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开口否认:“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另有症结,请你不要把责任推卸给外因。”
但这样一来,定会被厉南亭抓住把柄:“你果然还在意过去。”
况且厉南亭一开头便点明,你也利用顾燕燕的声名为钟欣然造势,多少算个帮凶,没立场向我丢石头。这样暗怀利刃,谁敢放心同他谈旧情?
——谁敢相信,如厉先生这般人物,竟会真的有情?
好在林惊昙从来不怕同归于尽,脸皮够厚,对方的话术也就只能是话术:“你当年对顾燕燕不公平。”
他的语气不像是指责,只是平淡陈述事实,厉南亭也如老友闲谈般,诚恳道:“当年的合同细则确实不完善,处处都有做手脚的地方,但公司给她开出的条件已是优待,即使她本人复生也不可能在公堂上驳倒合同。”
“解约之前她状态极差,酗酒、崩溃、屡次迟到误工,为赚快钱同时进三五个组,今天讲叫轧戏,除了鼎声,没有公司敢给她戏拍。”
林惊昙不语,只皱着眉头将手机挪得远了些,厉南亭讲公事时语调太有情,令他浑身不适,懒得答话。
好在五年来厉先生已经习惯了他的态度,若无其事接续道:“还是你要谴责鼎声没尽到企业社会责任,没像社工一样介入她的生活?你要知道,带她出道的经纪人劝她离婚不下千百次,最后也被她气得放弃,她不会听的。”
厉南亭话里字字句句都是鼎声,仿佛他个人可以在往事中完全隐形。
林惊昙缓缓点了根烟,斜倚在长桌上,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05年,《华灯初上》,她没拿到一分报酬。”
电话另一端,厉南亭翻过一页文件,心头一凛,发现自己先前仍是低估了林惊昙的执着,然而这种程度的发问也只不过是隔靴搔痒:“当时的合同就在我手边。”
厉南亭发来了视频邀请,大概是想做个证明,林惊昙却看也不看,轻晃烟杆戳了拒接,他相信自己在厉先生这里还有点地位,值得对方亲自垂询琐事——虽然这地位是身为敌人,而非爱侣。
厉先生不可谓不敏锐,否则也不会在林惊昙最骄傲的年纪里一眼认出他的独特,缪斯会反过来被创造者束缚,即使重来一次,林惊昙仍然会被他诱捕。
可惜他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自己,靠的不是爱意,只是眼力。
林惊昙吸完一整管加了薄荷叶的水烟,口齿清冷,“嘶”了一声,立刻被厉南亭捕捉:“你那边很冷?”
林惊昙不想同厉南亭叙旧,连谈天气也危险,他反手在古董彩绘玻璃罩上叩了叩烟杆,清脆似一声上课铃:“解释。”
普天之下,能如此逼问厉南亭的也只得他一个,但双方永不会承认。
“她签了违约合同,拍摄期间事故频出,最后甚至需要替身完成70%戏份,扣掉的报酬是她应赔偿的违约金,剩余的违约金额公司也没有向她追讨。还有一份调查书,证明当时圈内不少同仁资助过她,但很快被她拿去挥霍,或者补贴她身边那个无底洞。”
有调查书,说明鼎声在她跳楼的一瞬间便已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和她的家人打官司。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公司可以对当年的合同细则进行订正,也可以对她的家属进行资助。”翻页声再度响起,十分刻意,厉南亭语调顿挫,像一位神完气足的诗人,“当年公司提出过,她的儿子在《风雨情》中客串‘小乞儿’一角反响热烈,可以考虑捧儿子出道,但被她拒绝。她不想儿子走这条路,如今看来,违背她意愿的人是你。”
林惊昙毫不意外厉南亭会反手一刀,笑道:“顾霆已经成年,我尊重的是他本人的意愿。”
“他从来没正式涉足过这个圈子,很难说这是自由意志,还是《失乐园》重演?”
厉南亭开了个玩笑,将林惊昙比作诱惑亚当的蛇,不慎泄露了个人情绪,令林惊昙忍不住皱眉:“你听起来……好像在嫉妒。”
对面的呼吸声瞬间归于平稳:“而你则像是在和我调情。”
林惊昙忍不住对着空气竖起中指,无声骂了句脏话——跟厉南亭说话的时候,你很难分辨他露出的弱点是真实的,还是诱敌之计。
然而林惊昙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胜负欲,不会在暧昧情境下回怼,免得绷紧那根名为“性张力”的弦。
他选择得体的沉默,而后果断切换话题:“你说的或许是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顾燕燕在《华灯初上》中饰演女二号,一名酗酒的舞女,还有个无底洞一样的男友拖累,人人都看得出是在讽刺她的现实处境。她是在拍其中一场戏时崩溃的。”
厉南亭一时没答话,大概是不习惯林惊昙变得和自己如此相似,通话只能谈公事。
当年顾燕燕接到的剧本不可谓不恶意,是明晃晃地扎刀。片场的窃笑和议论她能忍,扮老扮丑减片酬也能接受,但她还是跌在了一场小戏上。
她饰演被男友暴揍后,肿胀着一张脸买醉的舞女,遭到其他舞女嫌弃:“哪儿来的老阿姨,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没见识的小娘皮,我当年……嗝儿!我当年可是……!”
