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
“嗯?”林惊昙有些讶异,他很少听顾霆提起顾燕燕生前的细节。
顾霆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开口道:“我母亲很喜欢研究人物,她会自己给角色编写很长的前传、后传,一开始有人听,后来没人听,她就拉着我听。”
他至今还记得,母亲难得领他出游,结果去的都是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一间平平无奇的茶餐厅,她会很骄傲地宣称:“这是我打过工的地方,这里的冻柠七超级好喝!”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说谎成性,或者真的活过一千种人生,但只有顾霆明白,她是在讲自己饰演过的角色。
这种类型的演员仿佛是在主持降灵会,从虚无中唤出一位神魂,请他附体,在世上替他活过一遍。
顾霆对林惊昙道了谢,既感激他的点拨,也感激他恰到好处的、温柔的沉默。
林惊昙一根接一根点烟,顾霆一遍接一遍重复念诗的段落,整个人从肢体语言到微表情都越来越深入,语调也大为不同。
一开始,林惊昙还能漫无边际地想想前尘,譬如他可真像那个姓厉的混蛋——只不过更帅,毕竟自己的品味在逐年增长。
厉南亭也会给他念诗,很好听,顾霆少了那份沉稳和清朗,但却是触手可及的活人,而不是一道狰狞恶疤。
林惊昙甚至怀疑这小子在蛊他,或者是自己憋得太久,该适当约会调节一下身心,否则怎么会如此多愁善感?
他居然觉得这是命运在补偿他,送给他从未能拥有过的,厉南亭的少年时代。
然而顾霆念台词到第二十遍:“高山,有一句诗我想送给你:‘玫瑰是为被斩首而高昂的头颅。’它有点儿怪,可我觉得你会喜欢。”
这时一切忽然不同,林惊昙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手里的烟忘了抽,烟灰陡然坠地。
他本以为顾霆会吐字不稳,或是对文本太陌生而不自信,感情不到位,毕竟他故意没有解说,想考察一下这小子自己对剧本的领悟力。
但顾霆只用了二十遍,还不到一个小时,整个人便仿佛被那名天真而热诚的青年上了身,顾霆起身来回踱步,读最后一遍台词时是疾跑着奔向林惊昙的,他自己为台词设置了情境,仿佛少年口中含了一句太滚烫的情话,不赶紧找到她、献给她,就会像世间所有梦想一样融化。
他微微喘息,气音不稳,反而带出了三分青涩七分忐忑。
“……你不至于跑这点路就喘吧?”
闻言,顾霆立刻恢复了平稳的吐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只是想试试这种表达方式,我觉得他一直很仰慕,甚至是崇拜高山,所以就算偷偷排练过再多次,第一次给她念诗的时候还是会紧张得喘不上气。”
真是老天赏饭吃,林惊昙从业超过十年,眼力够毒,看得出顾霆免不了会遭同行嫉妒,毕竟这是灵媒式的能力,能让梦中人还魂。
林老师略定了定神,才能重新端起业务微笑:“可以了,这场戏就先这样。”
“真的吗?”顾霆倒不是一定得被人夸奖,他生命前二十多年里几乎没人夸他,做重症护工的时候倒是得到过病患和家属含泪的谢意,但那种心酸太沉甸甸,让他很难品味出自豪。
他是真诚地在疑惑:“那……下一场?”
“你先讲讲,你觉得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顾霆面上闪过一瞬间的羞惭,这表情立刻将他身上的魅影驱逐,令他变回了顾霆本人:“我不是很擅长念书。”
“你是演员,不是学者,没人指望你写篇论文,我只是问你自己的感觉。”林惊昙微舒一口气,感觉无形的压力小了点。
顾霆苦着脸想了想:“呃……我觉得,虽然玫瑰开花之后可能会被剪下来,也就是‘斩首’,但它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开花的。”
——真是让人嫉妒啊,这种天赋。
林惊昙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没错,因为盛放对它而言比生命更重要。人也是一样,只要追求过理想,攀登过珠峰,哪怕冻死在山脚下,头颅也会骄傲地高昂。”
说罢,林惊昙摆了摆手:“我感觉自己就像你的语文老师,真得加点儿抽成份额……你确定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顾霆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证明,自己在他面前确实是个半文盲,只得诚恳表示:“你可以查我的学历,只到高中,我没有造假。”
“这就不用了,林老师知道你交不起做假证的钱。”林惊昙一边点开甘棠发来的消息,一边轻点下颔,“还有哪场戏感觉特别别扭?赶紧说。”
顾霆这次更是耳垂涨红,无言地指了指唯一的一场吻戏。
而另一边,甘棠正乐得死去活来:“乔沛然气性怎么越来越小?据说他投靠应启明了?果然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窄,我们这边还没出手他就坐不住了,快看他微博。”
乔沛然发了一张疲惫的侧影,明显修饰过,累是累,但颜值还在线,配文是:“争取了很久的事不能实现了,还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努力吧,加油!与人为善,砥砺前行!”
