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火盆,祁子臻也不管它具体有没有用处,提着灯笼转身出门。
初至卯时,夜幕尚未褪下,寥寥晨星挂在无边无际的漆黑当中,闪烁起无力而微弱的光芒。
落了半夜的新雪一片平整,不知深浅,“咔嚓咔嚓”踩上去绵软扎实,逐渐印上一串平缓规整的脚印。
只顾着漫无目的前行的祁子臻不知晓,在他留下脚印后的一刻钟,他的脚印旁又多出一串小心而凌乱的印记。
他逐着月光来向,独自散步在一片雪白之中,手中灯笼成了这方圆百步内唯一的暖色,在清晨凛冽寒风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有可能摔落熄灭。
祁子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借着感觉不断往前。
他从丞相府侧边一个荒废的小门走出去,一路上碰不到人,只有冷风、白雪与光秃秃的树干为伴。
他一路走,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澄明湖湖岸。
澄明湖就在京城的西北角落,得名于“澄净心明”,每年冬祭都在此湖岸边举行。而冬祭也是寻常百姓唯一能有幸见到国师本尊的祭祀典礼,故而此地更代表了国师的庇护。
冬日里湖岸边也总会结上一层厚冰,冬祭过后国师塔会派专人在特地地方凿冰,留出几个洞口给附近百姓捕鱼以维持生计。
这里象征着国师塔赠予的福祉,因而常常成为百姓祈愿之所。之前祁子臻每一次重生回来后,也是选择在澄明湖岸边自刎。
这也是他在绝望之中最后存留的一点希冀,希望来世的自己能做一个平淡快乐的普通人。
不需要玄乎酷炫的穿越,不需要富贵尊崇的身份,不需要波澜曲折的经历,不需要出类拔萃的才华。
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就够了。
然而就连这样一个愿望,最终都落为空想。
一遍又一遍地重生,他竟是连选择放弃的权利都没有。
祁子臻提着灯笼,步伐缓慢地踏上冰面。
暖黄光晕笼罩在他身侧,映照着他脚下微不可察的裂缝,在漫漫漆黑的四周独特而醒目。
兀自出神的祁子臻没有留心到自己越走越靠近澄明湖的湖心,脚下冰面愈发变薄。
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一直、一直地往前走,仿佛想要就这样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走向时间的尽头。
死寂,黑暗,孤独。
只有一盏自己为自己点亮的灯笼,在无边无际的沉寂中带出几点冷冰冰的光。
素黑布鞋踩在冰面上,缓慢,沉重。
“咔嚓——”
冰面上细小的缝隙骤然裂开,清脆尖锐的声音如刀尖般蓦地划开湖面平静。
祁子臻猛地回神,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行至湖心,四周皆是冰面裂痕——
只要他再走一步,他脚下的冰面就会在顷刻间坍塌!
就在这时,湖岸边传来一声焦急地呼喊。
“子臻哥!”
祁子臻下意识回头,不料一个站不稳,身体径直向后倾倒!
“哗啦——”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祁子臻吞没,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灯笼甩落到冰面之上,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光亮彻底熄灭。
窒息,寒冷,濒死的一切铺天盖地向他席卷而来。
仅一瞬之间祁子臻就放弃了求生。
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重生一遍罢了。
冰寒的湖水灌进口鼻,又似是要深入骨髓,冷到刺痛。
他任由自己不断被漫无边际的冰冷湖水包围吞噬,任由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沉没。
就在祁子臻以为自己要再一次重生的时候,“噗通”一声闷响激起另一片雪白的水花。
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一个洁净纯白的身影穿过水花,不断地向他靠近、再靠近。
在濒临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的身体又被一个拉力重新拉起,隐约间祁子臻只看到了那个身影的模糊轮廓——
是……太子……?
