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贪欢
桌上未动分毫的酥皮冰糕已经融化成一滩白乎乎的雾,从窗缝泄露进来的些许灯光悉数被这黏濯的雾面吸附,以至于穆京宸转身将渝棠抱到怀前时仍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先生不怕那所谓不可原谅的事就发生在我身上,也不怕我真的就不愿原谅穆将军吗?”
渝棠不想抬头和他对视,干脆攀在他肩旁。
穆京宸和邹月吟的对话他听了个大半,虽然穆京宸还未查明他们到底祖从何处,但既然能找到渝雪儿,说明那场血腥祸乱已能被窥见一二,但为什么……为什么穆京宸宁愿和邹月吟商量,都不肯先告诉他呢。
“我想查到水落石出后再告诉你……无论事实如何,我不会知黑守白,而且你无论作何反应,我都会尊重你。”
穆京宸缓缓叹了口气,他搂住渝棠的后脑勺,好让渝棠不再轻轻发抖犹如惊鸟。
“先生的考虑我明明都知道,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地难过,”
渝棠闭了闭眼,他袖口上还染有那满夜河灯的灿烂淡香,现在吸入鼻息却只觉得这淡香沉重得让人窒息,
“我比我以为的还要依赖先生,也比我想象中更急切地想要占有先生。所以我很害怕,我怕误会就是真相,更怕到时候的我真的会变成渝眠口中那个为了自己贪欢情爱而忘记世仇的叛徒。”
渝棠从未这样直白地表达过热忱,他的语气分明苦恼又懊悔,字字却难掩藏在犹豫之下的厚重爱意。
“不会的,”
穆京宸的唇贴着他的耳尖,沉稳的呼吸将渝棠的呼吸声由急促带得平缓下来,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父亲。明天你和他单独入寺请灯,想问什么就问吧,他一生尊佛信佛,在那里不会骗你的。”
“你不怪我不信任你父亲吗?”
渝棠咬着唇,穆老将军年事已高,身体虽然还算硬朗,但脾气和自尊心比年轻时要倔上不知多少,如果渝棠逼他在佛前承认曾经犯下的错,说不定真的会把他气出毛病来,所以渝棠才一直不敢告诉穆京宸他同意陪老爷子去礼佛的真正目的。
“他从小教我敢怒敢言,敢作敢当,又教我男儿必先有一身正气才能行端坐正,但这番教诲只有我亲身经历知晓,而你是从他人言语之中开始认识他,我若要求你信他敬他,反倒是我不懂事了。”
穆京宸揉开渝棠微皱的眉心,继续说道,
“而且我爹若真的做错过,心里也应是愧疚多于逃避,我信他不会恼羞成怒,也信你能够做出无愧于心的抉择。”
“可我……唔……”
渝棠还欲开口,穆京宸却直接将他重新抱上床铺盖好被子,隔着薄薄的一层绒被压着他,渝棠这才注意到,喷洒在他耳畔的鼻息比往常都要温热些。
“还没到夏天你就不穿裤子耍单,也不怕着凉?”
穆京宸抱他起身时习惯性要托着他的腿根,发现渝棠竟只穿了件棉麻衬衣,双腿已经被夜色侵袭得冰凉光滑。
“我……不是要耍单,”
渝棠侧过脑袋,在穆京宸的注视下只觉得耳朵发烫。
“那是要干什么?”
穆京宸垂下头,薄唇贴着渝棠的锁骨吹出滚烫的热气,吹得渝棠发痒发笑,只能投降似的低声回答他,
“是、是想要来勾引先生的。”
他说罢后小心翼翼又衔屈无辜地抬眼看着穆京宸,穆京宸被他这样一句话震得双耳嗡鸣,引以为傲的从容稳重全部被身下人的烟色媚行击溃成不知所措,二人都能察觉到对方加重的呼吸,半晌的相顾无言后,渝棠正要往被子里躲,却被穆京宸压着手腕卡住腰,束缚得动弹不得。
“小渝老师怎么变得这么狡猾,勾引之后的下一步是什么?就是钻进被子害我去洗凉水澡吗?”
“你、你你你半天没有回应……我以为我说错话了、”
渝棠羞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干脆咬着牙一股脑将心事都说给了穆京宸听,
“我怕明天从般若寺回来后就不能和先生再像从前一样亲昵,或者会心存芥蒂……但先生也知道,我一直都是个贪心的……所以才想干脆不去在意明日如何,想当一个、临时享乐的眼界浅薄之人。”
渝棠说得含蓄至极,穆京宸却立即听明了其中的求欢之意,他的脖子被渝棠抬身搂住,柔软蓬松的头发挠得他气血上涌。
穆京宸嗓音低哑:
“我还未来得及与你有承诺,就连戒指都还未送出去……而且我答应过,在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过去之前,不会动你。”
“你明知我不是克己守礼之人,”
渝棠摇了摇头,趁机扒住穆京宸的脖颈借力起身啄了啄他的唇角,
“而且先生不想亲眼看看我的胎记吗?”
