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梦半醒间,意识进入了一片月光照耀下的森林,森林中林立的树木都是些他没见过的高大品种,和征召中一样缥缈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像微风吹拂的声音,也似树叶摩挲的声响,他惊讶地发现,那声音并不只是无意义地呼喊他的名字……似乎,还对他诉说着什么。
魔法师协会的事务接踵而至,赤晖无暇去探寻故乡的土地下埋藏的秘密,而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竟然差点再一次目睹了“姐姐”的死亡。
那是一个高级魔物,魔法师协会的探测装置在一片无人区发现它的魔法异动,很少有执行人愿意接受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任务,毕竟即便打败了魔物也无法提升在凡人中的声望,于是这项任务就落到实力强大又不爱说话的赤晖身上。
他追寻着魔物的气息寻至它的巢穴时,那个庞然大物正准备开饭,它用两指捏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正打算往嘴里送。
那个女人,分明就是他的姐姐月渡。
赤晖双目赤红,只一瞬间就失去了理智,他挥动长/枪斩断了怪物的手臂,用金色的长/枪一遍又一遍刺穿它残破的身体。
赤晖终于恢复意识的时候浑身都被鲜血浸透,周围的草木都因魔物的鲜血而腐化,黄金长/枪却光亮如新,未沾一点血渍。
和他姐姐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亦满身鲜血,令人欣慰的是,她没有受伤,平静的脸庞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赤晖想找附近村里的姑娘替她换上干净的衣服,那姑娘却很快跑出房来,双颊透红,告诉他那是个男人。
洗去魔物的血气之后,他从“姐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只存在于赤晖妄想中的熟悉气息——他是霜月。
一些魔法师在寿命增长或是过度使用魔法后会进入休眠期,通过不定期的睡眠来修复魔法炉心中受损的地方,休眠期中的魔法师能感知到外界的变化,在魔法炉心修复完毕之前,却无法主动从休眠中醒来。
赤晖不知道霜月属于哪一种情况,在他印象中霜月确实活得够久了,强大如他,竟然也开始进入了休眠期,这表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情得加快进程。
赤晖将沉睡的霜月带回自己的居所,在他窗前守候了数月,霜月才醒来。
他认出霜月的第一眼,就已经知晓自己百年前在姐姐坟前说的话对霜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用名为“月渡”的桎梏将霜月囚困了二百余年,在这无形的牢笼之中,那个曾经温柔的男人遵循他话语的指引,杀死了自己。
或者说,是他杀死了霜。
这份罪孽太过深重,压抑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常常呆坐在霜月床边,回过神时,眼泪已经浸湿了前胸。
再睁开眼时,霜月曾经温柔的眸中有了姐姐偶尔会展露的那份凌厉。
“老师,回到圣彻莱斯吧,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保护你。”
霜月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开圣彻莱斯,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你知道吗?如果我晚去一步,你就——”
“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你混进魔法师协会的目的——”霜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不管你在策划着什么,希望你尽快停止。”
赤晖愣了一下,露出释怀的笑容:“那不可能。”
于是,时隔多年的重逢就此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黄沙地中央,一棵树苗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生长。它的高度终于超过了王族的高塔,垂下的树荫能笼罩一片村庄的时候,赤晖完成了他要做的事。
他在征召的那片森林中得到了启示,他的魔法炉心,是盖亚心脏的内核。在流放之地,斯兰族长的话一直刻印在他心底——
“等到有一天所有的魔法炉心都被毁坏,盖亚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或许能更平静一些。”
是的,那征召来自于盖亚残存的意识,埋藏于原初之泉的冻层中,就是黄沙中那眼污浊泉水的深处,黄金长/枪则是盖亚用羽翼和鳞甲制作的武器,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武器。长久以来,她渴望着有人能听到她的征召,用那武器彻底地毁灭她。她微弱的意识无法将征召传出太远,只有嵌着她心脏部分的魔法师能听到那呼唤,千百年来,只有赤晖一人回应了她的征召。