第5章
祁子臻是被疼醒的。
钻心一般的痛楚仿佛要掺着冷意一同渗入他的血肉,噬心啮骨,酸软疼痛。
祁子臻很怕疼,不管是在现世还是在穿书以后。
此前被冰寒冻没了知觉,便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他感觉自己似乎正身在一个暖阁之中,指尖的痛楚被无限放大。
“嗯……”
他疼得闷哼出声,皱起眉头缓缓睁眼。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陌生的湖蓝帷帐,帷帐上绣着大片祥云,零星点缀着几簇细金花纹。
“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个柔和嗓音,祁子臻循声侧眸,便见披着素黑斗篷的宋尧旭正对着他莞尔,黑眸宛若纯粹无暇的黑玉,同宋尧旭本人一般温润。
他就坐在祁子臻手侧,距离极近。
初醒的祁子臻神绪尚未回笼,眼底浸着几分懵懂,像个孩童般好奇地盯着宋尧旭。
仔细一看,这位太子殿下生得也是十分俊秀。
面容白皙,剑眉星目,带笑的双眸与唇角更显亲近平和,神态举止间尽是皇族该有的高雅得体。
即便是身披乌墨斗篷,依旧如同一块剔透暖玉,只要轻轻伸手触碰,就可以逃离绝望的冰原,被春日般的暖意包裹。
春日……
他讨厌春日。
祁子臻的神绪逐渐收拢,很快就彻底清醒过来,一边挣扎起身一边恭顺开口:“草民见过……”
“不必多礼。”宋尧旭连忙放下手中东西,俯身制止他的动作,一手按在他的肩上,温和一笑,“你近日受寒严重,又落入冰水中,身子尚且虚弱,还是再休息会儿吧。”
“草民身份卑微,不劳殿下挂念。”
祁子臻没有理会宋尧旭的关心,坚持要起身。
隔了层尊卑关系,宋尧旭不好再说什么,但只允许祁子臻坐起,不准许他下床。
他握住祁子臻的手腕,修长分明的指节微微收拢,裹住那截裸露在外的冷白皮肤,难得带上几分强硬:“你指尖还有伤,先把伤处处理好。”
随后他又微微皱眉,似是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妥当,松开手缓和语气:“抱歉,就当是命令罢。”
祁子臻看向宋尧旭,还能见到他面上歉意的笑容。
堂堂一国太子,只知道微笑和道歉,温和得没有分毫攻击力。不知道为何,祁子臻很讨厌宋尧旭的这种性格。
明明身处最危险、最黑暗的地方,却干净得像一朵莲花。
恐怕迟早都会被脚下淤泥蚕食鲸吞。
祁子臻垂眸,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他无意再多管闲事,别人的死活皆与他无关。
偌大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祁子臻没再说话,也没违抗宋尧旭的“命令”,安安静静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他本来就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宋尧旭看着他冷淡的侧脸,暗自叹声,拿起放在一旁沾有药酒的细布小心翼翼给他擦拭伤口。
宋尧旭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但还是在细布触碰到伤口时,明显感知到祁子臻的指尖微微向里蜷缩。
躲避的动作很细微,也很快被佯装无事恢复成原貌,似乎是不希望被察觉。
宋尧旭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祁子臻。
对方依旧低着头,发丝轻轻垂落在身前,几乎挡住大半张脸,隐约能窥见发丝之后他轻咬唇瓣的模样。
怕疼啊。
宋尧旭眸底蕴出温和笑意,手中动作更是轻柔。
静默再一次于房中晕染。
这个房间的内室没有窗扇,满室都是悠悠然摇曳着的烛光,令祁子臻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辰。
他安静地坐在床榻上,脑海中思绪混乱,企图用杂乱的过往掩盖指尖连心的刺痛。
恰在这时,内外室相隔的垂帘门处传来一道声响。
“子臻哥!你终于醒了!”
祁子臻习惯性抬眸看去,就见祁子善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走进来,眼底闪着满满的惊喜。
他大步走向一张圆木桌放好手中东西,转身胡乱朝宋尧旭行了个礼,这才连忙小跑到祁子臻身侧。
“子臻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觉得哪里冷吗?”
祁子善双眸泛起水雾,眼角微红,看起来像是才哭过一场:“对不起子臻哥,若是……若是我方才没有突然叫你的话……呜……”
小孩说着说着又带上哭腔,咬住唇瓣企图吞下所有的呜咽,可怜得不行。
祁子臻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理会。
倒是一侧的宋尧旭正好替祁子臻上完药,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笑着说:“湖心冰面本就较薄,此事你不必太过内疚。”
祁子善后知后觉地腼腆起来,慌忙抹了把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承蒙太子殿下出手相救。”
宋尧旭回以一笑,随后重新看向祁子臻:“你指尖伤处未得到及时处理,情况不太好。近日你就莫要再演奏了,先好好养伤。”
祁子臻没有应答,垂眸看着自己搭在被褥上的左手。
被划伤的三处指尖上,干涸的血迹被擦净,狰狞的红痕被一块洁净绷带缠绕遮盖住,只能看见几乎与绷带融为一体的苍白指腹。
他微微缩回指尖,突然开口:“什么时辰了?”
