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道一句:“我只知道,沈怀璧是沈将军。沈青将军已经是盖棺定论了,我等小辈不宜拿先人来做文章。”
沈怀璧对他来说永远是他的沈怀璧,不会因为时间地点以任何条件为转移。
就算他是沈青之子,叛将遗孤又如何?
沈怀璧这辈子有些倒霉,只会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一辈子也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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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老徐都统
齐墨想到这里心中稍稍定了一点, 这才放下心来,又坐回他旁边,面带一丝迟疑的问道:“沈青将军……”
他这话里带了些忐忑不安, 沈怀璧不告诉自己他是沈家的遗孤, 齐墨猜想,这其中原因有两层。
第一, 齐墨是皇家的人,就算他们俩再要好,沈怀璧也不会轻易把实话全部兜底儿的告诉他,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第二, 沈怀璧应当是怕遇见昔日故人——就像跟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汉子一样,一旦被发现了,就要穷追猛打个不舍,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大汉喝了一口酒, 面带揶揄的看着他:“小殿下,现在怎么不走了?不是不信任夫吗?”
齐墨正色道:“先生, 您竟然千里迢迢的来了, 又几日在这儿等着沈将军不走, 想必定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吧。可沈将军现在身体不好,还在病中, 自然是不愿意见昔日旧人的。”
那大汉皱了皱眉, 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一丝探究, 问道:“怎么了?生病?我以前在沈家的时候, 全府上下就属沈将军最皮实,大打小闹的也是家常便饭了,却没见他生过几次病……”
齐墨听到这里,眉眼都染上了一丝淡淡的心疼:“将军他……”
齐墨还没说完, 大汉便打断他:“我就是沈家沈青将军座下的骁骑都统,殿下可以叫我徐……小沈将军现在的都统徐毅,便是在下犬子。”
齐墨闻言一惊,倏的看向他。
而那人还在自顾自的言语:“沈将军被谋害那日,我还在边疆戍守,沈将军应该是早知道大祸临头,便也不想牵连我们这些昔日的下属,把我派去那偏远的地方镇守,为此我还埋怨过将军。”
他哂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微微的自嘲:“而我留在江北的幼子徐毅,与我走失多年,却意外的找到了小沈将军。出乎人意料地成了他座下都统,缘分,啧。”
看来沈怀璧确实是沈青将军的儿子……也是。寥寥百年香火未曾延续的,沈家的将军。
齐墨心中感慨万分,越来越珍惜起来。
若是他今生没有遇见沈怀璧,自己在入江北的那天便已经魂归故里了吧。
如果沈怀璧没有遇见他,是不是还是没有人发现过他的好,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耐心,他的温和,他的面冷心硬?
世上人人皆称君冷硬如石,我谓君为宝玉,沁人心肺,温凉入骨。
他心中有一块地方像是被人种下了蛊,突然变得酸软难耐了起来,恨不得当即就扔下这个身上背负太多秘密的徐都统,往沈怀璧奔去。
齐墨好生抑制了一会儿,才克制住自己急不可耐的冲动。
他想知道知道关于沈怀璧的一切,像他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
他不想说的,不曾告诉的,没有机会诉诸于口的,齐墨都想知道。
徐无从得知他那么多缠缠绕绕的心事,还在继续说着:“我接到消息,已经是三日后了。好在沈家命不该绝,剩下唯一的香火延绵至今,夫半生庸碌,寻寻觅觅大半个中原,最终兜转于此,恰巧碰见了他。我……”
齐墨正支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料右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像是被冰冷的潭水浸泡过似的——
来人披着一身雪白狐裘,纤细的脖颈埋在狐毛内,隐约闪着莹润的光泽。他像是才刚睡醒,来的又急,眼尾都被过路的风霜染的微红。
“齐墨,你在这里干什么?和我回去。”
齐墨也没想到沈怀璧睡了那么久,居然偏偏赶在这种时候醒来。
他没法儿,只得无措的站起身,神情讷讷:“将军……”
沈怀璧冷着脸,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径直折过身往里走。
齐墨连忙追着赶上去,还不忘回头对那汉投以一个歉意的笑。
沈怀璧发觉,当着众人的面拽过他的手腕,步子越发大起来。
齐墨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步跟上沈怀璧的步伐,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道:“师哥,你不会生气了吧?”
