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梦的歌声异常有辨识度,令人联想起氤氲在森林之中潮湿而阴冷的迷雾。虽然他私底下吊儿郎当的,可一旦唱起歌来,连细枝末节的表达方式都丰富得要命。那些别人需要花长时间仔细揣摩的东西,对他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刚才的店员站在操作台里,边擦杯子边跟着轻声哼唱。这首歌付晶也会,但主歌AB段的歌词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记得不是很清楚,那个男生却是每句歌词都能准确无误地跟上,看来是非常喜欢Eri’s了。
一曲终了,主持人赞美说,Eri’s是他最看好的新生代乐队之一,而桓梦跟京河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成员们那么年轻,才组第一支乐队就已经一骑绝尘,胜过别人努力了好几年的成绩。接下来的巡演还会去到海外,实在是期待他们今后的发展。
天花板上的复古铜吊扇在缓慢地旋转,扇叶一下下切割着自头顶洒落的灯光,阴影和光线交替覆盖住付晶的睫毛,眼前的一切逐渐开始变得不真实。
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曾经怀有的憧憬和幻想此时虚无地漂浮在半空中,仿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而如今的他坐在同样的位置,却亲眼目睹着一场残忍的碎裂。
为什么别人就能这么顺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没努力吗,没才华吗,没运气吗——也许他多少得到或者付出了一些,然而远远不够,那些半吊子的东西根本不足以让他得到成功。
嫉妒是一抹高密度的猩红,裹挟着挫败感、自我否定、郁愤,铺天盖地地涂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如果我是桓梦就好了。我不想当自己了,当自己一点也不好。
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付晶自嘲地想,不知道他要是看到这样一败涂地的我,会说些什么。
雨仍旧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深处高高鼓胀起来,又空洞地干瘪下去,就像被连绵不绝的雨水刷冲干净了那般。
神思恍惚地坐了很久,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少,于是他跌跌撞撞地拿起了账单,准备去付钱。
店员扫了下小票上的条形码,目光悄悄定格在付晶的脸上,只见他吸了口气,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J?”
付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怔着点了点头。经过了这些时日的剥离,那个名字的存在感变得日益稀薄,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一般。
“天呐!真的是!你一进来我就想问了,可是怕打扰到你。请问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店员再次出现时拿着手帐本和笔,付晶边签字边随口提了句:“我以为你喜欢Eri’s。”
“我都喜欢。毕竟你们完全不一样嘛。”
听到这句话以后,签字的动作停了下来。付晶的视线重新落在了眼前的陌生人身上,他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并不像是在说谎。
男生说他也是唱歌的,在学校里组了个乐队,偶尔在泰坦女王参加拼盘live。不过活动才刚起步,来捧场的观众寥寥无几,主要是和同伴们玩个开心。
“你们在吴市的演出我有去看过,你真的好厉害,现场表现力跟CD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唱片我全部买了,每次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是会翻出你们的DVD来看,想着我有一天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用尽浑身力气,付晶在口罩之下挤出了个微弱的笑,“谢谢。”
“加油啊!”
冲着男生摆了摆手,他觉得嘴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味道古怪的糖球。在付晶羡慕别人的同时,居然有人梦想着要成为他。
可能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自己也曾拥有过,而现在的付晶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却发现饶了那么一大圈,他依旧一无所有。
必须做出选择了。
第50章 第50章
“反正等他养完病回来,办了场解散live就彻底结束了。那会儿为了照顾他,还把演出时间给缩短了三分之一。”
季吟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未浮现出特殊的表情,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早就凉透了,而坐在桌前的两人显然也失去了食欲。
“他现在怎么样。”
听见这句话的向诗突然意识到,对方之所以会提及这么多往事,或许就是为了抛出这个问题而作的铺垫。
“最近特别拼命。”
“是吗?他好像一直自认为没什么天赋,只能靠后天的努力来补,也经常把自己往死里逼,又从来不跟别人说。”
季吟顿了顿,声音忽然放轻了下来:“算了,这点估计是我害的。”
联想起付晶这阵子的种种表现,向诗顿时理解了方才那番话的含义:他会在背地里如此较劲,其实是由于内心存在着强烈的不安。
“那你的乐队呢。”
季吟的手指习惯性地凑到了嘴角边,而这里早就没有东西可以给他拧着缓解情绪了,于是向诗就这么看着那只手落寞地垂了下去。
“这次的合约到期了就不准备再续了。我要回去了。”
今年季吟已经二十八岁了,他说这个年纪再不红,基本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同样的,对于即将迈入二十五岁这条分界线的付晶来说,沙利叶如果不成功,那么等待着他的只能是又一次的解散——以及,彻底出局。
记得上一次见到季吟时,他才二十岁出头。在如今的向诗眼里,这岁数也不过是个刚刚被分进组里的新人。
彼时的自己觉得他强势得可怕,因为季吟深谙成人世界的规则,知道通往成功的捷径,比其他人都更早一步地实现了关于人生的部分野心。而他倚仗着这份力量差,肆意攻击着暂时处于弱势状态的人。
可惜在这条道路上,聪明而自负的季吟走到了尽头,但付晶依然在前进。
将那只用纸套子叠成的红色纸鹤放进向诗的手里,季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就交给你了。”
·
“全部在这里了。那个做娃娃的人也找到了,待会儿给你推联系方式。”桃果将一个纸袋递给了向诗,里头装着好几本薄薄的杂志。
他们待在livehouse的门口。演出才开始不久,离沙利叶的出场还早,排在前面的乐队又全是早就看过且并无兴趣的,索性找了个空档出来聊天。
“我翻了以前的采访才知道,J居然当过Eri’s的roadie,而且跟我是同担。”
一听到付晶早年的经历,向诗的好奇心马上被勾了起来:“这个Eri’s就是你的白月光?”
