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郡怕是要变了天了。
沈清和也不再说话,寻了笔墨纸砚。沈清和写得一手好字,字体遒劲肆意,颇有少年风骨,提笔间皆是大家风范。片刻后,沈清和唤来了一只信鹰,将信件系到了鹰腿上。
沈清和摸了摸鹰的皮毛,低声道了句,“乖。”而后道,“将信送去漠北。”
信鹰毛色漂亮,盘旋了几圈后飞向了北方。
“晏小郎君在漠北?”秦筠随意道。
沈清和正在用帕子擦手,闻言懒懒的瞥了秦筠一眼,语气似有些打不起精神,“前些日子传信得知的,也不知他跑去漠北做什么,有什么可医的病人。”
“那人什么都不爱,就喜欢各自疑难杂症,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漠北许是有什么难解的病症,这半年窝在那儿。”
秦筠“嗯”了一声,不语。
过了好一晌,沈清和似是想起些什么?问秦筠,“我记得你表兄林修竹也在漠北。”
秦筠点头,眼里含了些笑意,他和表兄关系极好。“我与表兄也有两年未见了。两年前表兄及冠当日自请去了漠北,至今未回。”
林修竹及冠当日沈清和不在镐京,没有见过那个场景。但也能想象到那是怎么一个盛大的场面。
林府是簪缨世族,清贵之家。
大将军林书泽唯一的儿子林修竹的及冠礼,定是宾客络绎不绝。林修竹脾气极好,与之交好的世族公子不可胜数。是镐京小姐梦寐以求的夫郎,忍着内心羞涩翘首以盼,以求林修竹能收下她们的香囊。
为以示对林将军的敬重,皇帝亲自到场,秦筠在林修竹的要求下为林修竹加冠。
少年温润如玉,淡雅如风。如天边的月般不灼人,耀眼明亮。将余着的光辉全献给了西蜀百姓。
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若玉山之将崩。①
作为主角的林修竹,对着秦筠润雅一笑,忽转向皇帝半跪了下去,少年双唇紧抿着,显得矜持而庄重,脸上有股隐约的执着和坚毅之色。“臣自请去漠北,驱赶北疆蛮野,守西蜀疆土安宁。”
全场哗然。
皇帝也没给出准确的答复。
大将军林书泽走上前来笑着拍拍林修竹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儿子,有我将门风范。”而后向皇帝行了臣礼,“臣请陛下允了修竹。”
一门父子全献给了漠北边疆。
沈清和后来听了后半晌没说话,后来才道,“少年风骨。”
林修竹官居正四品下的中郎将。近两年来边境无忧,想来年底会回到镐京。
“表兄前几日还给我传信说是在漠北遇了个极有趣的人,年底回京会带着。”秦筠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看起来愉悦极了。
一路的繁忙,叫沈清和忘了清明,待他反应过来时竟快到了南郡。
这几日沿途更是多了许多流民,死伤者甚重。
临了南郡丰都县,荆江江面水位下降了许多,但一路上湿滑难走,淤泥甚多。南郡一带楼宇房屋冲刷殆尽,只留下一片虚无。路上多是倚靠在残存楼宇横垣残骸边的老弱孩提。
城楼上雕刻出的丰都县几字也只剩个半边。木头淤泥堆在城门两侧,没人清理,又或是清理了,但数量实在庞大,清理不过来。
南郡犹如乱葬岗般,尸臭混着淤泥的腥味。尸体横列着堆在一块儿,或许还不如乱葬岗,乱葬岗最差还裹了布匹席子,没被曝晒。
几位娇贵没见过这么多死尸的大人哪里见过这幅阵仗,一个个面色苍白,吐了个天昏地暗。
南郡的惨状像一块儿大山一样压在众人心口,喘不过气来。
☆、柳梢头(13)
今日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这几日都是晴日,一路上的水渍都消散了去,只留下地上的淤泥,烈日曝晒下成块成块的堆叠在一起,倒也好走了不少。
南郡刺史谢潍,丰都县县令徐另,县丞章天,县主簿魏民,县尉张泽等等几位有官职的大小官员,一大早就等在丰都县城门外。几位大人早就收到了秦筠一行人来治水的命令,这会儿见到几人,殷勤迎了上来。
南郡刺史谢潍是个四十几岁,体态肥硕的中年男子,这会儿见到秦筠一行人,脸上笑容可掬,擦掉脸上被烈日晒出的汗渍,便已迎了上去。“问七皇子殿下安,下官恭候殿下大驾。”另外几位大人紧随其后问礼。
秦筠淡淡道,“几位大人不必多礼。”
沈清和在看到谢潍用手擦汗时后退了一小步,嫌弃而隐晦的看了那人一眼,随即移开视线,转而打量起其余几位。
虽经历了涝灾,这位刺史大人的穿着体态倒真让沈清和有些惊讶。上好的丝绸缎布,所用材料皆不是俗物。而这位刺史大人,双颊红润,体态肥硕,一看就是平常吃的极好,一个县郡的刺史能负担得起这般,倒真是……
另外几位大人一个个也都是体态富贵,虽不及刺史大人,但到底还是有些出乎沈清和的预料。
反观这位丰都县县主簿魏民魏大人,与几位富贵的大人站在一起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粗布麻衣,身形消瘦但却挺拔,身上有着书生的文气。
这个胖瘦组合格外的不协调,尤其是那位魏大人,在周围人一脸谄媚的围着秦筠时,这人孤零零的站在圈外,面上没有任何见大人物的惶恐,引得沈清和多看了几眼。
因着沈清和看了那魏大人,秦筠也不着痕迹的打量了那人一眼,见是个干瘦的书生,收回视线去应付这几位大人。
“七皇子殿下果真是如传言般清风霁月,才识过人。这品貌学识,下官真是钦佩至极。”
“陛下真是明察秋毫,殿下此番到来,水患定然不足为惧。”
“徐大人说的在理,殿下真是年少有为,未及冠,便已接了这么大的事,下官真是自愧不如。”
“哎,要下官看,殿下正是天选之人,要不怎么这么多位殿下陛下就独独选了殿下,定是殿下优异过人。有了殿下,水患定是‘药到病除’。”
“有理,有理!”
