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眼,促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别听那帮蠢材瞎扯,我今天出场早,结束了一起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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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季吟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两只眼睛有些充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混沌而失焦。
唇钉摘掉了,皮肤上只留下浅浅的两个小坑,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分辨出来。记忆中始终呈现出上扬弧度的唇角,如今却沮丧地耷拉着,仿佛丧失掉了露出微笑的力气。
头发染成了黑色,义眼戒指也不见了——那些昔日里属于他的个人标签似乎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坐在这间嘈杂的居酒屋里,他看上去丝毫不起眼,和周围那群面目模糊的路人早就融为了一体。
向诗觉得现在的季吟,跟那个鲜明地残留在他记忆中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上不再笼罩着强盛的光环、不再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再拥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好像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失意的、倦怠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而已。
正是这样的季吟,问出了一个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软弱问题。
向诗的第一反应是借机怼他一句,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成年人,许多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于是放软了语气:“你怎么不说当年的我很可怜。”
听到这句话,季吟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了装一次性筷子的纸套子,在桌面上支起手肘,漫不经心地翻折着,“他嗓子好些了没。”
在两人重叠的语境里,这个“他”指的只有一个人。见向诗不作声,季吟的嘴角讽刺地扯了起来,“看来他没告诉你。”
这副挑衅的姿态依稀留有他过去盛气凌人的影子。若是几年之前,向诗肯定会气得直接甩脸色,可如今的他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从容地替对方把喝空的酒杯给满上了。
“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事事都非要让别人知道。”
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干,烙印着伤痕的嘴角边,难得地渡上了一丝脆弱的无奈,“算了,我偶尔当一次好人吧。”
纸套子看来是叠好了,因为他的掌心里,赫然乘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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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小型会议室内没有开灯,假如换成别人,肯定会以为屋子里空无一人,但是季吟知道,付晶就在这里。
他应该是去厕所了,电脑没锁,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摊在会议室的桌上。画面是分屏的,左边的界面在进行工程导出,而右边的界面则是他的云盘。
季吟正满心责怪他为什么连锁屏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会忘记,然而就在注意到云盘中罗列的文件名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付晶在背着自己写歌。
云盘里的内容物显得很凌乱,既有以前被筛掉的废歌,也有季吟从未见过的新曲子。平日里,光是为了应付交给公司的demo就已经很吃力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付晶居然还有余力能写出这么多东西,简直令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时间睡觉。
不过反过来,可能恰恰是由于发行上的妥协与限制,才会导致他在看不见的地方,补偿性地发泄起了积压已久的创作|欲。
虽然明知道这么做会惹他生气,但季吟依旧选择戴上耳机,随便点开其中一首听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付晶或许不是忘记了锁电脑,而是完全不在乎被其他人看到,毕竟那些晦涩而歇斯底里的歌曲是绝对不可能被使用的,他这是在自暴自弃。
曲子的完成度出乎意料地高,并不是闲来打发时间的水准,能听得出来,制作者有在用心地去对待这件事。耳机里的音乐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遮蔽住了环境音,遮蔽住了季吟的注意力,遮蔽住了现实世界中所有惹人生厌的庸常和无聊。
直到付晶伸出指节,在桌上用力敲了几下,他才如梦初醒地睁开了双眼。
“听够了吗。”身边的人问。毫无起伏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就像一杯彻底凉透了的残茶。
摘下耳机,季吟悠闲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窘迫,反而寸步不让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你有空折腾这些发不出去的破玩意儿,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下次该交的歌,别到时候又来个全军覆没。”
他至今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付晶看自己的眼神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像瞳孔深处点燃了两簇漆黑的火焰,正在安静而残忍地燃烧。
要知道,过去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烁着亮晶晶的憧憬。别说是瞒着周围人搞小动作了,但凡随便写个动机,就要兴冲冲地凑过来,满怀期待地说:你听听看。
此时此刻,那双看起来别无二致的眼睛却显得黯淡无光,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以及拒绝。
付晶并没说话,薄膜般的愠怒紧紧地绷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季吟这才发觉,并不仅仅是眼神,而是付晶这个人本身,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存在云盘里的曲子,既不是为了给Moonquake,也不是接了其它工作,更不像是写着玩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是为了以后的自己而写的,他想走。
等到终于醒过神来,门早就被关上了。黑暗而狭小的会议室之中唯独剩下季吟一个人,耳机里依旧在播放着那些无人问津的旋律,灰色的音符仿佛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密封纸盒里,难以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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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着火,付晶冲到了公司楼下的吸烟亭。他心情不好,走起路来动静非常大,于是还没等人走近,调侃的声音就率先响了起来:“看你那副架势,又跟季吟吵架了?”
付晶立刻听出来,说话的是Moonquake的另一个吉他手。这人琴弹得没季吟好,长相更是不如他,明明是同一个位置,人气却是天差地别,所以背地里一直有些眼红嫉妒。
这几年付晶跟季吟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公司里人尽皆知的地步。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前的这位便把心思花在了拉拢主唱上,没事就爱在他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反话,变着法子恶心人。
吸烟亭里没有其他人,付晶挑了个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并不多言语,衔着滤嘴就开始摸打火机。怎料对方不死心,觍着脸跟过来,用手背敲了敲他的胳膊,追讨着回答。
皱起眉头,付晶一脸不耐烦地往边上退开几步,骂道:“别特么烦我。”他报复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尼古丁被尽数挤压进了肺叶里。
“不管你们为什么吵架,我早就想劝你了,小季没错。”
付晶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接着乏味地侧过半张脸,喷出一口细长的白雾。
“是你太较真了,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干嘛投入那么多感情。你就当自己是做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人,写歌全凭肌肉记忆,只动手不动脑,更不动心,不然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听了这些话,他既没赞同,也没反驳。生怕焦油沾到手指上,那根烟抽了三分之二就掐掉了。正在付晶准备从纸盒里敲出下一根的时候,突然被边上的人伸手制止了,“哎哎哎,行了啊,适可而止,你嗓子状态不好都没自觉的啊?”
