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堆在她胸口的石头又垒起来了，一层一层，盖起一个阴暗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这天晚上，她开始继续做噩梦。梦里有她原来漂亮的家，有爸爸妈妈，有学校里的同学老师，然后突然这些就都没了。
鬼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配着唢呐吹出来的音乐，钻进福利院里，钻进图书室里。
最后，鬼钻进了苏院长的身体，苏院长挥舞着两只长长的爪子，问她：“方芝，你想不想要一个新的家啊……”
方芝看见了那个家，一个巨大的笼子，拿着刀的爸爸妈妈，她被关了进去，又被扔了出来。
全世界都是被扔出来的小孩子，朱珠抱着她的腿，又哭又喊：“有人要我，有人要我……”
方芝猛地踹了下被子，睁开了眼。
她头上都是汗，视线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也不敢动一下胳膊腿，她总觉得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能在楼下，可能在楼道里，也可能就站在她的床边。
方芝瞪着眼睛，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耳膜，觉得冷得很。
冬天真冷啊，她好想太阳赶紧升起来，挂在红色房子的尖顶上。
那样，有可能是新的一天，也有可能，是旧的一天。
陈念在外婆家待了两天，终于顺利去了学校。
外婆的病不严重，但犯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家里的活都干不了。妈妈让爸爸先把陈念带回去去上学，自己留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妈妈和陈念反复强调，不要自己一个人去福利院，要去就等爸爸下班以后带着去。
可是陈念放学早，爸爸下班迟，等爸爸下班了赶来学校再带陈念去，陈念连福利院的晚饭都吃不上了。
陈念觉得不能这样，她和爸爸商量了一晚上，达成了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放学后她自己坐公交去福利院，等爸爸下班了，再来接她回家。
这个年代的环
境没有以后那么复杂，正常情况下也是陈念自己坐公交上下学的。
为了让爸爸放心，她还严格计算了时间，确定了自己到达福利院的点，约好了这个时间会用苏院长的座机给爸爸打电话。
安排得这么完美，陈军杰直呼自己有一个天才女儿。
可是到了这一天的放学时间，他依旧没坐住，借口出门送材料，骑着自行车到了北寺完小门口。
他躲在角落里，听下课铃声响起，然后看学生们浩浩荡荡地拥挤在一块，冲开了校门。
他推了推眼镜，弓着背，用力在里面瞄自己的小不点。
好在他的小不点跑得很快，跳得很高，几乎冲在最前排，双马尾快要扬上天。
陈军杰跨上车子，调了个方向。
陈念精准地冲到了公交站，刚好有车进站，她身子一缩就上了车。
陈军杰甚至觉得眼花，确定站台没女儿了，这才踩着车子追了出去。
公交跑得不是太快，但陈军杰平日里少运动，骑起车子来还不如自己的老婆，追了一段路身上便开始冒热汗。
公交没有直达，中途陈念倒了趟车。
陈军杰喘着气，真怕小不点搞错方向搭错车，自行车停下来以后，他还掏出身上的笔记本确认了一下早就查好的方向。
结果陈念可比他强多了，她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身子挺得端正，姿态闲适，动作老练，把车次记得稳稳当当。
上了对的车，去了对的方向，陈军杰继续拼命骑车，这次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老远望见了红房子尖顶上的星星，陈念便已经离开座位，来到了下车处。
售票员阿姨喊她：“小朋友抓紧了，别摔了啊！”
陈念用力点头，并不觉得这小小的身体缺乏控制力，反而觉得轻盈得很。
车子到站，陈念跳下了车。
福利院就在眼前，她直冲过去，院里的人对她见怪不怪，招呼一句就打开了门。
依然是下午活动时间，院里有不少小孩蹦蹦跳跳。
看到陈念奔进来，都朝她看过来，当然，一部分目标明确地看向了她的书包。
