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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世镜(近代现代)——池问水

时间:2021-08-01 11:27:05  作者:池问水
  浦雪英眼见此景,心下淤积了阴云,只伸手将冯用展的拳头包住:“我给你清理清理。”要往浴室去。
  冯用展被他托起身,是一只斗败公鸡:“操你妈的,浦雪英,我总要弄死你……”
  这句话放在往日是寻常话,现下不晓得牵动了浦雪英的什么心弦,他侧过脸来看冯用展:“连你也想我活不了吗?”
  冯用展额头的青筋鼓着,听出弦外之音,不以为意:“还有哪个想你活不了?叫他把钱给我,给的越多,你死得越透!”他讲这话的时候,由于屁股夹紧了,未能展露出杀机。
  浦雪英面上苍白,将冯用展放进浴缸,斟酌再三,吞吞吐吐,把燕子商行的前缘与报纸的后果作了一番对比阐述。
  “谁会这样找我,乔涴仙?怎么会是乔涴仙……凭他,恐怕早上哪里寻死去了。难道是他那个姘头?”
  冯用展坐进浴缸听,听到姘头二字,很不耐烦地将水激到浦雪英的身上去:“他妈的神经!”
  浦雪英的脖子由水击打,畏惧地一缩。他害怕。怕的不是王法,是怕有人比他更不怕王法。他的毛巾擦过冯用展的大腿:“用展,倘若我真是逃不过,怎么办?”
  冯用展斜睨着他,末了很烦闷地将头发向后抚去了:“要跑就快跑!我是跑惯了的,你说走,就立刻走。”
  浦雪英的毛巾滑落下来。他扶着浴缸的边沿,雾气腾腾中,却无所适从地低下头去。他应该喜悦的,冯用展这番话,他从前想也不敢想。此刻他的好日子应当方要开始,他和冯用展还有许多情话要讲。他终于将他驯服了三分,天下万象,都应当要往好的地方去的……
  然而泥沼昏昏地浮上来,湿冷黏腻,将他吞没了。他若有顺心遂意的事,就立刻有一捧冷水将他浇醒。他从来没有运气,以为扳倒了乔涴仙,就像做了一场祭祀,能与倒霉的过往告别。
  他好似泄了劲,滑坐在浴缸边,伏下手臂,将身体不自觉地蜷紧了:仿佛是小时候与乔涴仙一起钓鱼,那条终于被鱼钩穿过的蚯蚓。
  “乔老板若不改心意,近日就有结果。此二人小心谨慎,轻举妄动,恐怕打草惊蛇。但是燕子仇讲了,有七成的胜算。”乔涴仙避开了元吉,聆听了燕子仇手下的来报。
  风拂柳慢。乔涴仙抬起脸,直望向层云中去,似是怅然。
  “知道了。”他摩挲轮椅的扶手:“我不懂这些,万事有劳。”
  待这手下离去,乔涴仙回到院子里,元吉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讲什么话,非得避着我啊?”
  乔涴仙不言不语,轮椅移到柳荫处,看元吉一动不动,遂向他一笑:“你过来。”
  元吉脸上生气,脚上快,站到乔涴仙的跟前,将双臂抱起来。
  乔涴仙少见他如此怄气,话软和着,两个手向元吉抬高了:“哎呀,过来嘛。”
  元吉是怎么也招架不了这一出的,他迈了两步,扑到乔涴仙跟前,手撑着轮椅扶手,气得呲牙:“少来这一套!”
  乔涴仙不做声地笑,只按低他的脖子,将元吉揽到怀里。元吉边推半就,一边儿腿跪在了乔涴仙的轮椅上:“你刚才还嫌我在人家院子里不害臊呢!”
  乔涴仙的鼻子伏在元吉的肩上,不接茬:“过两天,我就带你去太傅山。”
  这消息立即将元吉的疑窦冲淡了:“真的?”
  在反客为主这事上,乔涴仙是为翘楚:“只是恐怕我爹娘看见你这样跟我闹脾气,就不答应了。”
  元吉扶着乔涴仙的肩膀,粗眉毛急切地垂下去了:“谁?谁和你闹脾气,没有的事,别瞎跟你爹娘汇报!”
  清风笑,吹皱一池水。柳条抚去元吉的短发上,乔涴仙歪着脑袋看他,与清风同笑:“想得美。我就要告你的状。要不是你,我一定当一辈子租公,何至于非要有一桩事业,多么累人啊?”
  元吉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却又不能反驳,通红了脸,将柳条拂开了:“你——你说得也、也对。可这个、不是,这事情长,我得跟你爹娘讲明白……”
  乔涴仙一张白脸,经柳叶漏出的碎光照耀:“你话多,慢慢讲,慢慢讲吧!”