……
沈清和:……一阵头疼,这场面,他以前见过的那些豪商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在金陵时常听说秦筠的纨绔名声,想必是五湖四海都传遍了,这些大人是怎能睁着眼睛瞎说的?
秦筠倒是淡然,脸上表情都不变一下,“几位大人谬赞。南郡情况如何,本王初到,不甚了解,刺史大人可否告知?”
听到秦筠的话,几位大人讪讪得住了口,刺史大人脸上堆着笑意上前,做了请的姿势,“殿下请。”
在秦筠提步走时,谢潍不紧不慢的跟上,落了秦筠一小步,看了周围百姓一眼,叹着气,一副心疼百姓的模样,“殿下不知,此番水患来势汹汹,南郡农产粮仓,房屋楼宇,堤坝牲畜……半数浸毁,民众死伤甚重。”
“这几日南郡连日阴雨,因着三十年前荆江发大水淹了房屋农舍,损失惨重,朝廷极为重视荆江的修筑,每年都拨下修筑荆江沿途堤坝的款项。”
听到这里,秦筠点点头,示意谢潍继续说。每年朝堂都会拿出十分之一的国库去填补荆江堤坝,按理说不该发这水患。
“起先倒也没有重视。直至五日前雨水肆虐,雨量极多,前日晚,这才发现了不对劲,荆江水位竟高了五寸余。当地官员当即疏散荆江周围居住的民众猎户,夜半,大水冲毁了堤坝,漫入农田屋舍。”
“也怪这天气,谁知晚上雨水更猛了。”
“这几年南郡收成不好,百姓们就指望着地里的农物度日,谁知生了这事,地里的庄稼多数浸去,南郡损失惨重。剩了的些,都是武陵郡,零陵郡这些远离荆江的郡县。”
说到此,谢潍小心翼翼的看了秦筠一眼,硬着头皮问道,“殿下,下官斗胆请问殿下您是一个人来的吗?这粮草……”
这可要愁死他了,只来了七皇子有什么用啊!他可没有看到有粮草。
秦筠看了谢潍一眼,“谢大人不用着急,本王奉父皇之命先行到来,粮草即日就到。”
谢潍这才点点头,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即日是几日?”
秦筠瞥了他一眼,“最多三日。”
谢潍一下子苦了脸,“三日,这……”
“谢大人不必着急。这不有本公子嘛!”沈清和笑着拱了拱手。
谢潍闻言看了沈清和一眼,这一看顿时惊为天人,这容色,可比他有幸见过的四皇子秦时艳极了。看了一会儿,心里嗤笑,“容色再盛又怎么样?又不能换来粮食吃。哪家来的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这么天真。”不感兴趣的移开了眼睛。道,“公子说笑了。”
秦筠皱了皱眉,看了沈清和一眼,介绍道,“这位公子出自金陵,名唤沈清和。南郡未患涝灾时,城中最大的酒楼,迷迭香,就是他的。这次随本王前往南郡,调了附近郡县的粮仓,能保证南郡一月的粮食供应。”
别的不说,就说这迷迭香,日进斗金,他也是清楚的。更别说一月的粮草,谢潍当即眼睛都直了。
没想到他竟然唐突了这样的大人物,讪讪的笑了笑,“下官眼拙了,公子见谅。”
沈清和哼了一声,像极了娇纵任性的小公子,应了谢潍的道歉。
听到秦筠的话,同行的工部郎中连毅,水部员外郎周庆几位大人震惊了好一会儿,这位路上遇到的赶往南郡的少年竟这般有钱!