让她的血肉和意识彻底消失其实很简单,只要破坏心脏内核所在的魔法炉心就可以了。赤晖寻觅了半生,没想到毁坏所有魔法炉心的方法居然这么简单,简单到他只要杀死自己,世界就能瞬间从魔法的禁锢中解脱。
他知道这个方法后几乎没有任何踟躇和犹疑,甚至可以称得上喜悦。
当然,在这计划实施之前需要充足的准备。这片土地上并不只有依赖魔法炉心的魔法师,也有许多直接汲取魔法能量的生物,为了让世界在魔法炉心毁灭之后也能正常运转,他必须要清理掉残存的其他魔法势力,还要联合一方势力在他身死之后维护大陆的秩序。流放之地的新任族长维迦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并表示提坦族人会协助维护好后世的秩序,毕竟很多魔法势力的源头都是在大陆上潜伏的提坦族人。
还有霜月,赤晖将死期定在霜月的一次长时间休眠期之前,他让乌苏拉将霜月移到极寒之地的永冻层中,保护他直到他醒来。
在他漫长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黄金长/枪贯穿魔法炉心之前,终于说出了此生仅有一次的告白。
“霜,”他轻轻唤出他原本的名字,“我一直爱着你,尤其偏爱你的笑容。”
只可惜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再见一次他魂牵梦绕的笑靥,抬起的手臂没能触到那长久以来只存于妄念中的脸庞。
赤晖和黄金长/枪一起消散成灰,地上只留下一朵金色的玫瑰,一如他的眼眸。
☆、番外2 月辉
霜从来都不想当魔法师。
他生在一个大家族,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是王都的工匠,在皇城经营一家铁匠铺,专门为皇家侍卫打造铠甲和武器。父母精湛的手艺为家族赢得了不少赞誉,他们的生活充实又富足。
霜八岁的时候,胸口的魔法炉心第一次显露。
有些孩子的魔法炉心在出生时并不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慢慢显现出来。
那一天家族所有人都欣喜若狂,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凡人,终于在霜这一代出了一个带有魔法炉心的孩子,这是家族历史上至高无上的荣誉。
那天霜也很开心,他收到了很多精巧的玩具和珍贵的零食,虽然八岁的他并不知道魔法炉心意味着什么。
魔法世界好像一直离王都很遥远,他只是偶尔听父亲说起远方某处魔法师间又起了战事,某个不知名的村庄被魔法攻击摧毁之类的故事,围墙之内小小的王都一直维持着和平与宁静,连居民之间的小吵闹都很少有。
霜受到了家人们更多的关心,这也让他变得晚熟。他知道父母开始接越来越多的订单,哥哥姐姐们轮流在店铺帮忙,家里变得越来越简陋,弟弟妹妹不能买喜欢的零食和裙子,却迟迟没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又过了几年,弟弟妹妹们开始用复杂的眼神看他时,他仍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他的天真持续到了他离开家的前一天。
十二岁那年,父母把他叫到跟前,塞给他一块他从未见过的璀璨宝石,让他带着宝石去东方某地拜在一位白魔法师门下。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皮肤黝黑的车夫不停地向里面张望,霜回头看了一眼,把手中的宝石推回给父亲,第一次对父亲说出了拒绝:“父亲,我不想离开,我不想去找魔法师,我想留在……”
他话还没说完,右脸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挨打,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严肃的父亲,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父亲却面色不改,斥道:“你知道我们全家付出了多少才弄到这块日曜石吗?再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他把求助的眼神望向母亲,泪眼模糊中只看到母亲低头移开了视线。他的视线继续寻找兄弟姐妹们,他知道他们都躲在卧室偷听,卧室的方向却始终静谧无声。
“不必和他们告别,”父亲再次把日曜石塞回他手里,“你要追逐的是成为白魔法师的荣耀,凡人的羁绊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霜说不出话来,攥紧拳头,任那宝石锋利的棱角割破他的掌心。
车夫向屋内张望得更加频繁,用眼神表达他的不耐烦。
父亲站起身:“去吧,我的孩子,不要回头。”
说完,转过身不再看他,霜也始终没有说出道别的话。
那一天,霜懂得了魔法师意味着孤独。意味着独自一人踏上漫漫征途,意味着舍弃身为凡人的羁绊,耗尽漫长的生命后,在没有亲人的世界里孤独死去。
他害怕孤独,对孤独的恐惧笼罩着他的前半生,直到他遇见月渡。
当霜收到王都中最后一个认识他的老人归于尘土的消息时,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老师,您怎么了?”门口抱着一叠书的姑娘偏头看着他,晶莹的大眼睛中满是担忧。
霜知道自己不该在学生面前失态,却止不住哽咽:“我身为凡人时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再也没有人记得我,再也没有人知晓我曾经的模样……我不再有亲人,无人和我流淌同样的血。”