陈念一抬头，就瞅着
了扒着宿舍窗台的方知著。
和第一天见到时一样，方知著散着头发，穿着那件红色的棉衣，呆呆地看着她。
陈念觉得两天半没见，她真想她。
所以尽管知道方知著不会理她，还是蹦着朝她大力地挥手。
“嗨~~~~”她大声喊。
在人群里，就她最活泼，就她最显眼。
方芝怎么可能看不到她，方芝早早地就看到了她，只是直到现在，才真的觉得这个烦人精又来了。
她扒着窗台的手指动了动，被凹凸不平的木框刺得有些疼。
陈念边跳边喊着跑向宿舍楼，直到身影消失了，才移开了放在方芝身上的目光。
方芝从小板凳上下来，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又拽了拽自己的衣角。
很快，噔噔噔的脚步声就冲到了楼道里，越来越近。
陈念站到了门前，呼呼喘着气，叩叩叩，礼貌地敲着她的门。
方芝顿了顿，迈步上前，打开了门。
陈念兜头就是一句：“哇，好久没见，我好想你啊！”
方芝愣住，因为陈念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她早上推窗看到的太阳。
“哦。”方芝应了一声。
陈念的眼睛更亮了，她转头把自己的书包拽过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红艳艳的草莓。
“我不是去外婆家了吗，我外婆家居然有草莓啊！我以前都不记得！味道超好的！特别甜！”
方芝垂眸，看着那漂亮的颜色，闻到了甜甜的果香。
她没控制住自己，咽了咽唾沫。
陈念打开了盒子，东西都凑到她手边了，突然又收了回去：“啊，我知道你不喜欢要别人的东西，这个我就是……跟你分享一下……这个……感觉……”
说完，她捏了一颗草莓塞进嘴里，腮帮子圆鼓鼓的，大嚼开来。
方芝盯着陈念，陈念含混不清地说话：“啊……尊的甜……吼甜啊……”
方芝抿紧了唇，抬手一摔门，转身进屋踢鞋上床，又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第10章
门摔得挺大声，但并没有关上，反而因为力的反作用，敞得更开了。
陈念站在门外又吃了两颗草莓，才决定还是进屋看看。
自从在这具幼小的身体里以后，她常常要控制自己的思维，将自己的逻辑降智，以保证□□和灵魂的统一，让别人看起来不那么奇怪。
一个七岁的小朋友是不会考虑什么隐私不隐私，压力不压力的，想要交到朋友，只能靠坚持不懈死缠烂打了。
陈念推门进了屋，看那团裹在被子里的人。
她把草莓放到了桌上，在凳子上坐下来，仔细和她说话。
主要说说这几天的见闻，那些在小孩子看来可能有趣的事。
学校的生活真是乏善可陈，除了那个傻同桌偶尔会给她带来点笑点。
“林天意的塑普真是太好玩了，他分不清ln，还爱说我脑子不太好，我老子不太好哈哈哈……”
“我作业做得快，林天意觉得我是超人，偷偷对着我作业本许愿他考试能拿双百，我这不是超人，我这是观音菩萨了哈哈哈哈……”
“林天意……”
“咔”，方知著踢了脚床架。
陈念：“……”
陈念：“我们老师说……”
“咔”，方知著又踹了一脚。
陈念闭嘴了，方知著静默几秒，突然掀开了被子，她的头发本来就多，被蹭得起了静电，炸了一脑袋。
配着那臭臭的表情，像个暴怒的金毛狮王。
陈念：“……”
陈念站起了身：“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要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说完赶紧出了房间，还贴心地给方知著关上了门。
方知著生气的样子可真可怕。
陈念抚了抚胸口，去苏院长办公室。
耽搁了点时间，不过还在她和爸爸约定的时间范围内。
结果刚下到二楼，抬头便撞上了苏院长，苏院长一指她说：“小念，让你爸爸进来吃饭啊，快开饭了。”
陈念：“？？？？”
苏院长：“哎，跟你爸爸说，不要觉得麻烦，来院里就跟来自己家了一样啊。”
陈念：“……”
苏院
长：“快去啊。”
陈念噔噔噔地跑下楼，跑出了院子，一出门就看到了靠着自行车在路边抽烟的爸爸。
陈念：“……爸。”
陈军杰快速灭了烟头：“啊……”
陈念：“你怎么来了哦？”
陈军杰：“来接你嘛，今天下班早。”
这也太早了，骗骗小孩子还可以。
陈念踱步到爸爸面前，仰着脑袋看他：“爸爸，你真爱我呀。”
