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勒不说话。
秦诺和抚上穆勒,摸了摸他的头发,上面残存着发胶,微微发涩:“别生气了,下次跟我说你想唱啥,我给你点还不行么。”
穆勒思考片刻:“《解脱》《丑八怪》《爱的代价》还有《失恋阵线联盟》。”
秦诺和倒车入库,心情复杂。他拉下手刹,身体往穆勒的座位上伏:
“你别这么说,我会伤心的。”
明明他表情做作,话语矫情,但穆勒还是被这突然的真心晃了神,身体和理智双双下线。
秦诺和很满意穆勒的反应,继续问:“刚刚那颗痣点在哪里?”
他俯身轻啄:“是这里吗?”
又一下,“还是这里?”
忍不住了再来一下,“难道是这里?”
几次亲吻都绕着穆勒的唇边,秦诺和食髓知味,满脑子绯色尖头,正欲吻上那颗唇珠,却被不合时宜的来电打断。
秦诺和:“……你最好有什么大事。”
唐颂:“诺和,芝芝怀孕了,我们决定一起回老家组建家庭,我……明天去提交休学手续。”
秦诺和的手机连接车载音箱,唐颂的话也被穆勒听去。
秦诺和很震惊,追问他理由。
唐颂吐出长长一口气,像是在抽烟:“我的身体你也知道,以前我是没有办法,必须得硬着头皮熬到毕业。”
短暂沉默,再开口时唐颂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坚定:“现在有了一个小生命需要我负责,我不能再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昨晚我突然晕倒,医生告诉我的血液里白细胞的数量严重偏低,再加上我又有中风的毛病……我必须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我的家人。”
秦诺和理解唐颂的苦衷,如果不是真的热爱这份事业,几年前就可以选择一份待遇优异的工作,没必要天天埋在电脑前面,苦哈哈地搞科研。
也许他们真的到了那个年纪,热爱可以向责任妥协,要首先强大自己,才能为身后的人遮风避雨,挡住所有危机和伤害。
穆勒的手轻轻盖在了他的手上,再被他用力握住,汲取能量。
秦诺和故作轻松:“那你走之前出来喝一杯吧,我来给你践行。”
唐颂的退学手续办了将近半个月,他的导师怎么都不愿意放人,唐颂干脆狠下心跟他撕破脸,把这些年为他做的无偿外包项目、深夜收到的工作安排邮件、出差吃的不能报销的大餐、还有那些暧昧不明别有深意的短信都打包发给了棉大管理处。
唐颂如愿休学,三年内可以回来继续学习,否则学位作废,这个条件已经放得很仁慈,多少也有对他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有所补偿。
唐颂的导师交了一笔金额惊人的罚款,并且三年内不能招收硕士博士生,还要每年接受学监委专项调查。
唐颂被这位导师折磨了整整六年,最终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划了个句点,他却觉得酣畅淋漓,一晚上没有克制,拉着秦诺和放肆痛饮。
唐颂身边坐着他的未婚妻芝芝,两人都已经得到了老家一所中学的邀请,回去了就直接培训成为老师。她很满意,虽然不能喝酒,喝了几杯牛奶都把两颊笑得红通通。
秦诺和把他们带到了老地方酒吧,说是要介绍一位朋友给他们认识。
手表指示九点半,酒吧灯光骤暗,舞台上方再次亮起了光束。
霸王花走上舞台,短发、素颜、白色毛衣、破洞牛仔裤、身后背着一把木吉他。
他望向台下,秦诺和默契地点亮手电筒,用手章盖住再松开,指示他方向。
霸王花就朝那个方向微笑:“今天有一位老朋友要离开了,我很舍不得。我想告诉他,谢谢他陪伴我度过的时间,谢谢他包容我莫名其妙的脾气,忍受我讲的数不清的冷笑话,经常帮我收集实验数据,把我的烦恼当成自己的烦恼而烦心。”
“未来的时间里,祝你乘风破浪,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和丈夫,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老套的祝福就到这里。我决定换掉原本的选曲,送上我自己对你的祝福。”
音乐前奏开始,霸王花抱着吉他唱起来:
”哦 亲爱的请别压抑,时空变换一样爱你,祝你开心十年”
“哦 亲爱的请别哭泣,点燃回忆吹熄伤心,祝你开心十年”
“多么幸运彼此遇见,柴米油盐才最可贵。”
霸王花今天不接受点歌,他唱完歌走下台来,看到秦诺和与唐颂已经抱头哭成傻逼,差点躲回休息室。
离别的悲伤被酒精和歌声放大,秦诺和坐在回家的车上还在哭。
穆勒忘不了临上车时秦诺和和唐颂依依惜别的模样,说话都泛酸:
“山伯,快擦擦眼泪,待会儿该化蝶了。”
秦诺和一个一米九的大老爷们儿,坐在后座上哭得抽抽,代驾司机抻着脖子一直从后视镜里望。
车开进小区,秦诺和已经脱力睡着了,他枕在穆勒得肩膀上,橡皮糖似的,怎么都推不开。
代驾司机到地儿就走,生怕穆勒吩咐他把秦诺和扛上楼。
穆勒便关掉了暖风,坐在车上静等秦诺和被冻醒。
“我后天要去出差,离开大概一个月。”秦诺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突然说话,把正犯迷糊的穆勒吓得一激灵。
穆勒:“嗯。”
秦诺和向上仰头,把嘴唇贴在穆勒的下巴上摩挲,含糊地嗫哝:“你会不会想我?”
