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昙若有所思:“你确定不要?那我可就拿去派别的用场了。”
顾霆眨了眨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惊昙催他快尝,这人自己品味挑剔,却要求别人一定得夸自己,顾霆绞尽脑汁想不出形容词,被他嫌弃了很久。
“有没有尝出松仁的油香?”
“……嗯,有。”
顾霆只好大口多吃,以行动表示林老师确实值得一个米其林评级。
林惊昙自己吃得不多,顾霆看到过他一橱柜的胃药,推测出他可能有痼疾,便只当自己是在表演吃播,以供悠闲抽烟的老板满意。
林惊昙施施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点吃,又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马上就能开工了。”
顾霆闻言,立刻没了吃饭的心思,紧张地盯着他。
林惊昙学到了厉南亭的坏习惯,喜欢吊人胃口,先呷一口酒:“到时候你就给我去住普通的员工宿舍,或者自己拿片酬租房,想养狗也随你,照顾不过来的时候交给助理。”
林惊昙一直喝了小半杯,才起身去取合同,直接将《孤峰》的剧本拍在顾霆面前:“明天我休假,后天带你去试镜。”
顾霆看着剧本,刚想触摸,便下意识缩回手,连抽了三张纸巾反复擦拭,仿佛那是本圣经。
林惊昙笑了,自觉很有当人金主的派头:“不用紧张,你是内定的,只要表现得不太离谱,怎么都能过。”
出于对林惊昙眼光的信任,也作为请到钟欣然降低片酬演女主角的交换条件,《孤峰》中的前男友一角,确定会由同舟的艺人出演。
“这角色原本是乔沛然的。”
林惊昙一语在顾霆耳边炸下惊雷——他刚刚还在同情老板有胃病,现在就被老板结结实实算计了一顿。
“所以之前你才会说他是‘鸡飞蛋打’!”顾霆已经摸索到了林惊昙的思维模式,猛然起身,“按照鼎声一贯的风格,可能连他和钟欣然炒绯闻的公关稿都准备好了,但现在角色和绯闻都……!”
被临时换角,乔沛然当然会愤怒,他也不是没脑子没演技的人,对事业有野心,且有几把刷子,知道这个角色诠释得好会很利于转型,如果他暗示是同舟暗箱操作,那对顾霆这个空降新人而言会很不利。
但林惊昙先前已经把不和的风声传了出去,乔沛然自己也被扒了个底掉,围观群众天天看大戏,就算他再说什么,也只会将信将疑。
提前宣告立场也是一种掩盖真实意图的手段,林惊昙向来擅长埋伏笔,而这是顾霆第一次亲自体验。
他脊背上蹿起一股寒意,自己居然敢同情这样的人?
然而,此刻林惊昙落在他耳边的声音却又那么可靠:“洗完碗过来读剧本,我给你搭一遍戏。”
——他还没有拒绝的能力。
第10章
顾霆成年后第一次见到林惊昙,是因为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
那阵子他在一间汽车俱乐部做维修服务,因为相貌出众,经常被派去和客户对接。而林惊昙自从应启明解约事件后,一向深居简出,任小报损他损到牙根,说他自作聪明一世也赢不过厉南亭,还不如早点收拾包袱滚蛋。
甘棠有心把他从这种状态里拉出来,但他因此大病过一场,为数不多的亲友们也不敢催促。
破天荒,林老师竟然会答应高徒一起出门转转,甘棠去做定期维护,林惊昙好笑:“让助理来不就行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甘棠高傲地一扬下颔:“你不懂,这年头服务业对外形的要求比我们还要拼,常有沧海遗珠,能捡几颗是几颗,我一定要亲自来!”
甘棠一眼看中了一位女员工的气质,借着看车的由头,旁敲侧击打听她有没有别的职业规划,像个兴奋的冒险家。
林惊昙很明白,能做公关和经纪人的,多少有点好为人师,亲手挖掘、塑造一颗明星的快感,胜过手握生杀大权。
甘棠也实在想不到别的消遣,毕竟他们已经把工作做成了生活,林惊昙不是不懂得体会她的苦心,只是兴味索然,始终没有看到能令自己死灰复燃的那一捧火苗。
林老师一个人抽烟,甘棠催他去看看车,哪怕试驾也好,不管是方向盘还是合同,该重新习惯一下拥有权力的感觉。
“你这个人控制欲这么强——不准反驳我,反驳就说明我对,还是自己去找乐子吧,我规划的你也未必看得上。”
甘棠话说得委婉,实则很担心林惊昙的状态,应启明背叛带来的职业挫折还是小事,只是骤然失重而已,牵上安全绳就能重新踏足陆地,但如果涉及到“爱”,那种打击就只能自己承受,就算旁人有心搀扶,也只能扶起幻影。
林惊昙最明白自作自受的意思,他看错了人,苦果自咽,所以绝不讲半句真实感受,甘棠倒宁可他去盘山公路上飙车发泄,也好过憋成一尊盐柱。
顾霆清楚记得,自己被当班的经理拉到一旁,审慎地嘱咐了一番:“那位先生姓林,是豪客,如果你能得他青眼,绝对不会止步在这里给人当马仔,好好干!”