话未说完,她已被酒瓶绊倒,摔在自己的鼻涕眼泪里,没有替身,低头俯视着她的是一张张鄙夷面容,“cut”声传来,导演笑着说这场不错,大家辛苦,再拍几条备用。
聚光灯,鼓掌声,高跟鞋踢踏声,无处不在的轻笑声。
她才28岁,女主角只比她小三岁,她看过剧本,知道自己要演丑角,她一度以为自己做得来,但她还是失败了。
“有的人为了揾食可以毫无自尊,但顾燕燕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最终会选择从天台跃下的那种人。鼎声很了解她的商品价值,却不够了解她本人。”
林惊昙没有把自己寻访当事者们拼凑出的故事讲给厉南亭,说来好笑,虽然厉先生控制着全国的好故事,但他本人却并不怎么爱听:“鼎声无视她,可以,但考虑到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不该再做帮凶。你知道她甚至躲过了所有催债的人,给儿子偷攒下了一点点钱吗?如果不是这样,顾霆很难活到成年。她的韧性远超你想象。”
艺人,经纪人,这些身份都是因“人”而成立,如果去掉了“人”字,便只剩冰冷的概念。
厉南亭揉了揉眉心:“或许她在你眼里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但在我眼中只是员工,而我不止要对她一名员工负责。”
“我以为你至少会讲一句对不起。”
厉南亭忍俊不禁:“如果我道歉,才是你所指责的虚伪。”
林惊昙微微一怔,随即亦笑:“是啊,我早该想到,你的确一点也不感到抱歉。”
鼎声只提供舞台,华丽、悬浮,想攀登,要拆了骨肉搭梯子,想下堕倒是极容易,两眼一闭,只管跳下去。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听电流传递彼此呼吸声,也传递所有不能解说的曲折。
很罕见,这次竟是厉南亭先开口破冰:“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对你道歉。”
这是在暗示林惊昙对他而言很特别,林惊昙挑眉,很有自知之明地耸了耸肩——他是特别到能让厉先生翻翻资料,却还远没有特别到能让人家翻案。
厉南亭仿佛就坐在他对面,听出了他的动作与神情:“何必?她是自我毁灭人格,你不应该陷得太深。”
“我想知道如果有了下一个顾燕燕,下下个,你是不是还会这么说?”林惊昙笃定道,“我听到过她来求助,那时我天天跟在你身边,可以确认这是唯一一次。她求你帮她和黑帮说情,也愿意离婚。”
不过,想想他连厉南亭当时和再婚的夫人约会都没发现,他的证言还是有几分漏洞。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兔死狐悲也好,良心不安也罢,林惊昙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给她机会?哪怕一次也好,拉她上岸。”
“因为不值得。”厉南亭口吻谆谆善诱,仍在耐心劝桀骜弟子回头,“她不值得公司动用这种资源。”
林惊昙恍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今晚厉南亭唯一一句真心话。
第9章
最终,这场对话以他们决裂后惯常的方式结束,互赠陷阱,亦是一种交情。
“如果我是她的经纪人,不会任由她无止境地作践自己。”
林惊昙并不是在忏悔——就算要忏悔,也该去找神父而非撒旦,他只是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厉南亭表明自己的态度。
交往时他就是错在表达得实在太少,竟让厉南亭误以为他会甘心做一辈子傀儡。
厉南亭表示理解:“所以你在鼎声待不久,‘同舟’的规模也注定不可能做得太大。”
随即,厉南亭闲闲发问:“《仙踪》就要上映了,应启明表现得不错,首映你会到场?”
