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初动容了。
周峰看见有戏,趁热打铁问下去,才从这少年口中听清楚原委。
原来他父亲顾俊才在外蓄了小妾,不悔过就罢了,还宠妾灭妻,抛妻弃子地住到外头去了。他母亲被休弃以后在娘家过得不好,对顾俊才怀恨在心,便找上门去闹,一闹便出了意外,当时刚好赶到的顾正初被邻居看见,便被指认为凶手。
偏偏当时的县衙跟周峰一样,想政绩想疯了,管他冤不冤,将人抓了就预备秋后处斩。
“你父死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却还要连累儿子成了逃犯,”周峰摇摇头,“你放心,本官为你做主。”
顾正初就像被戳中了痛点,眼眶通红地大呼:“大人,我父虽有不当之处,但何至于逐我母亲出门啊!若非三房那爹妈早死的灾星顾明州,我们一家三口又岂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顾明州?”周峰屏住呼吸,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你说仔细些。”
轰隆一声,惊蛰雷动,夏雨便浩浩荡荡地降了下来。
周峰被浇了一头一脸,却丝毫 不觉难受,来时的气馁颓败一扫而空。
那顾明州竟然有个男妻!
就是这么巧,他前些日子接了个状子,被告的人原先是在杭州当管事的, 被辞后无奈回乡,却因为跟邻里之间的田地掰扯不清,又被告到了府衙。
多巧啊,当时将那个田管事辞退的,正是顾明州的男妻——白雨信!
周峰无比庆幸,多亏他没有自暴自弃,对府衙里的案子了如指掌, 方才能够及时想起这桩案子,并从田管事口中得知了白雨信在杭州所做的一切。
暴雨之中,周峰闯进驿馆,身上湿了个透,眼睛却迸发着希望的火光。
“这不是周大人吗,”驿馆的差役赔笑走上来,“这大雨的天,您还亲自过来,派人招呼一声,小的们自当上门的。”
周峰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拍在他胸口:“送信到京城,快马加鞭!”
差役一愣:“送去哪里?”
“刑部!”
周峰勾起一抹笑,抬头望着那片雨幕,仿佛穿过层层雨珠看见了顾明州狼狈不堪,跪着向他求饶的模样。
此时,京城。
顾明州却正穿行在皇宫的宫殿之间。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殿试,这已然是科考的最后一个阶段,能够走到这一步的考生们均是天之骄子,日后大都会成为同僚。大伙儿对此心中有数,彼此短暂接触的眼神里都带着些许敬意。
若是能够在殿试点中一甲,往后便能在官场上扶摇直上。
数 百年来,能够三元及第的人少之又少,就是因为殿试的试题是当今圣上亲自出的,状元 也是皇帝亲自指的,才学、眼界固然重要,有时候眼缘也可能扯开巨大的距离。
即便是顾明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拿下状元,更何况跟他同一批考试的,还有扬州的大才子郑自明。
别看他整日待在家中游手好闲,实则也是读了些书的。上一世没读够、没读精的,这一世尚未踏入争夺权利的漩涡,才有时 间一一读过。
收了伞,入殿,众人一一坐下,人虽然多,却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静默之中更有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打开考卷,顾明州微微眯起眼。
一年前乡试的题目还是点评当年政策,到了今年,竟然已经直接到谈起收复国土的事宜。
当战,还是当休。
当今圣上一直有收复国土,建功立业的野心,然而要想真的开始行动,却受到重重阻力。朝中以现今老首辅为首的保守派为了固守自己的利益,竭力反对;即便是以纯臣自居的清流派,也只有部分激进者支持打仗。
回答策略不难,但若是站在皇帝那边,日后在官场必然备受阻挠。但为人臣子,又怎能直接违逆君上?
顾明州在几年后方才参加殿试,当时皇帝提都没提起这回事,甚至在往后的二十年中,收复一事始终停滞不前。由此可见,此时所受阻力有多大。
正思索着,耳边忽然一阵忙乱,抬头一看,一位绷不住压力的考生竟然当堂晕倒了,大好前程就此夭折。
“肃静!”考官在上面厉声喝道,“天子命题,尔等也敢这样轻忽?”
