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贵想说什么,他看到儿子头上结痂的伤口之后就只使劲把一篮子松毛推倒在地。
人老了,活头也不长了,发起火的样子,越来越像个孩子。
陈富贵喉咙里堵了口痰液喘气声浑浊得厉害,他心里头的火不纯粹混了别的杂质没发泄完,没地儿让他发泄,也没那个体力精力。
昨晚他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儿子喷发的信息素比他小时经历的那场暴风雪还要可怕,他想出去看看儿子怎么了,腺体受伤了还是痊愈了,信息素级别在高等级以上了吧,可不管他是激动多些还是担忧多些,他都动弹不了。
直到天亮,那种本能感知上的压迫才慢慢减轻。
陈富贵颤巍巍的下床,一步缓三口气的去了儿子房间,他一心想着儿子发情了怎么度过的,谁知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人。
梁家那煞星穿着件破烂脏污的旗袍,和他儿子睡在一起。
确切来说,是儿子蜷缩着手脚,窝在对方怀里。
一个大高个,那么睡,难受又别扭。
更别说头上有伤,衣服上也有很多血迹,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伤处。
但他儿子却枕着那煞星的胳膊,脑袋蹭在对方肩窝,挂着干涸血迹的面部神情舒适放松,嘴里还……
还含着煞星的一根手指。
当时陈富贵被眼前的场景刺激得过了头,人静止了,脑子里晃过儿子刚出生的画面。
陈富贵怎么都想不懂,梁家煞星是个心机重还违背承诺卑鄙无耻,极其不安分根本不适合深交的病鬼,他儿子为什么会被套牢出不来。
说是鬼迷心窍了一点都不夸张。
不然他儿子也不会在信息素失控的发热期间,从对方那里获得安全感。
也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的内伤,才能沉睡过去。
——成年人的生理世界,竟然以婴儿的抚慰方式画了个浓墨重彩的句号。
陈富贵越琢磨,气越不顺,他把板凳边的干柴捡起来砸到柜子上面。
柜子里用了几十年的老碗碟震得直响。
陈砜一语不发的把他爸背回屋里,他元气大伤,这么个动作平时做起来气都不喘的,这次却让他眼前一黑差点跪地上。
“起来干什么,躺着去。”陈富贵说,“上午下山看看伤。”
“没事。”陈砜在他爸脑门的伤上擦了点红药水,他抹把脸,冰凉的掌心里都是虚汗,“我去装水。”
陈富贵把儿子叫住,想问昨个晚上的事,话到嘴边又懒得问了。
有一点他果然没想错,儿子不是废物。
这就好。
至于以后儿子的信息素能不能收放自如,浓度上是否可以控制,腺体能不能恢复,他是没时间等着看了,只能希望一切都能如愿。
.
梁白玉昏迷了一天,山下的村民们吃起年夜饭的时候,他醒了。
意识和灵魂都回来了。
陈砜在离床有点距离的地方看着他,眼底发红。
“咳……”梁白玉轻蹙着眉心喘了一声,“怎么站那么远,过来啊。”
陈砜没有动。
梁白玉整个脖子都缠了纱布,遮住了深又乱的咬伤,他的旗袍也换成了宽松过大的夹棉挂子和裤子,都是旧的,都是干净的,有股子樟脑丸的气味。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梁白玉的脸比纱布还要白很多,眉眼间却没多少病态死气,他娇嗔得撇嘴。
陈砜低着头走到床前,他也换过衣服了,内心的颓废焦虑比昨天还要重,快把他压垮了。
梁白玉屈指勾了缕头发闻闻,虽然没洗,但还行,没什么令他恶心的味道,他扬眉抬眼:“锅里有没有红糖鸡蛋?”
陈砜摇头:“我去给你……”
“算了,我现在也不是很想吃。”梁白玉打断他,悠悠道,“感觉好久没见了。”
陈砜的口中发苦,他原先沉默的像一块石头,大山里随处可见,却又无比坚强刚硬。
如今是被春水淋了个遍,却又掉进冰窟窿里的残破碎石。
“是我叫你别再下山来找我的,”梁白玉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的说,“你还真听话。”
陈砜的视线落在青年放在被子外的手上。
指甲圆润饱满,指骨漂亮匀称,看手是个精贵的人,生来富裕,没遭过罪受过累。
实际上……
梁白玉忽然问:“我父母的遗像呢?”