 
 
第51章 感红尘
  紫阁的店面,如今朝两旁各扩了一间,门脸一打通,白日里四门八扇齐开,就称得上气派。慈城内外数得上名字的木雕师傅,与此阁渐有往来:城里的人买够了,除了往城外卖,没有别的路子。慈城里往外通雕刻货物的,乔涴仙开得最早,故而算得最为风光。
  进得门去,右手边便是账台。独扇木屏风,镂的松下问童子,后头坐一个年轻账房,要是有客走过去,他就将信纸往账簿底下,不慌不忙地一塞。相熟的来客,就知道喊一声:“麻雀,又给钱小姐写信啊?”
  小麻雀穿着棉布长褂——这是从前不敢想的,这三四年由于在账房里做脑力劳动,以此吃得颇多,此时看着人模狗样,害羞地一笑:“爷,你找乔老板?我们乔老板眼下在府里,没来呢。”
  乔涴仙的宅子,依旧是那一座起飞檐的小楼。若有心细的,就能发觉房顶四角上支棱的是四根平柱:原是镇兽,如今没有了。
  乔涴仙现下端坐在镜子前,理发。理发的原因,大约是不久前夜里忽而收到了浦雪英的来信,心气不顺。
  皱巴巴的纸,轻微有些水渍。枯笔,晓得写字的人心似残藤。纸末的折痕凌乱,最终不晓得被什么压平,显得潦倒。
  其实不必这来信,乔涴仙这几年断断续续,从燕子仇处早得知了此二人的去向:浦雪英福大命大,也是苟延残喘,那个冯用展——据燕子仇的话讲,子弹穿的地方,即便浦雪英抢身碍事,也是九死一生;这一遭的费用,乔老板可以结清楚了。
  他再见这封信,仿佛又见元吉的伤口。疤痕大,颜色新,但是摸上去,却不很疼了。浦雪英的信,大抵是求饶。替冯用展求饶。乔涴仙原以为二人是合作关系,如今看来,又更分明了。
  人生立世,不管是浦雪英还是自己,无非在恩仇罅隙间行乐。乔涴仙将信折两半,燃成了落灰。
  乔涴仙的眼睛闭着,就分辨不清楚年纪。脸上的皱纹少,是不爱笑的好处。他耳后的头发细软,剃刀一刮,就簌簌地落下来,落在报纸面上,没声。
  “操心哪,乔老板。今年头发白得多了。”剃头的是乔涴仙新聘的剃头匠,或按摩登讲法,叫作理发师。这人年纪小,刀口薄,手上轻,因此近两年颇得乔涴仙重用。
  剃头匠将乔涴仙的头发略侧分了,向后翻顺,拿梳子沾了刨花水,梳得也小心:“这样往后梳,还能瞒着点儿白头发,最近又兴这个了。”
  乔涴仙的头发听话,加之脸蛋瘦削漂亮,故而这个理发师就卖力一些。他在乔涴仙身后,扶正了乔涴仙的脑袋:“乔老板,看看合不合适?额头上发尖也露出来,瞧着多么有精神?”
  乔涴仙看着镜中,他的眉眼像母亲,此刻头发整理了,额头白硬,看出脸型像他的父亲。
  这两样相似令乔涴仙凝视着镜子,没有讲话。镜子里云翳四伏,是他一个人,又仿佛有他一家子。
  这剃头匠看他发长愣,慌张起来:“可是哪里不满意啊?”
  乔涴仙发侧的刨花水还未干透,他一偏头,散垂了几绺:“不是,”又恍惚着回忆:“你下去吧。”这剃头匠赔着笑:“也不急,我看元大哥今日也在,干脆我叫他上来看看吧!”
  元吉今日歇班,在楼下,帮着新管事的,指挥卸下新购置的家具。原有件警署里配发的新式衬衫,他嫌捂着汗,穿的还是磨毛的短衫:“地毯带花纹的,就搬楼上去。黑的堆库房,”他手脚利索,恨不得自己就要去接:“我来吧!多拿几个……”
  乔府的家具,从前变卖了一些,现下购置新的回来了。想那张雪白地毯,也被卖掉,只是再问乔涴仙,他却不很想要了:元吉总对这个白毯子显出忌惮,连卧室也不敢进,岂不本末倒置?
  剃头匠步履匆匆,在元吉跟前抹一把汗:“我的爷,我剃得好好的,乔老爷又来精神了,到底是让我结不结钱呢?您看看去吧?”
  元吉将肩上的毛巾递给管家,冲他笑:“你先走吧!去紫阁里,账房知道。”说罢迈了两步,不见人影了。
  乔涴仙专供剃头裁衣的房间与卧室隔了两间。元吉路过卧室,探脑袋往里一看,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昨夜里不慎将床单拧得稀烂,眼下已经被更换了。待元吉走到裁衣间,发现了乔涴仙的新样貌,就将一点儿不好意思忘了:
  “这真是,这真好看。”他走近乔涴仙的轮椅背:“嗳,从前怎么没想着这么剃呢?”