其他员工也不由感叹,还有人打趣:“要是我再年轻哪怕十岁,我一定自己上喽!”
顾霆那时候还没听说过林惊昙那点石成金的本事,也没有半点奢望还能演戏,故而深深皱眉,举手提出反对意见:“我不太会说话。”
他是搞维修的,偶尔忙不过来让他顶一会儿还行,这种一看就挑剔的客户还是算了,他已经眼看着那个姓林的男人打发走了三个殷勤问候的同事,虽然脸上在笑,但心里一定在骂他们烦人。
经理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他一眼,两手在他肩上一推,当他是个新鲜出笼的肉包一样,在案板上直接滚下去:“少废话,你有这张脸就够了!”
顾霆只得皱着眉头,也不顾身上的马甲有没有穿戴整齐,像个发条人一样,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了林惊昙。
经理在他身后观望,嫌弃地“啧”了一声,带顾霆的老技工笑着给经理递烟:“您别介意,这小子就是这个脾气,跟块臭石头似的,怎么点拨都不开窍。我媳妇儿给他介绍对象,结果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结婚,结婚很恐怖!您听听这叫什么话!”
经理也乐了:“还有这种人!怪不得他有这种外形条件还不会来事儿,咱们这儿光去年一年,入职之后跳槽去唱歌跳舞拍戏的有多少?还不是从一开始就看上了这儿机会多,能遇到贵人。”
“这孩子还真不是为了这个,他就想踏踏实实干活,人倒是不错。”
经理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他还不算太不识好歹,我还当他是故意给我没脸。”
二人一边抽烟,一边观望,只见顾霆保持着僵硬的表情走到林惊昙身边,弯下身,还没开口,林惊昙拒绝的手势便顿住,转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他的脸:“过来。”
不远处的经理露出满意神情:“我就说这小子一定能行!我女儿天天在手机看个没完的那个,叫什么乔……乔沛然的,还没他帅呢!”
然而顾霆本人却一点儿也不开心,这种不开心很直接地表现在了他眉头的每一根褶皱里,再帅的脸也会显得拒人千里,偏偏林惊昙最不怕被拒绝——比起背叛和欺骗,拒绝是多么友善。
“怕什么?我又不是要对你下手。”林惊昙已经选定了一辆准备试驾,招手让顾霆坐副驾驶,而后猝不及防地摸上了顾霆脸颊,指腹如游丝般,细腻但不容抗拒地转过了他的下颔,“别动,我得再看看……”
顾霆忍了又忍,差点想喊“非礼”,但林惊昙面色苍白,又过于消瘦,他怕一动手对方就散架,只能忍着。
就在他快要忍不下去,一拳揍上那张很好看的脸时,林惊昙似乎终于确认了一件事,眼中情绪激荡,表情竟有一瞬空白:“你真的是顾燕燕的儿子!”
顾霆瞳孔遽缩,还来不及质问对方怎么会认得自己,便见林惊昙面色煞白,呼吸困难,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
顾霆把他送到医院才发现林惊昙是犯了心悸的老毛病,连甘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患上的,医生倒是见怪不怪:“林先生这种心悸不完全是因为生理原因,他每次来我们都会给他做全面检查,他的心脏没有大问题。心病还需心药医,亲友要多关心关心他,他压力太大了。”
顾霆当场给林惊昙做了急救,连医生都夸赞:“小伙子反应很快……等等,我看你怎么有点面熟?”
顾霆简洁道:“我之前在这里做过重症护工。”
当时甘棠没怎么留意顾霆,完全忙着教训林惊昙,只通知俱乐部经理记得给顾霆发奖金,便把这小子抛到了脑后。
谁知林惊昙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拨通顾霆电话:“我猜你现在一定很好奇。”
顾霆的确魂不守舍,连被经理夸奖都只会木然点头,大概大家又会传他是怪人,但那也无所谓,反正他是个城市漂流者,在哪里都待不久。
“你怎么拿到我电话的?”顾霆迅速从自己的简易木板床上起身,紧张地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家私,一只黑色双肩包就能装满,最多再加一个蛇皮袋,他太擅长逃债。
林惊昙听出了他的动静,讶异道:“你不会是有案底吧?怎么这么心虚?”