沈怀璧没理他,抓着他手腕的手劲儿松了些,却又被齐墨另一只手给握住,整个儿包进对方温热手心里。
“真的生气了?”齐墨见他不闻不问,面无表情,心中暗暗叫苦,连忙哄道:“师哥……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沈怀璧软硬不吃,这回倒是冷冷的给了他个眼色:“瞒着我什么?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齐墨揽过他半边肩膀,像只狗狗似的贴在他身上,唇边的小梨涡深深绽放:“师哥,我错了。”
齐墨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连头发都有些凌乱,有几根不安分的头发翘着被他顶在脑袋上,像极了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正向外流露着浓浓委屈的大狗狗。
沈怀璧心软了一点,却还是冷着脸把他推开。
“你倒说说,你错哪儿了?”
齐墨心喜,沈怀璧最是面冷心硬,此时给了他个台阶下,想必心里已经不再怪罪他了,便变本加厉地蹭在他身上,活似没了骨头:“早上出去买东西,没有与师哥说,不仅这样,居然从早到晚才回来,也不给师哥留个口信,这是其一;回来不好好等师哥醒来,也不乖乖去做药膳,反而背着师哥去和一个没师哥好看的男人谈天说地,此是其二。”
齐墨说得认真,见沈怀璧无言低头望着他,又趁热打铁道:“师哥,十一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吧。”
沈怀璧没再犹豫,一把推开他,冷漠镇静的吐出两个字:“快滚。”
齐墨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便顺坡下驴,像只狗狗似的又蹭了蹭他:“师哥,那我先去做好吃的啦,今晚喝鱼汤怎么样?”
沈怀璧才不会搭理他,一时没说话。
齐墨知道他就这个脾气,也不强求。他刚往外走了几步,却又折过身来,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递在沈怀璧面前——
“师哥,吃糖吗?”
那是一根用米纸包好的糖葫芦,浅红色的糖浆在微暗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可不知为何那糖浆看起来有些融化了,变得软绵绵的,漂亮极了。
这是齐墨在集市上买的,虽然他给了那个小姑娘那么多糖葫芦,却还是记得留下一根,留给他的将军。
沈怀璧木着脸看他把那串看起来黏不拉叽的糖葫芦递给自己,本想开口推拒的,话到嘴边了,却又被对方的殷切的眼神给逼了回来。
“……快滚。”沈怀璧收下了齐墨从遥远的县城带来的礼物,用两只指头夹住那根木棍,看起来颇为嫌弃的往卧房走去了。
齐墨看着他走远,拎起小二哥已经帮他放进厨房的那袋鱼,准备开始做鱼汤。
沈怀璧是江北人,明明大多数江北人不忌辣,可他却少见的一点辣椒也碰不得。
至于不吃葱姜蒜,吃鱼不吃除了鲈鱼以外的鱼,况且只喝汤,不吃猪肉羊肉牛肉,这些在旁人看来难以置信的忌口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好在齐墨也不嫌弃,任劳任怨的小心避开他所有的雷区,细细切着鱼,把里面的鱼刺给挑出来,以防那位嘴比石头硬的将军卡着喉咙。
他一心二用,索性闲来,便想起了还在大厅里独自喝酒的那位都统。
沈家,沈青将军,屠戮全族,沈怀璧,沈家遗孤……
这是一个词在齐墨脑海中不停地盘旋着,丝丝入扣地按压着他的心神。
沈怀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还有多少秘密,多少身世,是自己不知道的呢?
齐墨虽然知道沈怀璧不是刻意瞒着自己,有些秘密的解答只是时机未到,这才暂且安于心底。
对于其他大多数人来说,童年幼时的回忆总是甜美的,令人回味无穷的,令人不忍割舍的。
可对于沈怀璧来说,他的童年只有刀光剑影,只有沙场来回,只有屠戮满族留下的满心伤痕。
对于齐墨来说,幼年就是一盏孤零零的黄灯,一间矮小破旧的屋子,与没有双亲陪伴的闲暇时光,昏暗而凋零。
他们都是秋风中飘零的两片落叶,在孤独寥落的世道间沉浮不定。
世人隔岸观火,独你我暗自成栖,蝶舞轻绕。
齐墨把鱼汤端进卧房的时候,沈怀璧正靠在床栏上,双眼微微合着,手里还握着一串没吃完的糖葫芦。
刚才是谁那么嫌弃来着?