应启明最终还是选择了鼎声,而非同舟的理念,厉南亭又是天外一笔,揭伤疤掐七寸,然而林惊昙不为所动,十足十虚伪语调:“女主角是我们的人,我当然会去。”
厉南亭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再试探,单刀直入:“你似乎对应启明很有敌意,至少在未来三年,这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每年有多少新人失败?你看中的那个就算野心才华俱备,也不一定能出头。听说你前阵子大病了一场,倒不如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
明明是在威胁,如果同舟强捧顾霆,直逼应启明,鼎声不会坐视,但讲出来好似挚友,完全掏心掏肺为对方考虑,林惊昙听笑了,也不介意徒手挖出肺腑供他观赏:“我生病是因为鼎声和应启明的经纪人串通,背着我带他解约。所以不,我不会去休假的,少看一天这么精彩的戏都是我的损失。”
“还有,厉先生,你搞错了一点,有野心的并不是顾霆本人,而是我。”
厉南亭不禁挑眉:“看来你的野心是直指我啊!这么锋芒毕露可不像你的作风。”
年长者语调稍顿,终于抹去了几分虚伪的温柔:“你可千万要保护好那位明日之星,免得他未升天,先坠毁。”
“放心,就算失败我也会护他周全,比起功成名就,还是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更重要。”
刚宣战就示弱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这句话对厉南亭而言比林惊昙替顾霆放狠话更刺耳,毕竟坠落的短暂流星很多,值得林惊昙亲自去打捞的可没几颗,连应启明都没有这个待遇。
林惊昙难得在跟他通话时走神,想起甘棠说自己有时候像护雏老母鸡,又想了想顾霆那一身的麻烦,忍不住自嘲地叹了口气:“挂了,忙得很,有事找我助理。”
说罢,还不待厉南亭反应,对面便只剩空寂。
厉南亭失笑:“倒是只有这点没变……真不知道别人怎么受得了他。”
林惊昙的确是有几分骄纵的少爷脾气,他家境不错,但父母都是一等一的怪人,疏于养育,久而久之就变得很是任性,只不过除了在厉南亭面前,他已经不会表现出这点,人人都以为林老师永远冷静可靠。
“——你就当我是兔死狐悲吧。”
林惊昙最终只对顾霆随意解释了这么一句,顾霆犹疑地站在厨房门边,给他打下手:“你为什么不把知道的这些都说出来?”
“因为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林惊昙手势倾斜,均匀洒下一圈橄榄油在煎锅里,先将松仁和蒜片爆香,“如果哪天我退休了,我或许会承认自己满身污点。但也正因如此,我更了解有污点的人,懂得该如何把他们洗刷得纯洁。有时候真相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听的,大家需要歌舞升平的美梦,需要我们这种人去扯起幕布,藏住后台的秘密。”
顾霆给他递了一把罗勒叶:“……我听着这是颠倒黑白。”
“就像那些收重金为恶人脱罪的律师一样,他们是程序正义中不那么正义的组成部分,我也是这种生态的组成部分。我承认力有未逮,要把这些料都爆出来,后果我承受不起,但你不能否认这就是现实,有光的地方不仅有影,还需要许多灰色来调和。”林惊昙利落地片好石斑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对你坦诚,至于这条路怎么走,边界线划在哪儿,最终取决于你自己。”
林惊昙在做青酱意大利面,加石斑鱼片,秘诀是倒入许多烈酒,就算不好吃也能让人醺醺然:“把那瓶白兰地递给我。”
顾霆陷入沉思,表情有点呆,林惊昙不得不在他面前连打几个响指唤醒他。
顾霆慢慢地拿着酒走了过来:“你这样看起来讨好,其实很累吧。”
林老师耸了耸肩,他在圈子里的确经常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良心和利益都不能做到彻底兼顾,但他还好端端站在这儿,没被浪头掀翻,已足证实力。
“还好,只是朋友少了点,不过也少了很多麻烦。”林惊昙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许久没下厨,效果居然还不错,“快,端出去。”
顾霆在他吩咐之前就主动挽袖子干起了活儿:“那你没考虑过养只伴侣宠物吗?”
“嗯?我这不是养了你吗。”林惊昙漫不经心地吮掉指尖的酱料,“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他太擅长判断谁有求于自己,一抬头便望见顾霆诚挚的目光,顾霆果然拿出手机,给他看一只普通田园犬的照片,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
这大概是顾霆以前喂过的流浪狗,但他连自己的房租都搞不定,更别提养狗。林惊昙要和他签合同的时候,他完全只关心能拿多少报酬,林惊昙索性直接问他拿过的最高日薪,而后淡定地合上了文件:“等你的收入翻过两百倍,我们再来谈合同。”
顾霆能这么念旧是很感人,但林老师连看到动物都会下意识判断能不能做狗粮广告模特,普通田园犬如果不是美貌惊人,便只能得到他的礼节性夸赞:“可爱,但是不行,我没时间养宠物。”
顾霆用力地垂下了头,林惊昙看着好笑:“不用沮丧,你可以收下楼上那套房子,养在楼上。”
两人在餐桌旁落座,自在得像是已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室友,顾霆再度拒绝:“不用了,这太贵重,我不习惯欠人太多。”这样他会很没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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