顾霆不再回答,加快了收拾的动作,林惊昙连忙道:“咳,咳咳——别急着走,我不是来追债的,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欠我什么,我是想和你本人谈谈。”
顾霆已经飞快地扣上了帽子,随时准备跑路,沉默着倾听,林惊昙只得暂时抛却故弄玄虚的老把戏,认真解释:“你以前在你母亲担任主角的热播剧《风雨情》中,饰演她被拐卖的儿子‘小乞儿’,那时候你才多大?7岁?演技已经很动人,我算是你的影迷。”
顾霆太久没听人谈起过剧集,消遣对他而言是太奢侈的事,梦想更是遥不可及,他忽然张口结舌,忘了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忠于自我的回答,哪怕日后大红大紫,也从没改过这个“瞎说大实话”的毛病,经常让记者很尴尬:“苦情戏情节本来就激烈,顺着情节哭得够大声就行,而且我当时年纪小,大家都很宽容,其实我根本不懂演戏。”
饶是林惊昙,也被他噎了一跟头:“我是认真在夸你,这时候就不用太谦虚了。”
顾霆完全没领会他的好意,坚持道:“这是实话,我一直觉得大家夸我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换个有经验的小孩会比我演得更好。”
林惊昙头疼地连连吸气:“居然是这么个性格……怪不得到现在都没往圈里发展,行,我明白了,你很谦虚,很有艺德,我只问一句话,你还想演戏吗?”
顾霆的反应非常戏剧化,他惊得直接挂断了电话。
即使是现在,林惊昙回想起来仍然替顾霆后怕:“你直接挂了我的电话!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无视过,就连厉……咳咳,就连鼎声的老板都得等我先挂!如果你遇到的不是这么虚怀若谷的本人,恐怕现在已经流落街头了。”
顾霆抱着《孤峰》的剧本,整个人都在发光,完全没有被林老师恐吓到:“我知道流落街头是什么感觉。”
他完全无法用语言对林惊昙表达自己听到那个邀请时的心情,就好像是上帝本人对他宣告:你母亲可以死而复活,复活在你的梦想里。
如果能找到一位足够懂他的编剧,他愿意去演一遍自己,也只有通过镜头,他才能表达出沉默背后的真意。
他来找林惊昙,做了一场豪赌,即使经理反复向他保证林惊昙确实是正经开公司的,不是让他去做那种“男公关”,但他还是做好了悲壮的心理准备——
好在这一次,向来吝啬的命运总算给了他一点回馈。
第11章
林惊昙是个非常优秀的戏搭子,绝不喧宾夺主,也不横加指点,顾霆试图从他身上得到点反馈,他却只是微笑:“指点你是导演的事,我只能帮你尽快适应这个过程。”
他按灭了手中的烟:“你要小心,欣然会用十成十功力对待这个角色,她可不像我这种业余的,和她对戏的压力会让你这样的新人原形毕露,接得住你就是新一代演技标杆,接不住——”林惊昙比了个下坠的手势,模拟气球爆裂的声音,“啪。”
顾霆并没有气馁:“嗯,我明白,我会多学习的。但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助。”他指着标注的一句诗,“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孤峰》的女主角有个神话英雄一般的名字:高山,仿佛从小就注定要挑战命运。小学三年级,志愿作文中有人想做宇航员,有人想做老师,她查着字典,认真地一笔一划写:“我要登上珠穆朗玛峰!”
这个愿望看起来没有远到天外,但也不是脚踏实地,介于容易实现和极难实现之间,只是登山游览的话可以做到,但若是怀着挑战自然的心态,就要做好送命的准备。
没人想得到她会有这样的觉悟,只有她的同桌景行用崇敬的眼光看着她,为她鼓掌:“到时候,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童年时高山的回答是:“可以哦,但你自己也得很勇敢才行!”
分手时她把景行的求婚戒指还了回去,同时拒绝了和他一起组建家庭、安顿下来的可能性:“这条路很孤独,可风景也很不错,我还是习惯一个人走。你已经变成了很勇敢的人,但我们的路注定不是同一条。”
而景行送给她的求婚戒指内侧刻着一句诗,是他们高中时曾诵读过的:“玫瑰是为被斩首而高昂的头颅。”
顾霆每次读这句,重音都有点怪异,林惊昙看了他几眼,头疼地揉按眉心:“你先等等。”
林老师随手将一支彩笔别在耳后,像鲜艳的发卡,顾霆忍不住看了又看,想笑但不太敢。
顾霆到底还是有了特殊待遇,林惊昙先替他勾画讲解诗韵的顿挫,又去翻书:“这本是阿多尼斯的诗集,拿着。”
不用林惊昙讲,顾霆也明白,哪怕只是在片中惊鸿一瞥出现的台词,演员也应该尽可能去了解背后的细节,而不是做一台只会读课文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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