齐墨唇角微弯,划出一个弧度,两个深深的梨涡在唇边像花一样绽放。
口嫌体正直,是沈将军本人了。
觉可以睡,但饭不能不吃。
齐墨看他睡的还是沉沉的,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师哥,起来用晚膳了。”
沈怀璧本就睡得不沉,他本来就是等晚上做好了与齐墨一起吃,不料等的时间实在太长,靠着床栏便睡着了,此时被齐墨一碰,便醒来了。
“唔……”沈怀璧拉了一下没有披好的狐裘,看着桌上摆好的晚膳,声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刚去捉鱼去了呢。”
沈怀璧走到桌旁坐下,看着齐墨给他拿了碗筷,用一只小小的勺子在那个盛了鱼汤的瓷碗舀汤。
他看着那只碗从对方手里递到自己面前,白色的汤汁又香又浓,看得出来是悉心炖过许久的。
沈怀璧拿起勺子在那鱼汤里舀了一下,小口抿了一口,皱眉道:“鱼肉呢?”
齐墨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炖的时间太久了,一不着意,鱼肉都化了……”
沈怀璧轻轻哼了一声,还没等他接上下文,一股浓烈的恶心与眩晕便袭上他心头——
他实在撑不住,当着齐墨犹疑担忧的面,扶住椅背,干呕了一下。
齐墨面色大变,连忙扶住他,失声道:“师哥,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她来啦她来啦,她带着更新走来啦~
第42章 民间偏方
他这话问沈怀璧问倒是不好, 因为连这个状况,连他自己都还没搞明白呢。
这种情况其实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自从他被东大营从用很嫌弃的语气江陵救回来,不仅身上血痕累累, 连里子也受了些似乎不小的伤。
沈怀璧这小半辈子上过的沙场可谓是比齐墨逛过的花楼还要多, 之前也不是没受过伤,这才一病不起的躺了许多天。
可这些日子里, 他悉心调养,原本残破的身体已经渐趋复原,伤疤结痂掉落,只剩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原本便有的恶心感却渐渐强烈,几乎到了他无法忽略的情况。
但是这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却规律的很,每次都在他刚起床或用饭之时发作,因着前几日齐墨还在兀自扭捏, 他也不需要与他解释太多,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若是放在以前, 如果有人对他说, 自己真的了什么无法治好的大病, 沈怀璧连眉也不会皱一下,指着留行便把人赶出去了。
一是不相信这人说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屁话, 二是自己也不在意。
他自己一个人孤家寡人的活在这世上, 就算死了, 沈怀璧也没什么所谓。
无论是暴毙沙场, 还是身患绝症,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一样看到尽头的人生,一样的灰暗。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有了想要一辈子陪着的人,想要一直一直看着他长大的人……想要,与他一辈子到老的人。
所以现在他在意了,也懂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从一具行尸走肉的尸体,被齐墨硬生生的填满了血肉,将他飘飘荡荡二十余年的魂灵禁锢起来,成了一个会哭会笑,有喜有哀的人。
恨就恨在平城是个他不熟悉的地方,沈怀璧又成为了东大营将士们与齐墨重点看护人物,根本不能偷偷溜出去看大夫。
如若与徐毅那个笨呆鹅说了,情况只会更糟,对方四肢发达,头脑便不可避免的简单起来,怕是他这点偷偷祟祟不欲人知的小秘密当真要流传整个东大营了。
最不能告诉的人,其实是齐墨。
齐墨此人平生最爱藏着掖着自己的心思,自从他们从江陵归来,齐墨这小子面对他的时候似乎总是带了些愧疚。这些日子以来,他心结虽是缓缓解开,如果猝然之间听闻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那他解开的心结便会愈加紧张,到时候打成死结,对他避而远之了,那才叫个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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