”
马平原接过文件,翻了几页,抬眼看霍燃,皮笑肉不笑道,
“小霍,你们这个预算做得不太行啊,明显已经超过公司年前给定的额度了。”
霍燃愣了一下,微笑道歉,“对不起啊马总监,那我再和芳姐重新做一版。”
马平原却突然叫住他,下垂的肉眼眯成两条缝,笑得分外慈祥,
“小霍,不要着急嘛,这个表,虽然我这不过关,但,陆总那也不好说,对不对?”
霍燃心中冷笑。
果然,在这等他呢。
那份报表他刚才看了,账款和销售量都能看出细微的问题,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数字好看,外审的审计员也能出漂亮的报告,对即将上市的陆氏股价绝对的锦上添花,陆氏高管手里都有大笔原始股,到时变现,美滋滋凭空生出一套锦市的小别墅。
马平原算盘打得明白,还想拿霍燃试水,看看陆闻鲤作何反应。
霍燃钉在原地,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马平原还不死心,敲敲桌子,“小霍啊,我知道你和陆总是校友,关系好的不得了啊,你呢,就去问问陆总,预算的事情,如果通过,对陆氏每个人都有好处的嘛。”
霍燃心想你已经荣升成资本家,好处拿大头,他一个普普通通小职员,有什么好处?到时候连三倍加班费有没有都另说。
他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大众眼中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青年吧,于是梗住脖子,做出个清高无畏慷慨就义的表情。
“马总监,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只是陆氏的普通会计,财报的事情,我不太懂。”
马平原的表情瞬间又和蔼转为阴冷,他眯着眼睛,盯了霍燃好一会儿,随后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
霍燃对他点一点头,“马总监再见。”
他带上办公室的门,身后隐隐传来声音,
“妈的,一个靠卖屁股进陆氏的,还以为自己是哪根葱,什么东西。”
霍燃就低头笑,眼睫弯弯似月,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转身就看见了老熟人。
徐庭站在他面前,金丝镜框下双眼微垂,双手交叉抱臂,兴致勃勃地打量他,不知道来了多久。
不过办公室门关着,霍燃今早看了星座玄学,天秤座这周不水逆,他觉得可以短暂地相信这个社会自有真情在。
徐庭:“马平原让你交假财报?”
霍燃:“……”
不是这星座玄学之类的还能不能相信了?
人间自有真情在这句话还是不是至理名言了?
徐庭了然地点点头,“你不用慌,这是高管上市前的正常心理,陆总都有预期,也做好了相关的应对措施。”
霍燃无言以对,心想求求你们下次也给我一个预期行不行。
徐庭又指指他手里的文件夹,“需要我帮忙给陆总么?”
霍燃甩掉一口巨锅,乐得轻松,“马总监那边怎么说?”
“我来对接。”
眼见徐庭转身要走,霍燃又叫住他,
“陈秘。”
“怎么了?”
霍燃难得犹豫了半天,早就准备好的一套圆滑完美的说辞忘到了烟消云外,唇齿黏连,怎么都张不开嘴,最后尴尬地抿抿嘴唇才说,“就是,不是快到中秋了吗?我给我妈准备了点月饼,还有秋冬的衣服之类的。”
徐庭:“阿姨那边,会有专人照顾,就没必要……”
霍燃急忙打断他,“只是做子女的一点心意,又到中秋,希望您能体谅一下,不会很麻烦的,”
徐庭沉吟片刻,“好吧,那等两天以后,正好陆氏还在放假,我去您公寓取,陆总也希望您假期去看望阿姨。”
还能去疗养院?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霍燃蓦然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虎牙尖尖俏皮,“谢谢陈秘!”
“霍先生客气了,您有什么需要,陆总都会尽量满足的。”
霍燃带给他妈的东西里有秋冬季的大衣,按摩仪之类的,陆闻鲤在锦市是缴税大户,可下沉到每个员工,就显出了资本家的可恶嘴脸,更何况霍燃只是陆氏的一个小小会计,每月除了少的可怜的加班费,基本工资只有三千多点,加上其中一半多都要送给谭翠竹女士的医院用以满足他妈妈维持生命体征的昂贵仪器——在锦市这个物价贵的离谱的伪一线,几乎只能满足生存的要求。
之前每个月为了锦城康复院的住院费基本没留什么钱,此时更是掏空了全部的存款,接连几个星期天天白水挂面白粥榨菜,奢侈一点,加一瓶老干妈,纵然有室友的早餐加持,下嘴唇还是起了一个大燎泡。
他顶着一个硕大的燎泡和一电脑没对完的账目,脑子里还有得罪的上司和干瘪的钱包,坐车回家,正值假期,繁华光景,喧嚣长街,人来人往,是盛世的好风光。
霍燃懒散地边走边看,嘴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地笑,瘦削的身影隐于人潮之中,几乎快要消失到看不见。
他轻飘飘地想,好吧,中秋和国庆齐飞,繁花共朗月一色,天上有天上的祷祝,人间有人间的归途。
只剩他这个没钱没家,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在这里自怜自艾。
霍燃想了想,掏出手机,给他妈之前的手机号发了一条短信:“谭翠竹女士,祝你中秋国庆双节快乐!记得吃月饼”
谭女士芳龄四十九,三年前突发脑溢血,溢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但会吃喝拉撒还要人伺候的植物人,霍燃想过亲自照顾她,可两张嘴等着吃饭,只好先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再找护工陪护。
陆闻鲤不是没有给过他钱,他甚至特地屈尊给霍燃办了张黑卡副卡,但相关开销霍燃硬是咬牙死扛下来,那张副卡在霍燃钱包里安静如鸡地躺了这么多年,没有分毫磨损。
他上了陆闻鲤的床,却再不能自欺欺人坦然自若地拿陆闻鲤的钱。
这人的钱,怎么配给他妈续命?