“在抽屉里。”陈砜说着就去拉开不远处的小桌抽屉,拿出两张遗像。
陈砜混乱的记忆里有这一幕,青年被他咬住脖颈托起屁股往山上走的时候,颤抖着拽住他头发说要拿遗像。
拿了遗像,青年就一直抓着抱在怀里,昏迷后都没松手。
陈砜上午一点点捞出来,找了个地方暂时收着。
梁白玉只看了看遗像,没有让陈砜拿过来,他垂下眼安静了一会,听陈砜问,“你的药在赵家?”
“吃完了。”梁白玉说。
陈砜脑子里“轰”一声响之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吃完了是什么意思?
陈砜愣愣望着床上的人,瘦削病白的面庞笼了一层说不出的无措,眼眶红得吓人。
“逗你的啦。”梁白玉恶作剧的眨着眼笑了下,接着就嘟囔,“药瓶丢了。“
“可能是在你之前送我毛栗子的地方,就我躺过的那个……“
他话没说完,男人已经大步出去。
.
陈砜找到药瓶回来,看着梁白玉把药吃下去。
梁白玉之前一吃完药,精气神就会好起来,像是健健康康的没生过病,这次却不是那样,他的嘴唇依旧没有一点颜色。
陈砜坐在凳子上抖动裤脚的雪粒,他年底去不了县城,托信得过的亲戚去邮局看了,没有朋友的回信。
朋友那边不知道是没查到胶囊的信息,还是忘了寄。
陈砜阖了阖疲惫干涩的双眼,这几个月以来,他很多时候都希望自己能有两具身体。
时间也不够用。
山下传来“啪啪”的脆响。
这会还不到放鞭炮迎新年的时候,是小孩子在玩摔炮。
山上就一户人家,三个人一条狗,要么有伤,要么有病,实在是没什么年味。
梁白玉问起小黑。
陈砜说狗前段时间伤了腿,在窝里躺着。
“真是个小可怜。”梁白玉看着书桌里面的木窗,“怎么不贴‘福字’啊?”
陈砜起身出去,不多时拿了个现写的“福”字和用碗装着的面糊进屋。
福有了,大红的很喜庆,梁白玉满意的点点头,又来一句:“年夜饭呢?”
陈砜在压红纸的边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梁白玉换了个问法:“你爸吃了没?“
“吃了稀饭,睡了。”
梁白玉被子里的右手按住左手,指尖隔着左手腕的膏药贴挠了几下,很痒似的,挠了还不够,用力掐了掐才好一点,他拖着音问道:“那你吃的什么?”
陈砜没说话。
“没吃啊?”梁白玉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吧。”
不等陈砜回应,梁白玉就自言自语起来,“往年都吃什么?过年必备的,红豆饭,年年有鱼,粉蒸肉……啊,流口水了。”
“我现在去烧。”陈砜说。
“现在烧,那多晚才能吃上啊。”梁白玉想了想,“简单点吧,肉丝面好不好?”
“好。”
.
陈砜把猪杀了,肉腌了一部分,剩下的大多都让亲戚帮着卖了,只留了两条肉过年吃。
厨房的墙上挂着一排腌肉,新鲜的也在边上,他拿菜刀割了点瘦中带肥的下来,切成细丝用面粉裹了裹。
亲戚给的米面他天黑前就泡过了,软的差不多了,他一把抓起来和冷水一起下锅,再从水缸里捞了几个米粉做的小粑和汤果子放进去。
煮一碗肉丝面的时间,陈砜想了很多,又好像那些早就在他心底沉淀了,他也已经在他没察觉到的某个瞬间就做好了准备。
陈砜把面盛到碗里,去掉上面的那层浮油,他端着面进屋的时候,梁白玉一动不动的躺着。
那一刹那,陈砜差点拿不住碗。
早上他睁开眼,身边的青年就是这个样子,心口的起伏几乎看不到。
“面好了啊。”一声呢喃打破了屋里凝固的气流。
陈砜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梁白玉没有什么劲,他慢慢吞吞的坐起来,微张嘴“啊”了一声,要陈砜喂他吃。
关于赵文骁死没死,那件旗袍,信息素,杀戮发疯,深夜林子里各种反常的一切……他们谁都没提一个字。
陈不忍心问梁白玉昨晚发生了什么,除非他自己挺过来了放下了,愿意主动透露。
煤油灯的光昏晃,窗外的雪停了,风往窗缝和门缝里钻。
男人端着碗坐在床边,头上的伤随便擦了点药水,身上有股子家的味道,他的眉峰高高的眼窝很深,不知是累的还是最近损耗了太多心神,眼角有了一点细纹,多了经历挫折后的沧桑性感。
他低头吹面条,神情很温柔。
靠在床头的梁白玉前倾点身体,手撑在男人硬邦邦的腿上,微仰头看他,轻声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陈砜正要把筷子上的面送到眼前人嘴边,闻言整个人僵住。