日日装扮遮掩太过麻烦,沈清和带着白芷南星一日前先行,在临近南郡时才装做了凑巧认识秦筠的样子,随着他来了镐京,也不怪这位工部郎中不认识沈清和了。
连毅下意识的看了自己前面的秦筠一眼,少年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又看着与秦筠说小话的沈清和,看起来他们极为交好。
有这位少年的财力,林将军府的兵力,七皇子看起来也倒不是没有一争之力。连毅边走边思考,难道是七皇子以前太过纨绔胡闹,他没有发现吗?
谢潍听到往后一月都有粮草,脸上又堆满了笑意,继续介绍道,“殿下一路走来想必您也看到了这一路的流民。”
“哎,尤其是万县和丰都县,损伤尤为惨烈。在丰都县,牲畜尽毁,民众死伤甚重,那日徐大人统计了下,竟有一半以上的民众死去。”
旁边的丰都县县令徐另点点头。
“除了逃窜出去的青壮年,留在丰都县的大都是老弱病残,不能自理的。这几日下官几人商量了下,死者有亲人的,让人将尸体领了回去掩埋,没有的,大都寻了个地方掩埋了。”
“说起这个,万县比我们更严重,死者更多。”谢潍叹了口气。
“万县的死伤人数你们统计了吗?”秦筠道。
谢潍讪笑道,“下官不才,人数还……”
秦筠瞥了他一眼,不语。
言语间,已是进了城内,内城比外城情况也好不了许多。
江水的腥味止不住的扑入鼻息,商铺屋舍皆数消失殆尽,只剩下残垣横臂。各个残垣旁边坐着的皆是老弱妇孺,青壮年竟是少之又少。
妇孺面色蜡黄,穿着粗布麻衣,衣上满是污渍。孩童眼里如小鹿般湿漉漉,透着惊慌,周围的人只是麻木的拍打着孩童的脊背。
沈清和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眸里有些思索,眸光瞥了旁边讲述的谢潍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南郡是个好去处,只可惜这场涝灾后如死城般,看着没有什么人气。整个城灰蒙蒙,阴沉沉的。
一阵吵闹声吸引了沈清和的注意。
只见守卫正在给灾民分发食物,结果刚拿出来就被哄抢一空,其中一个守卫一脚踹倒了眼前的一人,骂道,“安分点,别抢,谁再抢老子杀了他。”
被踹倒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几岁的男子,饿了许久,被踹倒也不理会,红着眼往嘴里胡乱的塞,还将一半馒头小心的塞到怀里,但遭到了周围人的哄抢,男子赤红着双眼,小心的护住,“这是我留给我女儿的,你们不能抢,不能抢。”男子想要起身,但实在是被那一脚踹的狠了,爬了半晌爬不起来,身上唯一的馒头还被抢了,最后还是南星过去将那男子扶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白芷鼻头一酸,不忍的别过了头,眼眶微红,声音带了些哽咽,“公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抢了给他女儿的食物。还有那守卫,怎么可以……”白芷说不下去了。
沈清和冷着脸取出帕子替白芷擦了擦眼泪,“小芷儿不哭,公子我帮你出气好不好?我让七皇子帮你将这个守卫革了职好不好?让他去刷马厩,一天到晚让他刷,不休息。刷完马厩让他去刷恭桶好不好?”
白芷吸了吸鼻子,“公子您教过我们的,这叫滥用职权,不可取。”
“那今晚让我陪你套了那人麻袋好不好?不滥用职权,将他抓起来打一顿。”
白芷破涕为笑,“公子你怎么这样!”
“不生气了?”
白芷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这会儿蠢爆了。
秦筠的脸色更是冷到了极致,“谢大人,南郡守卫好大的官威。”
谢潍脸唰的一下白了,心里不住暗骂“蠢货”,“殿下赎罪,下官不知,下官不知……”
作为南郡的父母官竟不知百姓受苦,岂不可笑!
“既然他喜欢杀人,就让他自己也尝尝滋味。”
谢潍被吓的一阵胆寒,额头上满是冷汗,“是,是……”
秦筠闭了闭眼,敛下怒意,沉声道,“继续。”
谢潍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讲述,“殿下您也看到了,这里的商铺粮仓尽毁,这半月都是靠着朝廷陆续拨下的粮草还有周围郡县的救济,这才维持了日常的生活所需。”
过了二刻,秦筠一行人走到了城中央。因着淤泥还未清理完全,秦筠也想先看看城内的情况,命人将马车停在了城门口,自己一行人提步而来。
周围一大堆残垣断壁,堆叠在一起,这可是坏的不能再坏了,连修补的余地都没有。白芷先是看了一眼,低呼一声,一脸心疼的看着沈清和,低声道,“公子,这个好像是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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