他声音韫沉,一如薄薄的晚月溶于夜色,温风吹过完全融化成糖水的冰糕,掀了湿润的甜将人的脊梁骨浸泡得松软发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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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灯不歇,绕着宅内的细流点了整夜的明火,楼外的海棠花终于在四月春夜里静悄悄地柔绽,星星点点粉白的小花被风吹入湖中,化作沉溺于盛大潮湿的浪尖。
渝棠在穆京宸怀里醒来,眼睛还因为昨晚过分的胡闹而有些发涩,洗漱换衣几乎都是依偎着穆京宸完成的,甚至等他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穆京宸抱上了轿车后排。
”再睡一会儿?到般若寺还要一阵。”
穆京宸在前排亲自开车,路上他还有些要和渝棠交待的事,便没让第三个人上车。
渝棠心想自己可不能再睡了,万一等会儿进寺还迷迷糊糊的岂不是白计划一场。
“你不会困吗?”
他从车座上爬起来,轻车熟路地从车上放着的糖罐里拿出一颗陈皮糖剥开喂给穆京宸,要说累,穆京宸昨晚肯定是比他用了更多劲的……渝棠略带愧意地抬眸去看穆京宸,却发现穆少爷气色良润,精神抖擞,丝毫不像几乎通宵未睡的人。
“不困,我熬习惯了,”
穆京宸把着方向盘,用下巴点了点一旁放着的餐盒,“我妈担心你不吃早饭会饿着,装了点儿包饼点心,快趁热吃。”
“我不想喝甜豆腐脑……”
渝棠打开餐盒,对里头白花花撒着白砂糖的那碗豆腐花儿意见极大,顿时对整盒早饭都没了胃口。
“再不抓紧多吃点补补,下次又只能哭着和我说受不了。”
穆京宸失笑,渝棠被他说得耳根通红,只能气鼓鼓地窝在后排啃着周婼给他包成小兔子形状的豆沙包。
穆怀艺一直起得早,坐着甄晦的车先行一步,早早地就到了般若寺所在的峪山山脚下,他老人家近些年来甚少在外抛头露面,就连出门锻炼身体或者遛弯也都专挑人少的清早,因此想找他办事或者与穆家攀关系的人都瞄准了礼佛的这一天,天刚擦亮就都挤在山脚下想见上穆怀艺一面,请他喝盏茶或是说上一两句话。
当初穆怀艺和周婼也是看中人多这一点,才提出要带渝棠一起来好堵上那些还想给穆京宸介绍婚事的人的嘴巴。
“老爷,要不我再往里头开些?这些人都快把咱们车子给围起来了。”
甄晦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哭笑不得,穆怀艺则稳稳地坐在车里带着一副老花镜看最近的晨报,鼻子里哼了两口气出来,不想搭理外头那些吵闹的人。
好在没让他们俩等太久穆京宸便带着渝棠赶到,般若寺在峪山半山腰,修筑有石阶两千阶通向寺门,参拜者都要步行而上以示诚心,按照规矩,穆京宸在山脚下就该止步。
“我就在这等你。”
穆京宸和渝棠交待了一路要小心这个小心那个的,渝棠第一次发现他也能如此絮絮叨叨,只得轻轻笑了笑,示意他放心。
“我不比你这小子可靠么,还能把人家弄丢了不成?”
穆怀艺耐心一般,看着他儿子还要和渝棠腻歪一番,自然等不下去,干脆直接下车,要把渝棠带着就走。
“您怎么还拎了个挎包?”
穆京宸瞧见穆怀艺手中的包袱,不禁要多问一句。
“还不是你妈怕饿着渝老师!”
穆怀艺唠唠叨叨地抱怨着,背着手转过身去看了眼安静站在一旁的渝棠,顿了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走吧?速去速回,还能回家吃个午饭。”
渝棠点点头跟上,留在山脚下的甄晦捂着嘴憋得难受,他可从没听过穆老将军这般刻意地放缓声音讲话,老爷子莫不是还真怕自己吓着渝棠了?