小孩子说这话，并不会让人觉得尴尬，只会甜蜜加倍。
陈军杰蹲下身，捏了捏陈念的脸：“爸爸不爱你爱谁呀？”
陈念眨眨眼：“爸爸我有个愿望，很大很大的愿望，非常想非常想的愿望。”
陈军杰：“什么呀？”
陈念：“我希望方芝也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有这么好的爱。我希望我们成为一家人。”
这话上辈子陈念也同自己的父母说过，那次由于准备不足，闹了个鸡飞狗跳。
如今在福利院门口，小小的陈念说着这样的话，单纯热烈，天真善良，这话便显得分外动人。
陈军杰一时鼻酸，抬手盖在陈念的脑袋上揉了揉：“可是方芝现在都不跟你说话。”
陈念立马：“她跟我说话了！”
虽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陈军杰：“啊……说话还是不够的，她要和你做朋友，要喜欢你，也喜欢爸爸妈妈才可以。”
陈念偏了偏脑袋：“这样我们就可以成为一家人了吗？”
陈军杰见过方芝，觉得这是个不可能的事，就像他觉得陈念想要个漂亮姐姐的冲动坚持不了一个月一样，男人的自信让他无比顺利地就许下了承诺：“可以。”
陈念：“嗷！！！！”
她扑过去抱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最好了！！！爸爸最厉害了！！！！”
陈军杰抱起她，开心地笑了。
方芝坐在床上自顾自地气了会，苏院长推开了她的房门叫她：“小芝，吃饭了。”
方芝下床，去拿自己的碗筷，苏院长望见了桌上的草莓，笑着道：“这么好的草莓啊，陈念带过来的吧。啊，老师之前忘记跟你说了，
陈念昨天有打电话过来，她外婆生病了，所以这两天没有来看你……”
方芝停住了动作，没说话。
苏院长搓了搓手：“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陈念爸爸了，陈念真是个有福的孩子，不是妈妈送就是爸爸送，她爸爸妈妈也是真的爱她，要换了是我，我肯定不会让自己孩子天天这么乱跑的……”
方芝突然过去拿起了草莓盒子。
苏院长连忙摆手：“你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了！你别糟蹋东西！”
方芝没有糟蹋东西，草莓那么漂亮，那么香甜，不应该被扔掉。
她把盒子抱进怀里，出了房门，往食堂走去。
刚下楼就看到了陈念和她的爸爸，陈念原本被爸爸单手抱在怀里，看到她眼睛一亮，翻身就跳了下来。
她冲到了方芝面前，问她：“你去吃饭啊！”
“嗯。”方芝哼了一声。
陈念：“我们一起啊！”
“嗯。”方芝哼了特别小的一声。
但陈念听见了，陈念不仅听见，还开始过度解读，她转头就冲自己的爸爸喊：“爸爸！方芝邀请我一块去吃饭！你也一起啊！！！”
陈军杰看着两个可爱的小姑娘，自然满脸和蔼的笑容：“好好好。”
方芝和陈念走在前面，爸爸跟在后面。
陈念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了大半截路，注意力才跑去了方芝怀里的草莓上。
“你……”她指着草莓盒子，“重吗？我来拿？”
方芝停下脚步，突然捏起一颗草莓塞进了自己嘴里，像陈念那样，大口地咀嚼起来。
陈念：“！！！！”
香甜的汁水在嘴巴里蔓延，连带着心情都微微上扬起来。
“不重……”方芝在咀嚼的空隙里冒出几个清晰的字，“我吃掉就不重了。”
陈念：“！！！！！”
她瞪着眼睛，完全呆在了原地。
方芝却已经继续往前走了，边走还边在吃她的草莓，一颗又一颗，一点儿都没客气。
很快，她屁股后面的小孩就跟了一堆，对着方芝的盒子，垂涎欲滴。
方芝一颗都没给别人，她抱着盒子，紧紧地抱
着。
草莓的味道那么好，嫉妒的滋味那么差，方芝只想别人嫉妒自己，不想再嫉妒别人。
陈念楞了足足有半分钟，爸爸在她面前蹲下来以后，她才恢复了行为能力。
她控制不住自己眼睛里蹦出泪花，也控制不住自己说话的声音带着喜悦的颤抖，她用力地拍着爸爸的肩膀：“爸爸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她吃我的草莓了！她吃我的草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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