青年离他很近,一直在看他。
虚弱的气息喷在他的下巴上面,有种抓不住的不真实感。
过了不知几分钟,那筷子面彻底凉掉,陈砜才对上青年的目光。
青年的眼睛还是很亮很妩媚多情,可此时此刻跟他对视的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他的负担压力,他想听到的答案都写在他眼里,没有藏,想要人宠。
陈砜艰涩的咽了口唾沫,哑声开口:“没有。”
他抬手擦掉青年嘴边的一小块碎面条,说:“我没有爱上你。”
梁白玉一下就笑了:“那就好。”
下一刻,他靠回床头,含糊不清的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第46章
大城市充斥着时尚潮流和繁华忙碌,想留下来就要拼,三十晚上还有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待着,回不了家,不能跟家里人团聚。
而落后的偏远山村过起年来,风风火火热热闹闹。
这个年从早上祭祖开始,到下午贴春联,傍晚在门口烧火盆磕头,吃年夜饭。
之后就是重头戏——串门拜年。
村里那股子浓重的年味飘不到山上,梁白玉吃了一点米面,在一块小粑上咬了个缺口就没吃了。
陈砜端着碗去厨房,他把碗里剩下的扒进嘴里。
吃得太快,陈砜干呕着吐了出去。
头上的伤导致的,犯恶心。
陈砜匆匆把地面清理干净,洗了锅碗进屋。
梁白玉朝床里面躺着。
陈砜把手上的洗锅水擦在裤子上面,他站了一会,改成坐着,目光始终黏着梁白玉被纱布包住的那截后颈。
“哎呀……”
床上的人忽然出声,很无奈也很不解的语气,“我后背是开花了,还是长草了,让你一直看啊?“
陈砜的面部蹭一下就烧起来。
梁白玉动作很缓慢的转过身,看着他,看了片刻,拉长了声音说:“噢……我知道了。”
陈砜心脏砰跳,喉头发紧,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青年对他俏皮的眨眼:“是不是想跟我说过年好?”
他愣了愣,说:“过年好。”
梁白玉立马就笑了,他的笑容发自内心,是那种很纯粹很高兴的笑,苍白的脸部肌肉走向放松而柔美:“你也是啦,新年快乐啦。“
陈砜看他那么开心,便情不自禁的跟着笑:“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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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是不是还有别的啊?”梁白玉像个期盼过年期盼了很长时间的小孩子,激动得很。
陈砜盯着他白到发灰的唇。
“没有了吗?”梁白玉的眼角眉梢都写着“失望”,楚楚可怜的,让人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宠着他。
“有。”陈砜说着就去开抽屉。
梁白玉很虚弱,视线也有点涣散模糊,他却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是什么呀?“
陈砜手上杂乱的声响一停,他关上抽屉,背对着梁白玉,举起手里的东西:“这个。”
梁白玉怔怔的看着。
陈砜转头,逗猫似的晃了下红包。
梁白玉把下唇咬出点血色,咕哝着说:“给我的?”
陈砜拿着红包走到床边:“压岁钱要放枕头底下。“
“好嘛……”梁白玉往里挪挪,手掀起靠着外沿的枕头一角,他垂了垂眼,模样有几分害羞。
陈砜将红包放进去。
梁白玉重新躺好,他两手放在腹部,闭上眼嘴角弯弯的。
那是一种心愿得到满足才有的愉悦。
已经没有了遗憾。
陈砜突然后悔给他红包了。
这份后悔在陈砜的心底泡发膨胀,以至于他听到青年说“我想喝鸡汤“时,脱口而出两字:“没有!“
“没有就没有,怎么还凶人。“梁白玉把背对着他。
陈砜的喉头一紧:“我是说,锅里没。”
见青年没有理自己,陈砜的情绪一激动,头就晕了,他掐了几下太阳穴:“每年我都是过会儿才炖鸡汤,煮鸡蛋,准备好了明早和面一起吃。“
青年还是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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