第69章 灯乃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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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寺去年才翻修过,用的是穆家为了给在外剿匪的穆京宸祈福,祈祷他能平安归来而捐的那笔钱,穆京宸归来后听闻大笔钱票被用作此途还不满过一阵子,说这笔钱拿去修路修学校或是买军械机床都比这样有用。
所以不让他进般若寺也是情有可原,身上的血煞气只是个说辞,大家都怕穆京宸见到方丈的第一句话就是“还钱”。
焕然一新的金箔云顶被前几天下的雨冲刷得明净如镜,穆怀艺带着渝棠绕开熙熙攘攘的大殿主寺,顺着烟香味来到了只为穆家供灯而修筑的千灯塔。
一路上渝棠都安静地跟在穆怀艺身后,只要老爷子不开腔,他便不主动搭话,二人间一直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只有上下台阶或者遇到高门榄时渝棠才会静静地给穆怀艺搭把手。
“背上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穆京宸那小子整天都黏着你,也不知道人受伤最重要的是静养。”
穆怀艺等着住持拿灯时随口关心道,
“还有我那老婆子,大鱼大肉的往你吃食里加,有些东西是发物,吃了反而不好……穆京宸说你身体不好,还说我们上山至少得歇三歇,我瞧着你口不喘气脸不发红的也不像累着,就没歇,你要是累了只管说。”
“我不累的,您口渴吗,我看外面有摆茶的摊子。”
渝棠轻轻摇了摇头,他只是身材偏瘦,体质可一点都不差,这么多年来陪着渝眠跑了那么多次医院,他自己倒没病过几次,要非说身体不好,也就是因为穆京宸看惯了军营汉子,他们通常把一拳打不倒一头野猪的正常人都称为体弱多病。
“不喝。”
穆怀艺瞥了眼外头茶摊上黄淡如水的大碗茶,嫌弃不已,但又怕渝棠误会,随即补充道,“这儿的茶涩难入口,你要想喝,回家去我屋里拿毛尖儿。”
渝棠笑笑,他能体会出穆怀艺有意和他亲近,但他却不敢做出任何回应或是期待。
“这灯塔里供的是地藏菩萨,前头走得快,没怎么拜过前殿里的神佛,你现在可以去拜一拜,求个身体健康或是家庭和睦。”
穆怀艺背着手站在门柱旁,从门口摆着的胡木柜里帮渝棠拿了三支高香出来。
“我只有弟弟一个亲人还在世,没什么好求的。”
渝棠没有伸手去接,渝雪儿的事暂且还不想让穆怀艺知道,如果当年渝家灭门一事穆怀艺也有所参与,让他知道渝雪儿这个见证了全部过程的人还活着反而会置她于危险之中。
“……”
穆怀艺啧了一声,往自己脑门上拍下一巴掌,穆京宸早和他交待过渝棠家里的情况,这孩子是个和弟弟相依为命的孤儿,他这老头怎么就口无遮拦地戳了人家的痛处。
“穆伯伯不必介怀。”
渝棠看老爷子一副想绷住威严却又藏不住懊悔的神色,只得出言宽慰,正巧住持已经将供佛用的酥油灯端来,他们穆家人所用的佛灯与外头的不同,油碟外还包了一盏琉璃莲座,将烛火笼罩其中,晕出闷闷的灯影。
住持和他们客气几句后便知趣地退出灯塔,期间上上下下将渝棠打量了好几趟,渝棠早已习惯他人的审视,并不在意,倒是穆怀艺不满地冷咳了一声,催促住持放下灯麻溜滚。
殿门缓缓落下,将晨间清亮的光阻隔在外,渝棠这才看清面前庞大而壮观的整座灯龛,经久不灭的蜡灯将殿内照曳成昏暗的暖橘色,在斑驳的神佛壁画上留下跃动的影影绰绰。
渝棠虽也不信佛,却不禁为之哑然。
穆怀艺低语了几句祈愿,将新奉的佛灯摆在了较低的隔栏上,渝棠站在一旁帮他拿着装满了点心零嘴的布袋,无意间瞥见高处有一行奉了格外多的灯盏。
如果所奉灯盏是按年份摆放,那这一行便是十多年前……渝棠细细一算,正该是穆怀艺在恩夷平定马贼匪乱的那一年。
“走吧,这几年难得太平,许愿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穆怀艺扶着腰缓缓从跪垫上站起身,回过头对上渝棠视线的那瞬间,不知是久跪腿麻的缘故,还是因为眼前人的目光生寒,太过陌生,他竟堪堪踉跄一步,差点被跪垫绊倒。
好在渝棠反应不慢,及时伸手搀住了他。
穆怀艺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渝棠,他从军数十年,看惯了生死茫煞,面对比吃人饮血的野兽更残暴阴戾的匪徒他都毫不腿软,可渝棠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瞬然极冷的视线并不锋利,却极能让人感到揪心。
“来佛前请灯或是为了祈求平安,或是因为心中有愧,”
渝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松开扶着穆怀艺的手,而是抬起眸情绪难测地淡淡开口,
“伯伯奉了这么多盏灯,每一盏都是为了求福吗?”
他们二人的目光在那一排格外长的灯龛前交汇,攒动的火光将墙壁上巨大而庄严的神像照映得如临人间,灯龛中央通天高的地藏佛像因为难以被一眼窥见全貌而显得格外压抑威悚。
“恩夷山之乱让穆家军一战成名,难道不是个祥瑞年份吗,伯伯却在这里供了格外多的灯。”
渝棠费劲地克制着发颤的尾音,盈润乌黑的眼眸被满屋的烛光漆上一层厚重的雾气,穆怀艺看了他半晌,缓缓叹了口气。
他一直都预感会有这么一天,渝棠的眉目明明就和十几年前恩夷的那位富商如出一辙,是他一直都在逃避,不愿相信世上会有此等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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