顾明州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考卷上。
几番思索,他终于落笔。
第67章 刑部杨蒙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五日,殿试的结果本该当场出来的,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数日未曾公布。
可没人敢质疑。
君臣父子,皇权便是这世上最大的天,谁也不能越了这片天去,更何况他们区区学子?
三日后,雨停。
屋檐的水刚刚 沥干,刑部侍郎杨蒙便收到了一封信,举报白雨信在杭州种种为富不仁的作为。
粗粗一读,他就开始眼冒精光。
杨蒙是徽商巨贾杨宜修的侄子,家传虽有儒商之名,精明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没有背景的小商人,大批握在手中的财富,还有如此好拿捏的把柄——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肥肉!
“来人!”杨蒙一声令下,“徽州籍商人白雨信为富不仁,肆意敛财,实乃天地不容!给我把他抓回来!”
飞马出行,挟着的却是天子旨意。
皇宫终于发出邸报,宣众学子入宫,白府乱成一锅粥,白雨信慌忙拿出准备好的衣裳让顾明州穿上,又叫人取马车,叮嘱道:“路上小心。”
顾明州长身玉立,身上锦袍以银线绣着祥云、修竹的纹路,腰间玉佩温润发亮,就连影子都笔挺修长。
当真是少年如玉,恍若天人。
小厮们都看傻眼了,顾明州上马车,掀开帘子,伸出左手理了理白雨信鬓角散落下来的碎发,目光说不出的温柔。
“等我回来。”
白雨信不觉微笑,点了点头:“我等你。”
车夫挥鞭驾马,马车离去。
白雨信松了口气,唤小厮们收拾东西。连着等了这么多天,别说是顾明州了,就是他都有些受不了,当真煎熬。
其实顾明州考中几等都无所谓,左右不过他来养家。但白雨信就是觉得,顾明州这样的人,理当得一个好成绩。
夏松弯腰拿起上马用的足踏,忽而听见一阵快马呼啸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数人驾着马朝他呼啸而来。
他来不及闪避,当先的马匹已然来到眼前!
哐当——
足踏被撞出去好远,夏松尖叫着摔倒在路边,吓得魂飞魄散。
白雨信匆匆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怒声发问:“来者何人!敢在京城纵马伤人,好大的胆子!”
来人一声冷笑,从腰间扯下令牌高高举着,居高临下道:“刑部有话找你谈谈,白公子,请吧。”
小厮们脸色均是大变,白雨信眉心一跳,没有做声。
冬柏慌得六神无主:“这、这......公子,我这就去找少爷。”
“站住!”白雨信扫过众人,“谁都不许打搅他。”
“公子!”
“不过是讲两句话,算不得什么,”短短片刻,白雨信已然冷静下来,“我去去便回。”
来人又是一声嗤笑。
白雨信权当没听见,跟去了刑部。
杨蒙早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来,便满面怒容地呵斥道:“大胆罪民,还不跪下?!”
白雨信站在堂下,面无表情。
“跪下!”杨蒙盛气凌人。
平民见官,是要跪,不跪才是给自己找麻烦。
白雨信轻轻一撩衣摆,直直跪下,却不卑不亢,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杨蒙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悦,眯了眯眼:“你可知罪?”
“小人愚昧,实在不知。”
“哼,侵吞戴家家产,致人商铺连连倒闭,自己敛财不知几何,竟然丝毫悔过之意都没有,”杨蒙阴测测地盯着他,“现罚你交出脏银,以正视听!”
白雨信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戴家之事小人早已受罚,如今已经半年有余,又旧事重提,大人当真?”
杨蒙一拍惊堂木:“区区小民,也有资格质疑本官所言?”
“抓贼也要抓现形,大人人证物证都没有,让小人如何信服?”白雨信淡淡一笑,“大人,便是要钱也该做缜密些才是啊。”
杨蒙被他说穿心思,冷不丁一噎。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堂下之人开了口。
“小人好歹也是行商的,五湖四海去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但也是有限,实在想不到 天子脚下也有人敢这样嚣张,”少年语声不轻不重,“若是我没记错,杨宜修是大人的叔父吧?”
白雨信凉凉地扯了下嘴角:“大人是想我去皇宫门口喊冤呢,还是去张首辅家喊冤?”