淡漠的嗓音一下子冻结了房中原本还算和睦的氛围。
“子臻哥……”祁子善轻轻拽了一下被角,连忙看向宋尧旭的方向继续说,“抱歉,自从元日前一次事故后子臻哥就变得不爱说话,还望太子殿下莫要怪罪。”
宋尧旭明白他的意思,温和一笑:“无妨。”
接着他又回答起祁子臻的问题:“已至巳时。你应当还未用膳罢?小善方才端来的阳春面你若是不嫌弃,多少吃些。”
祁子善也忙在一旁附和:“小……我之前在膳房也用过了,味道很棒的!”
“不必。”祁子臻冷漠地拒绝,掀开被子准备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似乎换了一套。
虽同为素色黑衣,但布料更为精致,看似轻薄实则厚实,很保暖。在袖口处还有一簇细金线绣织的花纹。
与此同时,垂帘门处又有一人走进来,看着祁子臻漠然道:“早膳不可误。”
祁子臻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男子拿着一沓衣服走进来。
男子一袭墨色长衫,面戴一副细金祥云纹边的黑色面具,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面具下那对黑眸中的淡漠。
与祁子臻生死看淡的漠然不同,此人更多的只是对外物不感兴趣以及……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冷傲。
祁子臻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视线,动作微滞。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普通。
许是察觉到祁子臻的思绪,宁清卫很快收回了视线,将手中的衣服放在在身侧的一张椅子上,开口道:“宁清卫。”
祁子臻抿唇不语。
两个冷淡的人要想聊起来也不太可能,最后还是宋尧旭在中间缓和了一下气氛,笑道:“此处是宁公子的别院,早膳亦是宁公子亲自下厨。”
从宋尧旭的语气中,祁子臻能明显听出其敬重之意。
普天之下,能让太子殿下都敬重的人,除了那位软弱皇帝以外恐怕就只有……
“草民见过国师大人。”
祁子臻规规矩矩下床行礼,神情举止间却没有多少恭顺。
太子也好,国师也罢,权贵之流他皆不感兴趣。
宁清卫看向祁子臻单薄的身影,随后垂眸,淡然道:“免礼。用早膳罢。”
“多谢国师大人。”祁子臻依言起身,站在床前却没有要去用膳的意思。
身后的宋尧旭紧跟着站起,浅笑着说:“原来祁公子认得国师,抱歉,我并无意要隐瞒国师身份。”
“殿下身份尊贵,无需向草民致歉。”祁子臻错开半步,拉开与宋尧旭之间的距离。
宋尧旭脚步稍顿,最终转而走向宁清卫:“我与国师有事商讨,小善也暂且过来一下。”
祁子善看了眼祁子臻,又看了眼宋尧旭,最终应了声“是”后慌忙跑到宋尧旭和宁清卫身边,跟在他们身后一同离开房间。
他们离开之后,祁子臻在原地驻足,凝望着垂帘门。
前世起他那好弟弟便想着要如何往上攀附,想来他今日凑巧落水还给他行了个方便。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最终还是在圆木桌一侧安然落座,看着桌上那碗阳春面。
屋内暖气充盈,面条还冒着呼呼热气,点缀上一把葱花,米白与青绿交相辉映,卖相很好。
指尖伤口仍在隐隐作痛,祁子臻握筷的动作很轻,一点一点慢吞吞地把阳春面全都吃完。
一碗阳春面下肚,祁子臻吃得还算满足,起身拿回放在椅子上的衣服。
衣服还浸着暖融融的余温,想来是烤干后就直接拿过来了。
祁子臻摩挲着披风一角的花纹纹路,最后从自己的那沓衣服中翻找出一个小挂坠。
小挂坠是个瓷制小兔,只有三指大小,精致玲珑,是两年前祁子善赠予他的生辰礼。
祁子臻不喜平白受恩,虽知这小兔抵不了太子与国师今日帮助,但也算他划清关系的一种表示。
他将小兔放于桌上,到屏风后换回自己的衣裳,再将换下来的衣服叠齐摆放好后,才悠悠走出房门。
房门外没有那三人的身影,想必是去了旁处。
祁子臻对他们想谈论什么无甚兴趣,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出房门,走出庭院。
大雪后的早晨阳光正好,轻飘飘落在身上,感受不到太多温度,只照得地面雪白晃眼。
院子里鲜少有下人经过,祁子臻也不打算找人问路,借着对通常院落结构的大致熟悉,以及被清扫过积雪的小路,自己一路摸索着走出了这座府邸。
*
另一头,等宋尧旭回去时,房间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桌面的空碗和椅子上叠得整齐的衣裳。
3/10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