穆勒:“……你不要逮到机会就耍流氓。”
秦诺和很听话,直起身又将暖风打开,缓缓:“车里太冷了,你不要感冒。”
穆勒心想,这人怎么还不回家?
“在车里变暖之前,我们做点别的取暖吧。”
秦诺和说完,拉过穆勒接了缠绵的一个吻。
☆、猎户座
“平安到达,我已经在想你了。”
信息从河东机场发送,飞进穆勒的收件箱里。
收到信息的时候,穆勒刚从晚香奶奶的病房出来。她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半小时的探视时间根本等不到她醒来。
入夜,晚香奶奶苏醒,歇斯底里地疯号,她现在已经全然忘记穆勒和穆哈哈,意识顺着记忆往上爬,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穆勒带领二三护士赶到,麻利地箍住她的手脚,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牢牢固定在床上。穆勒是护士长,必须给后辈做好表率,紧咬牙关推入一针镇定剂。
等待药物生效的时间最为漫长,穆勒不忍心看她,将注意力放在监视屏上,祈祷那支躁动的线条能快一点变得平缓。
“23秒。”穆勒转头跟旁边的实习护士说,小女孩应声记录下来。
“两小时后我们再来观察。”穆勒嘱咐值班的几个护士。
晚香奶奶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仿佛不曾经历痛苦。
“保重身体。”
穆勒回复秦诺和,让后者因为第一次收到回复,身体疲惫却精神雀跃,失眠整晚。
这次出差考察的成员加上秦诺和一共四人,每人有各自的任务,秦诺和还答应了帮穆哈哈观测一组星系活动,每天分享几组星系照片给他,顺便问问穆勒的情况。
从天文台出来,即使没有光学望远镜,也能看到猎户座勾联的四颗亮星。就是这一刻,想念最为浓烈,到达秦诺和无法抑制的程度。
穆勒和他之间有十年的空白,这十年里他有疑惑,有难过,有愤怒,有迷茫,但这些情绪在重遇那一刻腾空,变成漫天繁星里不会发光又运行正常的几颗最普通的行星。
而关于穆勒的种种,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想法,他的苦衷,筑成一道“普朗克墙”,秦诺和被挡在墙外,看不到事情的源头,也没有光芒能够穿透它指向未来。
一起结伴回酒店的同事在家族群里视频直播,呼吁全家一起观星,实时互动。秦诺和被拉进摄像头,对着镜头问好:“各位家人们大家好,这位是我的同事小秦,这次和我一起来考察。”
秦诺和一脸迷茫,对着镜头尴尬挥手。
同事放开他,回答家人的问题:“什么?苦不苦?” 他思考一下,“我们这次不算苦,基地有观测室,在观测室里操控光学望远镜的曝光就行。”
同事调转摄像头,继续说:“手机像素有限,但大家应该能够看到参宿七,这颗星星的视星等数值低,小外甥我考考你,视星等越低就会怎么样呀?”
“对了!越低就越会被我们的裸眼看到!” 秦诺和被同事和家人的互动逗笑,偷偷给穆勒拍了个小视频发去。
“啊,我的同事吗?小舅妈,你认识他?” 同事拍了拍鼓弄手机的秦诺和,“我小舅妈好像是你同学诶,我等一下把她的微信发给你,你俩联络一下感情哈。”
秦诺和看自己不在镜头里,于是摆着手跟他说不用了。
同事忙着看屏幕,根本没看到,自顾自地帮小舅妈递话:“小舅妈问你毕业典礼那天有没有找到霸王花?”