杨蒙心头一惊,额上渗出冷汗。
乍看那信时,他以为就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这种人只消以强权压迫,很快就会跪在地上求饶,为了能免去些许刑罚,哪怕变卖家财也会私下贿赂。
怎么这家伙跟想象的不一样呢?
就在这时,外面有衙役进来禀报:“大人,杨老爷来了。”
杨蒙正心虚着呢,一听这话立马就慌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指挥道:“就说我在换衣服,要晚一点见他。”
衙役依言下去,白雨信依旧抬着头:“大人,我可以回去了吗?”
杨蒙简直被他毫无尊卑的口吻气得直咬牙,一个小小的商人,也敢这么嚣张,他哪来的胆子,又哪来的底气?
若是平时,他肯定要把人抓进牢里好好收拾一番的,偏偏杨宜修来了,要是被叔父知道, 肯定得骂死他。
“滚滚滚,”杨蒙闹心地摆摆手,警告,“若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
白雨信起身,掸了掸尘土:“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能说什么?”
杨蒙放松下来:“算你有点眼力见。滚吧。”
把这瘟神送走,杨蒙连忙赶到后院。
杨宜修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道:“蒙儿辛苦了。”
“您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辛苦的?侄儿有今日,还不都仰仗您老人家和首辅大人吗?”杨蒙热络地凑到他身旁,“今天去京华楼怎么样?我定桌!”
杨宜修微微皱眉:“都已经是当了官的人了,怎么能整日就想着吃喝呢?”
杨蒙赔笑:“怪我怪我,这不是怕招待不好您吗。”
“行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杨宜修点了点桌子,“马上就是首辅大人的生辰,你上着点心。”
杨蒙顿时感到压力巨大。
给首辅送礼,这又是一大笔钱啊,平日里交际处处要钱,这会儿从哪儿搞钱去?
杨蒙咬紧牙关,那白雨信是断然不能放过了!
第68章 状元郎
夏雨方收,皇宫里的青石砖却滴水不沾,洁净得令人咂舌。
顾明州坐在一众学子的最后面,抬头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再往上有一排阶梯,尽头便是帝王。
“草民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阶上少年眉眼平和,“想必诸位都等得不耐烦了,张首辅,你来宣读。”
听见这个名字,顾明州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下首张黎起身称是,双手接过太监递来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名。
“淮州人士宋闵家,赐同进士,三甲传胪,蒙受天恩……”
顾明州坐在后面,仗着没人注意,肆意打量说话之人——上一世他最强劲的政敌,也是现任首辅张黎。
当初能够干倒张黎,顾明州只敢居一半的功,若非张黎运气太差,正好碰上黄河水灾,只怕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还得再延续五年朝上。
感到被窥视,张黎眉头微微一皱,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起来,然而当他抬头,方才那道强烈的视线便消失了。
究竟是哪个小子如此胆大?
这念头一闪而过,张黎深吸一口气,在短暂的停顿后拔高声音:“徽州人士顾明州,一甲状元郎,蒙受天恩!”
顾明州心头猛地一震。
坐在张黎身旁的萧豫也是大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话音落下,众学子不由窃窃私语。
“顾明州是谁?”
“哪个是顾明州?”
尚未得到答案,就听张黎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顾明州得徽州解元、会元,幸得皇上恩赐,方能三元及第,世所罕见。还不快快谢恩?”
这一下,阶下学子惊呼着炸了锅。
三元及第啊,几百年也难出一个,这得多有才学,又多有运气啊?
顾明州按捺着难以言喻的激动,直起身,走上前去领旨谢恩,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震惊、敬佩。
“恭喜状元郎,”小皇帝李宏愿面带微笑,颔首道,“诸位的考卷我都看了,实当拔为头筹。”
所有的考卷皇上都过目了?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心头暗惊,难怪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宣旨。
但同时,也有一部分人意识到其他涵义。
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殿试的考卷往往由倚重的大臣们先过目,共同拟定一甲,再由皇帝挑选前三名。
可现在,李宏愿宁愿 自己辛苦,也不要朝中大臣经手,可见对于这篇试题双方意见分歧之大,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
那么,能被李宏愿点中的顾明州必然是......
“爱卿策问里说要战就要战到底,”李宏愿淡笑,“倒是与朕不谋而合。”
此话一出,大臣们落在顾明州身上的目光都变得犀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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