他的粉丝明显读懂了言外之意,并且很是心疼,热评第一连发了一行[呵呵]表情:“心疼大乔,某些业界毒瘤见好就收吧,人在做天在看,打压实力演员强捧自家拿不出手的货色会遭天谴的懂不懂?贱不贱呐[呕吐]!”
甘棠吐槽:“又在让粉丝替他打前锋,等炒过热搜发过通稿,回头还可以装好人,黑锅都甩到‘极端粉丝’身上,手段真是不入流。”
林惊昙心平气和:“不入流又如何?对他的粉丝管用就行。再说他们也没骂错,他确实是得罪了我,我也确实是在打压他嘛。”
甘棠敏锐地意识到老板心情奇佳:“?你怎么这么佛,遇到什么好事了?”
“没什么,在陪顾霆试戏。”
甘棠意味深长地“啧啧”连声:“视频发来看看!看看看看!”
“不给看,我怕现在掏出镜头他会有压力。”
甘棠立刻发了一连串带崽老母鸡表情:“不是吧阿sir,你这次怎么这么护犊啊!我跟你说,我去查了查顾霆,《风雨情》的导演居然还记得他,说他在片场很活泼,经常缠着导演和摄影师问东问西,一点就通,天生就是镜头的情人,绝对不可能怯场的!”
林惊昙悄悄瞥了顾霆一眼,见他没有凑过来看,这才放心——这种话不能给他看到,刚起步就骄傲怎么行。
但尽职尽责的林老师还是给顾霆看了看乔沛然的微博:“这就是你以后会遇到的事,有个心理准备。”
对于顾霆来说,未曾谋面的网友骂得再狠也不会狠过拉电闸的催债人,故而心态稳定:“这倒没什么……就是他的粉丝怎么叫他大乔?”
“大概是觉得他能和大乔比美吧。”
顾霆顿时一脸尴尬,显然是没接触过新时代的另一面——
林惊昙不怀好意道:“你的粉丝也很可能会给你起花名,万一你再演了个女装大佬,啧啧。”
谁知顾霆的思路永远剑走偏锋,让人捉摸不透,他居然眼含期待:“我想演女人!各种各样的角色我都想演!”
他的热情像一枚冲天炮,炸得人坐立不安,林惊昙只好转移话题:“你先演好这一个吧,吻戏有什么难的?没亲过小姑娘?”
顾霆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拘谨地点了点头。
“……不会吧!这也要我教!”
第12章
林惊昙本以为丰富的人生经历是顾霆的加分项,没想到他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这家伙居然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林惊昙眯起眼,猛然凑近对方,顾霆瞬间嗅到他身上略显冷淡的香水味,尴尬地挪开了眼神,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个高达一米九的团子。
“别畏手畏脚的,到时候我会给你安排一个亲密关系顾问。”林惊昙叹了口气,一手扯着他衣领,一手加了备忘录。
现在很多导演都会在现场请亲密关系顾问,既是给演员提供舒适的表演空间,也能调节表演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正好钟欣然也需要。
这段吻戏仍然发生在高山和景行告别之时,是诀别之吻,一吻过后,他们不再是爱人,但仍是知己,高山温柔地讲:“亲爱的景先生,去走你自己的路吧,你永远拥有我的祝福。”
这样的吻不必太深入,但非常微妙,景行既要表现出有缘无分的心碎,也要表现出作为知音的理解。
对钟欣然而言,她刚翻开人生新一页,演豁达绝对没问题,难度可能只在于如何表演得更细腻,但顾霆就麻烦了,他根本没经历过分手。
之前钟欣然正是靠着对这段分手戏的理解征服了导演:“如果这是爱情戏,可能到分手就结束了,收工了,但对高山来说,离开她所熟悉的一切,反而象征着封锁线的碎裂,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停住脚步了。当然她会舍不得景行,这是个完美到不现实的好男人,但她有执念,登珠峰这件事对她而言已经不止是理想,更接近使命。”
林惊昙阖上剧本,再度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借个位,或者删掉吻戏。”
顾霆勉强把自己从林老师手里解放了出来,面露不满,连连摇头:“这太不尊重人了。”
钟欣然拼着拿掉一个孩子也要演这部戏,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擅自改动。
闻言,林惊昙笑了,跪坐在顾霆腰间,形成了一个颇为暧昧的姿势:“傻小子,我只是试试你,改戏是不可能的,算你有觉悟。”
顾霆不自觉地举起双手,随时准备投降:“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去?”