  乔涴仙从镜子里看元吉,不多久低下脑袋:“你是个法宝了,谁都要搬你过来。”
  他低脑袋,元吉就绕到身前,将他的脸捧起来:“小气鬼!抬脸我看看!”
  乔涴仙的脑袋随着元吉的手后仰了一些,脸上已然是红,却毫不反抗。他的脸是被元吉摸惯了的,推阻也是假意:“脸皮厚——”
  元吉顺势,自然将乔涴仙的手牵住:“剃这么好,怎么黑个脸哪?”
  乔涴仙轻声地遮掩:“谁呀?”
  元吉笑起来:他是看不厌乔涴仙这个九连环的,非得将其弯弯绕绕地理清楚,就畅快了。他手心摸去乔涴仙的后脖子,两个人对镜望着,望了半天,元吉鬼使神差,就往乔涴仙脑袋顶的头发上亲了一嘴。
  乔涴仙肩膀一耸,还没出声,却见元吉的舌头抻在外面:“你这头发上,哎,呸、呸!抹的什么东西?”
  乔涴仙实没忍住,将元吉的脖子按下来,掏手帕,使劲一捏元吉的舌尖:“刨花水!”
  元吉被他捏着舌头,讲话呼呼噜噜:“抹这个做什么?要去见谁啊?”
  乔涴仙好笑,松了手:“夏琮亮,商事会。”
  元吉听闻此言,跪了一边膝盖,将乔涴仙转得侧过来,自己再坐到地上,两个手搭去乔涴仙的膝盖:“还搞得这么隆重——夏琮亮这个老小子,最近还怕你呢!不过你也得多留心,”
  乔涴仙近些年来势头渐有好转,他花三四年的功夫,辛苦耕耘,以冯警长为首,略略拉拢了慈城的各路势力,稍见眉目。虎落平阳又上东山,自然犬马噤声。
  “我听老冯说了,他前几天还去告你的刁状,说你挖他的墙角……”
  乔涴仙撑一边脸在手里,望着元吉,脸上是笑。他觉着经由元吉的嘴一转述,仿佛这些事情就似小儿相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抬手捻了捻元吉的头发:“你再挡着我,我可就迟了。”
  元吉翻身起来,让出路,将乔涴仙推出门去,附耳道:“当心啊,我的好相公!晚上回来有鱼汤……”
  乔涴仙一回头,险些扭了脖子:“你说的什么?”
  元吉哈哈大笑,没有再叫第二声,将他送出门去了。
  家具直搬得日近西山,才算凑合整齐了。元吉累得够呛,回厨房望了一眼,叮嘱管事的汤一煲好,就立即叫他。说罢抱着小乔——这猫如今长成原来的两个大,如一个柔软扁纺锤:“走,歇会儿去!”
  这猫毫无意见,跟着元吉飞身上铺,趴在他身边,脑袋伏下去了。元吉阖着眼睛,摸了摸小乔的尾巴:猫是胖的,尾巴还细,不像往前那只长毛猫。
  长毛猫,那得是多么往前的时候了?那时候还住在铜人巷子,他远远地打量过乔涴仙,二楼的窗户,白的一个影,到如今,真是做梦一样的,因缘际会……他记起自己喊的三个字,忍不住捏了一把小乔的尾巴。
  小乔照着他的脸飞起一爪,将他拍踏实了。
  乔涴仙回得家来,闻见了鱼汤香气。他将外套脱去管事的手里:“元吉呢?”
  管事的一比划:“在楼上。老爷要是找他,就一道儿叫下来罢!再有个一炷香,汤是要好了。”
  夕照懒敷。乔涴仙在床前停着,床边是新添置的几部家具,木头漆低沉润泽。元吉胳肢窝底下陪了个猫,此刻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他真是年轻,太阳一照,就将他烘热,越是睡,脸上越是红起来。
  乔涴仙看了许久,忽而心下慢慢地聚紧:
  这是他的一家子。他又有一家子了。
  他俯过身去,拍了拍小乔的屁股,将它移去另一边,自己仿佛困意顿生,也要去床上躺一躺。至于管家的什么吩咐,是九霄云外了。
  他蜷身,枕的元吉的手臂。抬眼去看元吉,鼻梁还是一样的高挺着。他没看够,手指碰去元吉的鼻尖与下巴,在夕光中,心思好似涓涓细流,将一桩一桩云烟往事浸得软烂,却唯独情思坚韧,逆水而行。
  他声音低,是有笑,却不指望讲给谁听:
  “……我的腿要是能走,那该多么好?
  “我小时候,腿脚快着呢。我一定拉着你,跟你站在一块儿,带着你到处去看一看。
  “你这样好,若有一天你厌烦我了,我还能追着问一问,怎么不要我了?……”
  他在涌动着淡淡悲哀的静谧里,方知情有所钟,理应是诚惶诚恐。他对着无知无觉的元吉,胸中悸动,喃喃地,讲出一句他从没好意思讲过的话。
  猫在一边,长长地叫了一声。
  元吉转过身,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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