他下意识地摇头,高考后穆勒失踪,他几乎问遍了全校同学穆勒的下落,然而一无所获。
回到酒店房间,同事先去洗澡,秦诺和坐在床上等穆勒的回信,屏幕显示新的好友,备注【成学新的小舅妈,我是郑圆圆】,他点击添加。
对方很快发来信息,先是一个问好的表情,然后又问了一遍:“毕业典礼那天,你真的没找到霸王花吗?”
秦诺和实话实说:“没找到,但最近偶然又遇见了。”
郑圆圆:“怎么隔了那么久啊?”
秦诺和哑然,他不想聊天终止在女孩子那里,于是生硬地附和:“是呀。”
郑圆圆:“我以为典礼那天你就会跟他表白的,他一直在等你。”
秦诺和隐约看到那道普朗克墙里透出一束光。
他拨通了郑圆圆的电话,他问:“你在毕业典礼上看到过穆勒,对不对?”
“对呀。”对方答,“所以我想问你,那天有没有找到穆勒,我以为他会跟你表白。”
“你在哪里看到了他?” 秦诺和声音颤抖,不仅是声音,他险些握不住电话。
“就在舞台的下面,有个麦克风接触不好,我帮老师下去重新接线,发现穆勒蜷在那里睡着了。”
“然后呢?”
“然后他问我你在哪里,他想要找你。我说典礼已经结束了,你应该出去拍毕业照了。”对方回答,浑然不觉自己正握着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
咔嚓——尘封了属于两个少年的青春心事的盒子被重新打开,里面正演奏着一支关于遗憾的旋律,普朗克墙随即坍塌。
秦诺和活了过来。
听筒另一边的声音只剩啜泣,郑圆圆安慰他:“其实我们都能看出来,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他就只跟你好。”
秦诺和问:“为什么说他就只跟我好?”
“他就只跟你玩啊。他虽然也管我们,但那也是作为班长在尽责任。他跟你在一起就有说有笑的,你去哪他也去哪。我过生日邀请他,他本来说不来了,但你一叫他,他就来了。”
她接着说:“毕竟霸王花也不是白叫的!”
霸王花?!
秦诺和灵光一闪,上了高中穆勒从来没在同学面前穿过女装,而且这个学校里认识他们的旧同学也没有几个,霸王花这个外号又怎么会在高中同学之间流传?
“你们……为什么会叫他霸王花?”
“嗯……” 郑圆圆想了想,“刚开始好像听你这么叫过,后来班里同学也觉得贴切,穆勒平时高傲,感觉不可轻易采撷,最重要的是他长得也美,就跟着你这么叫了。”
秦诺和心脏抽痛,快要不能呼吸,用蹩脚的借口结束了通话。
他逃似得撞开了酒店大门,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暴露在冷空气里。他从口袋里摸出烟,颤巍巍地点燃,大力吸了几口,头脑清明,眼睛湿润。
秦诺和叫穆勒‘霸王花’,是觉得他有耐力、有韧性、不需要太多养料就能绽放出绚烂的花朵;田小光叫穆勒‘霸王花’,是觉得他不会恃强凌弱,向来所向披靡。
记忆织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他心甘情愿地在里面安睡。此刻这张网突然开始盘结错乱:在他们相遇之后,穆勒消失之前的时间里,在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些年,穆勒究竟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
他太自以为是了。他以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玩乐就算是彼此了解,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同学们叫他‘霸王花’,是觉得他孤傲,又不好亲近,他不知道,因为穆勒只跟他玩,只跟他笑,只跟他……做自己。
穆勒跟他说“顶峰见”,他便默认了穆勒也会站在那个顶峰,他不知道,穆勒虽然没能登上他的那个高度,但他还是想要见证,他想看看站上世界之巅的秦诺和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一定会出现在学校礼堂的啊。
站上了顶峰的秦诺和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孤独,他被鲜花簇拥,被同学和老师环绕,穆勒追出去的时候,他可能……正在经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白。跟他表白的对象是当年的年级第二名,和他考入了同一所大学。他当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但顾及当时他们被人群围着,他是事后才婉言拒绝的。
他不知道,穆勒也站在那个被欢笑声和祝福声填满的小广场上,见证了这个场面。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穆勒喜欢了自己多久?他又曾辜负了怎样的诺言?穆勒到底怀抱着多大的希望,最后才能走得这么决绝?
入了夜的西北,狂风刮在这张淌着泪水的脸上,遍地铺满了悔恨。
约莫过去很长时间,也有可能没有那么长,秦诺和带出来的烟都抽完了,烟头不知道被风卷去了哪里。
他头痛欲裂,两眼肿胀,双腿像是被冻住了,根本无法动弹,他瘫在那里,雪势渐大,漫天雪花砸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被结束了夜间观测的两位同事发现并带回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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