姑娘听完停了一下,而后把怀中的书重重扔在一边,大步朝他走来。
“……月渡?”霜总算想起了她的名字。
“那又怎样?”月渡丝毫不在意学员和导师间的礼仪,冲他大声说道:“凡人只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你都将作为魔法师活下去,无人知晓你的过去,可许多人能见识你的未来。”
月渡的天赋极其普通,在人才济济的圣彻莱来斯几乎没什么存在感,霜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盛气凌人的表情和洪亮的声音。
“我只是害怕孤独,举目无亲的孤独……”在她那宛如明月般澄澈的眼神下,霜下意识说出来了埋藏于心的,最真实也最软弱的自白。
月渡愣了一下,朗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怕的?虽然没有同样的血,但我可以当你的亲人啊,我很快就能成为正牌魔法师,我能拥有和你等长的生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作为亲人陪伴你,从现在起,到你的生命终结。”
霜倏然抬眸看向她。
“对了,我还有个可爱的弟弟,他也可以当你的亲人,我又从胖墩儿手里骗了一颗日曜石,我弟弟很快就能来到圣彻莱斯,期待一下吧~”
“骗?”身为老师的敏锐让他及时抓住了这个不太合适的字眼。
“哈哈哈霜老师,今天天气真不错。”月渡偏头看向门外,刚才的气势早已不复存在。
“圣彻莱斯的天气向来如此。”
从那以后,月渡就经常来找他,而霜也发现这个外表文静的姑娘并不像她看起来那么乖巧,她身上有一种类似于王都小混混的痞气,用略显粗鲁的方式贯彻自己的行为准则。这使她散发出一种有别于其他学员的特有的人情味,让霜倍感亲切。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作为教师,需要对这个性格乖张、有些出格的学生进行必要的看护。
没多久,月渡向他表明了心迹,她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为他倾心。
他们自然而然地从相识过渡到了相恋。
月渡常常谈到她的弟弟赤晖,在她眼里,那是世界上最纯真最美好的孩子,是她愿意付出一切的珍贵存在。
她说起弟弟时的眼神那么温柔,让霜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有了许多怜爱。
第一次见面,名为赤晖的少年笼罩于金色的霞彩中,在台阶下冲他挥手微笑,金色的眼眸带着柔光,略显朦胧的俊美脸庞像是自画中显现——
惊为天人。
赤晖顺理成章地成为霜的第一个学生,他的天赋非比寻常,纯净的内心充满了对魔法的渴望。霜将因他出众外貌而来的倾慕者一一拒之门外,日日伴赤晖修习魔法,他头一次觉得,魔法师漫长的生命不再是一种诅咒,至少他可以像这样看着某个人成长。
然而真正的诅咒从未远离。
月渡说过会陪伴他直到生命终结,却永远地沉睡在异乡的土地。
失去挚爱的深痛和对孤独的恐惧几乎将他击溃,幸好有赤晖陪着他。
只可惜诅咒从未远离。
永生之树下,斯兰族长把最后的秘密带给他,若他想为爱人报仇,想推翻魔法师协会的统治,有一个极为简单的方法。
斯兰在为赤晖疗伤的过程中,发现盖亚心脏的内核居然就在他的魔法炉心中,只要摧毁内核,就能摧毁所有借由盖亚血肉演化的魔法炉心。
霜几乎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我会报仇,让他们付出代价,但会寻找其他的方法。”
“我尊重你所有的选择,希望你能成功——”斯兰对他的反应丝毫不意外,淡然一笑,“盖亚的意识未死,这方法赤晖迟早也会知道。”
白鹿的笑容充满慈悲,斯兰知道他终将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霜却对此视而不见,这一次,他不会再放任命运从他身边夺走他的赤晖,他唯一的亲人,即便这意味着与赤晖长久的别离。
离开流放之地前,霜和赤晖最后去见了月渡一次。
曾经许下诺言伴他到生命尽头的爱人化为一抔黄土,曾经念起来就倍感温暖的名字凿刻在冰冷的墓碑上,她那生动美丽的笑靥从此只存在于魔法咒印中,再也无法触及她的脸庞。
霜的眼泪于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然后赤晖说:“老师,不要忘了姐姐,改名叫霜月吧。”
霜看向魔法咒印中爱人缥缈的脸庞,这样就能让她永远陪伴着他吗?不,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但或许对身旁这个仿佛一眨眼间长大了的男人来说是一种宽慰。
霜都没留意到从什么时候起,只及他鼻子的少年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赤晖的眉目越发英气逼人,却不见了当年的柔光。
他看起来很坚强,寡言少语,表情平淡,从没在霜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或许那无悲无喜的皮囊之下,包藏的也是一颗脆弱的心吧,霜在此之前一直都忽略了赤晖也需要安慰——
他多想和他相拥着大哭一场,却只是语带颤抖的回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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