“对!真——本命!”桃果拢了拢肩上披着的毛巾,由人骨和凶兽构成的精细图案带着呼之欲出的厄运气息。即使呈现在眼前的只是静止不动的线条,仍然能让人感受到一阵不寒而栗。
“我还没听过他们的歌。”
“快去听,随便挑哪张,听了就知道什么叫做天才。”
“跟沙利叶比呢?”
“不一样的。”桃果思索片刻,正色道:“沙利叶是养成系,看着他们一点点进步和改变。Eri’s一出来就是完成体,无论作品还是舞台风格都非常成熟,直接跪地磕头就完事儿了。”
她这样不吝溢美之词地夸人是很少见的。桃果属于那种热衷钻研的性格,但凡喜欢上一样东西,就会大量地进行同类对比,直到分析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告诉你为什么这个好而那个差,不会一顿无脑乱吹。
这个习惯养得她品味颇为刁钻,听起歌来要求特别高。坏处则是很容易陷入倦怠期,翻来覆去地只觉得乏味,她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抱怨就是:一届不如一届。
“那你最喜欢谁?贝斯?”
“不是。”桃果难得一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连说话的声音也莫名变细了:“我跟你家J一样,喜欢主唱。”
正在这时,迟到的妙妙赶来了,见两人在闲聊,便主动凑过来加入了对话。
“Eri’s啊,就那样吧。”
一听这话,桃果的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妙妙趁她不注意,偷偷吐了下舌头。
“他们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我可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前几张是真的惊艳,到后面就是换汤不换药,把用过的元素拆开做个排列组合,重新编排到新专辑里去。以为别人听不出,其实就是钱挣够了懒得多折腾,自己抄自己。”
此时此刻,向诗觉得这两个女孩子在他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完全对调了。一向犀利的桃果突然开始趋于盲目,而整日笑嘻嘻的妙妙却冷静了下来。
不由地向前迈了一步,桃果看上去相当不服气,“哪里换汤不换药了,把一种风格做到最极致不是很厉害吗?”
“你硬要这么说也行,但我是没看见努力的痕迹,跟沙利叶比比就知道了。”
“那是因为他们起点不一样啊!越往上越难走!”
眼看着快要打起来了,向诗无奈地出声制止:“停停停,别吵。”
他原以为桃果追星是很理智的,没想到她的理智仅仅作用于没有那么喜欢的人身上。一旦触及到逆鳞,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免不了一场争执。
当天回到家,向诗特意把提到Eri’s的那期《黑桃新闻》翻出来看了,里面是这样写的。
Q:有想要同台的前辈乐队吗。
A:Eri’s。
Q:是因为给他们当过roadie?
A:和那个没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做音乐的思路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以顺应观众的偏好为准,而Eri’s更加以自我为中心。有差异的东西放在一起比较才会有趣,所以想和Eri’s同台。
·
经不住邵珂的软磨硬泡,这周末,他终于要来向诗家里做客了。来之前还特别叮嘱,说必须把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给喊来,他要为上次吃到的三明治当面道谢。而付晶的周末通常是有演出的,于是时间排了又排,总算是选在了今天晚上。
付晶下午就来了。因为向诗接下来要去国外出差半个月,有些关于沙利叶的事情需要提前跟他交待清楚。
在下一季度的时间表上,9月28日的这天标注了个醒目的绿色五角星,底下却反常地没有附上任何具体的说明。付晶指着那个小方格,问:“这是什么意思?”
“有演出,不过还在跟场地方谈,没正式确定。”想了想,向诗补充道:“是专场。”
付晶挑眉看了他一眼,“哪里?”
“先保密,反正你以前去过。”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如果是没去过的好了。”毕竟吴市以及周边城市的小型livehouse,他几乎去了个遍。
“对了,我碰到季吟了。”
面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自白,付晶愣了半晌,竟是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们聊什么了?”
向诗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背后,然后猛地将下巴枕在了付晶的肩膀上,“聊你。”
微微侧过头,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接着,向诗将与季吟遇见的始末简单说了,其中包括了对方告诉他的那些陈年旧事。
付晶的反应也很坦率,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没告诉你不是刻意想隐瞒,既然养好了就没必要再拿出来提了,谁没遇见过点挫折,我可没那么矫情。”
偏偏向诗心里在意的却是:关于你的事情我全部想知道,而且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不是通过其他人。
只是他转念一想,又认为这种想法过于肉麻,索性抿了抿嘴唇,将滚落在舌尖的话重新咽回去了。
“现在想想你也挺狠的,说走就走。”说完,才发现这句话的语境似乎同样适用于他们两个人,于是向诗有些尴尬地没再出声,令人措手不及的沉默骤然降临。
付晶显然是察觉到了。他转过身,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仿佛要通过皮肤接触的部分,将内心的情绪传达过去。
“因为当时有许多东西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他语气平静地说。
“就好比中了张彩票,然后理所当然地去兑奖,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挣到了钱,但这跟我的个人能力无关,单纯就是运气好。”
“换到现在,我知道沙利叶能有今天的人气是如何一步步积累起来的,知道为了得到这些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所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挥霍掉自己少得可怜的本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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