“滚开。”讲话的口气很粗暴,被凶到的人见他面色不虞,只得悻悻缩回了手,转而换了个话题。
“要我说,你别尽折腾自个儿,折腾别人去呀。我这礼拜有局,你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眼神空洞地盯了吉他手一会儿,付晶忽然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他故意提起嗓子,换了副邪气的少年音色,语速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谁知道你那些人哪里来的,老子嫌脏。”
将剩下的半截烟摁熄在烟灰柱上,他取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边往回走边烦躁地咀嚼着,逐渐释放出来的水果味掺杂着残留的烟味在口腔内翻搅,混合成了一种怪异的苦。
尼古丁的摄入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放松与愉悦。跟季吟的不欢而散,以及刚才那个蠢货告诉他的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是哪个才更让人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吸烟有害健康。
第48章 第48章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虽然设了好几个闹钟,但依旧没能把人吵醒。
睁开眼睛的同时,付晶感到了一阵猛烈的头疼,利器般的疼痛密集地剜过了太阳穴,就像有人正举着一柄尖利的锥子,将他的颅腔内部捣得稀烂。
暴躁地一脚踹开被子,他准备起身去找止疼片吃,结果刚刚坐起来,脸色就变得煞白。
睡过头了。
不知是由于心慌还是头疼,付晶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手机上显示着成堆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最上面一条是季吟发来的,非常简单的四个字:你等死吧。
按住额角,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要整理的事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而偏偏就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搅成一团的思绪总是会绊得人不知所措。
今天是Moonquake在绿麟举办专场演出的日子。因为位置偏僻,光打车过去都要四十分钟。彩排是肯定来不及了,就算现在慌慌张张地冲过去,也只能恰好赶得上开演时间而已。
工作区的桌子上堆着空酒瓶和残留着液体的酒杯,冰桶里冰块早就化成了水,电脑屏幕仍然停留在昨晚他铺了一半的钢琴织体上。
电子烟的烟杆掉进了地毯里,付晶伸手捡起来,重新装回充电仓,接着又找出一包新的烟弹,一起塞进了外套口袋。
通常,大型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多少会有些睡不着。以前是过度亢奋,如今则是焦虑不安。而一旦陷入失眠,付晶就会习惯性地依赖起酒精的力量。助眠类的药物也不是没试过,但是服用完的第二天总是会头晕恶心,整个人昏昏沉沉,还不如喝酒来得放松。
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是朦胧的,他一边抽烟一边喝,所以上头的速度非常快。付晶只觉得脑袋的重量忽然变得比一根羽毛还要轻,就像躺在柔软而蓬松的云层上,四肢百骸里流淌着金色的酒液,带着浅淡香气的云雾始终围绕在左右——而他,就这样在亦真亦幻的迷梦中彻底沉沦了下去。
将鼻尖凑到身上嗅了嗅,一股浓重的酒精味直冲脑门,他嫌弃地皱起眉头,冲进浴室飞快地洗了个澡。牙齿刷了两遍,刮胡子的时候手机又连震了好几下,没时间吹头发,就用干毛巾随便吸了吸水。
这下人是彻底清醒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决定等上了出租车再跟公司那边联系。
家里常备着两升的桶装饮用水,他拎起来直接对着瓶口喝掉大半瓶,然后吃了块巧克力,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上车后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乐队经理。公司给他们配了个斯斯文文的男经理,今年三十岁不到,平时做事很是细致周到,就是人有点婆妈,比起经理,更像是保姆。
回铃音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通过电波传来的声音仿佛是从听筒里钻出来的两只手,抓住他的脖子拼命摇晃着:“我的爷!你可算是出现了!人呢!”
紧接着,耳边涌出了些许嘈杂的响动,还能听到慌乱的脚步声。
付晶正欲回答,怎料这一开口,自己首先吓了一大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吐字甚至有些艰难。
对面的人同样愣住了,不详的静默霸占了电话的两端。费力地清了清嗓子,他隐约感到喉咙不太舒服,如同被人塞进了一颗鸽子蛋,每一次的吞咽都伴随着难以消除的异物感,是酒精灼烧所留下的痕迹。
“你嗓子没事吧?怎么了啊?”
车辆行驶途中的颠簸引发了阵阵晕眩,他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紧张得快要吐了。做好心理建设,付晶又试了一次:“我在过来的路上,半小时之内到。”好在这回听上去正常多了。而他那颗高高悬起的心,也总算落回了腔子里。
“这一惊一乍的,指不定哪天给你吓出点毛病。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瞒是瞒不过去的,付晶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待了,毕竟情况紧急,对方没有责备他的闲工夫,只是一味强调说你人没事就好。因为刚才一直联系不上,以为出什么意外了,已经报告给了老板。
现在整个现场乱成一锅粥,连当日取消的准备都做好了,待会儿人过来以后,需要他亲自跟所有工作人员道歉,其它的事情之后再议。
经理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让他态度温顺点,千万别横。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不对,到时候不管谁说什么,说得多难听,绝对不要反驳,更不许摆脸色,只管认错挨打就是。
相比起取消演出所带来的经济损失,被人骂两句算是很轻的了。他应和着那些苦口婆心的劝告,随口问了句:“季吟呢。”
“就在边上,要换给他接吗?”
“不用了,跟他说我要换setlist,让他看手机。”
“那个,忘记跟你说了,我开了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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