“光有觉悟也不行,你应该是直的吧?”林惊昙自言自语,“算了,管你是不是,你就把我当个假人好啦。”
晚餐时他喝了不少酒,如今酒色上头,灯下肤色如釉,一颦一笑间溢彩流光,顾霆忽然不敢直视他开阖的薄唇。
林惊昙本来是想温柔点,但他根本还没靠近,顾霆便痛苦地紧纠着眉头,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向上抻,好像人家不是要亲他,而是要给他上嘴套。
林老师既无奈又欣慰:“行了行了,别蹭了,我再想办法。”
无奈的是这小子肯定会被导演骂放不开,欣慰的是,他真的是直男。
签了顾霆之后林惊昙对甘棠发表过一通高论:“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应启明这件事上我也有错。”
甘棠附议:“你瞎了。”
“那倒没有,他确实业绩出众。我的错是不该跟他睡到一起去,这完全违背了专业原则,下次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林惊昙自以为讲得十分严肃,然而甘棠对他的反省嗤之以鼻:“得了吧,这事儿也不由你,万一你没那个心,但是人家把持不住了呢?”
好在顾霆是根十足十的木头,林老师长出一口气,恢复了规规矩矩的坐姿,顺手想帮顾霆整理一下衣领,心态类似于给儿子盖被子免得他着凉,然而顾霆误以为他又要搞职场非礼,吓得一激灵,牢牢靠墙角站定,便于夺门而逃。
“……我真不是要调戏你,过来,还有一部戚忌的戏要试,这次是主角。”
——还有一部戏?
顾霆又一次被林惊昙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我真的能同时接到两部戏吗?我?!”
林惊昙好笑:“这又不是中了五百万,两部戏算什么,以后你忙到没时间睡觉的日子还有的是。”
见顾霆还在消化惊喜,林惊昙扬手把剧本甩了过去,同时皱眉接了个电话,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顾霆不要发出声音。
顾霆的视线已经陷在了剧本上,然而林惊昙的手指太像瓷器,没来得及落下亲吻的嘴唇又太色气,这强烈的对比像潘多拉的盒子,勾得他分了神。
除此之外,林惊昙说话的语气也让他好奇,他还没见过林惊昙这种态度,像是在和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绑架犯谈条件。
林惊昙接电话没避着他,面上在笑,眼神却很是锋利:“……别这么戒备?诶呀,贵人多忘事,明明是你说我需要反省,别太信任你,承蒙赐教,我终于学会了。”
“……可以,这个条件我接受,但我不会搅到你们鼎声的浑水里去,你跟应启明要怎么打官司是你们的事,我只出手解决一次。”
林惊昙讲了没多久便挂断,顾霆借着剧本遮掩,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暗中观察他的神态,这种神态很有趣,电话那头的男人对他而言,似乎比敌人亲密,可又比友人疏离。
林惊昙揉了揉眉心,没和他解释,瞬间就切换了一张慈眉善目的导师面具:“剧本看得怎么样?大纲很有意思吧,这次是戚忌拿手的黑色喜剧,票房应该不错。”
他特意安排了两部电影同时挑战,既考验顾霆的心态够不够稳,也是在下投注,一个偏商业,一个偏文艺,总不至于两部都没水花,只要有一部成功,立刻就能炒“演技出神入化,无缝切换”,顾霆会成为最受瞩目的新人,发展速度一骑绝尘。
做“同舟”的艺人,向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绝对没有低调这条路可走。
戚忌这次的剧本名叫《万事如意》,结合剧情一看,顿时透着一股缺德劲儿。
男主角是一名被生活压榨的小职员,日常庸碌而麻木,独身一人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打游戏,在游戏里他以嗜杀闻名,操作的角色是一名冷酷的杀手,ID叫“万事如意”——不如他意的人,只要除掉就好。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为了生活中的幸运儿,想升职就能升职,想脱单就能脱单,直到他幻想刁难人的上司惨死,而上司果然触电被烧焦时,他才发现了“万事如意”的恐怖之处,生活和游戏在逐渐重叠,他已经分不清作为杀手和普通人的自己……
故事曲折离奇,男主还颇有冷面笑匠的潜质,很挑战演技,用力过度立刻会变得浮夸,演出压抑感光靠面瘫也不行,还得有畏畏缩缩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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