谭女士之前躺在安定医院时,霍燃把她手机交给护工,时不时找些过去的短信和照片,拜托护工有时间念给他妈听一听,以留那么一点渺如尘埃的希望——说不定谭女士身残志坚,敢和阎王叫板,决心救她儿子于水火之中呢——也不知道短信能不能看见。
霍燃发完短信,暗中祈祷,谭女士,这么热闹的日子,普天同庆,您最好给我留一天的好运气。
不知道哪位名人说过,“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
霍燃觉得这话不假。
只是再不真实,做人总还是得有仪式感,霍燃听了一路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和“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耳朵都听出茧子,爱国热情顿时高涨,为了给祖国母亲庆生,他决定奢侈一次。
由于前段时间霍燃的频频造访,蛋糕房里的店员早就把他认定成了熟面孔的回头客,一进门就热情地打招呼,
“霍先生,您来了!今天要点什么?草莓风暴,还是奥利奥风暴?”
霍燃:“……”
姑娘你再这么推销我自己就先变成风暴了你信不信。
“我想看看生日蛋糕。”
他在柜台前走走停停,吭吭哧哧了半天,发现这家蛋糕房的特点是蛋糕大都形状可爱,价格极其不可爱,且形状与价格可爱不可爱的程度恰成反比。
霍燃顿时开始后悔自己十分钟前迈进这里的行为,满屋烘培的香气成了夺命毒药,逼得他想拔腿就跑。
店员或许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眯眯指了指柜台边角的一个6寸小蛋糕,
“先生您运气真好,为了迎双节,我们这款蛋糕多做了几个,所以今日特价哦,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只要六十八,相当于不到四折的价格,您看您是直接在店里用餐还是打包带走?”
霍燃:“……那就打包带走好了。”
蛋糕店也要放假,不到六点就开始赶客,霍燃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位,结账时店员对他甜甜一笑,还送他一块小小的流心蛋黄月饼,
“祝您双节快乐!”
霍燃心想看来今天运气真的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沾了他妈的光,一路好心情地回家。
依照惯例公寓里应该没人,霍燃毫无防备地推开门,一不留神和面前的人撞了个满怀,手里屁大个蛋糕也没拿稳,晃晃悠悠从手心翻了个个,从容不慌地啪嗒一声——
倒在地面上。
死无全尸。
霍燃:“……”
封建迷信要不得,祝福运气什么的,谭女士果然给不了。
第五章 百加得(上)
心痛是具象且真实存在的,霍燃在那一瞬间有了切身体会。
一块蛋糕六十八块,约等于五天的伙食费,半天的护工费,约等于今天二分之一的活都贡献给地板。
而眼前的罪魁祸首还张着懵懂无知的眼睛,
“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霍燃痛不欲生地摆摆手,强作镇定,
“没事没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辛恪低头蹲下,翻开摔破的包装,“诶,怎么是蛋糕?你过生日?”
“能不能有点觉悟,十月一号,祖国母亲的生日!”霍燃心痛难忍,“我好不容易赶在蛋糕房下班前买的呢。”
或许是吃别人的嘴软,对于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霍燃的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撒娇式的埋怨,熟稔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
辛恪讪讪地道歉,“那实在是不好意思,”又补救似的问,“那你吃饭了吗,我今天正好多做了几个菜,你要不一起?”
霍燃这才发现他穿着居家围裙,餐桌上已经热热闹闹开会似的摆了许多盘子,砂锅里腾腾散着热气。
他后知后觉地反省,自己好像对辛恪说话重了点——人家任劳任怨地做了一个月的早餐,相比之下,一个破蛋糕算得了什么?要不好意思也该他霍燃不好意思——于是有意找补回来,客气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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