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非雨明白了大半,但孙梓还是欲言又止,明漪接过话头轻声说:“正义除了需要反馈给死者家属,还需要展现给人民。如果我们成功阻断了商冬青的阴谋,将其公之于众的人,不能是民间的任何一个人。”
政商勾结,大集团通过黑社会向官员进行利益输送,打压不同派系的官员,残杀警察和调查专家,掩盖强奸凶杀案的真相。一旦此事被公之于众,第一个损害的就是政府的公信力,其次就是当地人民对警察的信任,对“正义象征”的怀疑。祸事已经诞生,无法弥补,但后续事情造成的混乱,那些不知内情的民众诞生的恐慌总需要人来解决。这时候的正义,就是需要让人民安心的东西,这时候站出来揭露一切的角色,就将成为人民眼中的新英雄。
而这个揭露人,不能是曾经的妖监会成员,也不能是丧失人类身份的荀非雨——因为他们都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正义之师,甚至都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来历。人们对政府和警察的失望不会因为他们的出现而衰减,反而会有人指责“这些人都能做到,而保护我们的警察却做不到”。
这曾经是妖监会用来钳制警方的手段,但眼下妖监会不存……明漪只是抬手覆盖在孙梓和谢林颤抖的手上:“你们要去当那个正义的使者,你们要替你们代表的东西,找回它被同僚践踏的尊严。”他顿了顿,看着两人的眼睛说,“这并不代表你们是胆怯而无力的,也不是说你们躲在了我们后面……这是只有你们两个人能胜任的工作,它同样辛苦,同样沉重。人总是喜欢因为一件错事污名化整个群体,要是真的发展成那样,你们白队为这件事的付出,那些还在为正义奋斗的人,将会颗粒无收,前功尽弃。”
一切结束后,故事将会这样书写:两位底层警官不畏高层的压迫,不惧前辈曾付出的惨重代价,始终坚持正义,尽全力追查事实真相,并成功捣毁了整个犯罪团伙,揭露了当地无形的巨手。
“这是人们喜欢、法律接受、结果最好的故事,”江逝水抿嘴笑,眼皮微微抖了一下,“底层人民反抗权贵,抨击黑暗……受害者家属能够被它鼓舞,人们对警察的信任也会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而增加,正义……正义会根植在人们心中,他们会看到……以小,以小博大的希望……”
说到最后,她几乎要流出泪来。她心中不平,不甘,因为这个故事中根本不会有谭嘉树、左霏霏和妖监会那些人的名字,甚至是在座这几个人,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有去无回这几个人的名字,也会消失在历史之中。
荀非雨咳了一声,他揉了把江逝水的头,抬手吹了声口哨,两只德牧跳进院墙,蹲在了堂屋门口的地上。思考了一会儿,荀非雨拿出了谭嘉树出租屋的钥匙,郑重交到了孙梓的手上:“这是嘉树的房子,里面留有枪支、符咒、电脑和干粮,可以作为你们临时的落脚点。之后,孙梓你听从你父亲的安排回北京。”
除了不会死去的宗鸣外,孙梓是最有可能一直活下去的人,碍于他父亲的地位,没人会对这位公子哥下手。而谢林似乎明白了荀非雨的停顿,他笑着拍了拍孙梓的肩膀,伸手接过了荀非雨的钥匙:“非雨哥,如果你冲在前面就没人给你们查信息了,我会。我会待在嘉树哥的房子里,给你们提供信息支援,跟调查记者一起收集殷商集团其他的罪证!”
“谢了。”荀非雨叹了口气,望着外面看了一眼,补了一句,“如果有余力的话,叮嘱看守医院和牢房的人,保护程钧和姚远,那两个人或许以后能成为你们的证人。”
明漪看了眼渐暗的天色,拿出两只蝴蝶交给他们二人:“时间不早了,让这两只狗护送你们回去吧。”
“我们需要莲花沟水库的详细地图,”荀非雨送他们到车上,“以及殷商集团、四川辉誉饮用水公司,那家被关停的化肥公司在新津县的产业位置。不要惊动那些人的眼线,一定要安全。”
孙梓鼻头一酸,红着眼眶哽咽说:“荀哥,明明该是我们……”
荀非雨耸肩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知道吗?你要活着,哪怕有一个人记得,这就是有意义的牺牲。”
谢林点了点头,侧身让两只狗上了车,他与荀非雨告别,一脚踩下了油门。汽车驶离了荀非雨的视线,落下的夕阳竟让荀非雨觉得格外刺眼。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画面突然一晃,而同在西南分部内的江逝水也感到一阵不安。很快,她的双眸被红色取代,岳夏衍警觉地按住江逝水的肩膀,却看见荀非雨喘着粗气跑回来:“狗……”
狗群间不断传讯,最先赶到莲花沟的是一群野狗。它们在山林里窜动,小心翼翼地嗅着地上的气味,逐渐接近芦苇荡边。夕阳的倒影映在水中,四周并无任何异常,空气中甚至有些睡莲淡淡的香味,可一瞬间,荀非雨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双乌黑的皮鞋。数声枪响惊起满林飞鸟,而狗群尽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潜藏在水下的神明暗中窥伺着,而握住拐杖站在岸边的男人蹲下来,抬起一只未死的狗,双手掐住了它的脖子,轻笑着说:“你好啊,天狗。”
“还是应该叫你荀非雨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冬青是一种常绿灌木,有着足以抵御严寒的、顽强的生命力,而狗眼中映出的商冬青形容憔悴,双手颤抖用尽全力,也掐不死那只已经被子弹重伤的狗。那时,一尾黑蛇从他尚且沾着血的袖洞中钻出,死死缠绕在了黄狗的脖子上,留给荀非雨的感官只剩下绝望的窒息和血管中沸腾的暴怒。
江逝水也登时醒转过来,她看了荀非雨一眼,示意荀非雨先说目前的情况。他本以为野狗前去调查并不会引起那边的注意,就算谢林和孙梓调查西山湖一事暴露,至少天狗和狗群,还有“荀非雨就是天狗”这件事应该不会暴露给商冬青知道。但事实并不像荀非雨所想,商冬青的反应速度已经超过常理,甚至有点守株待兔的意味。狗群中弹而死,但荀非雨并没有看到任何狙击手,凭借那一声枪响,他也无法判断枪手的位置。
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为什么商冬青会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是自己做得不够隐秘,还是有哪个环节泄露了讯息?是殷知,还是宗鸣?
荀非雨抬头看了宗鸣一眼,心中愈发不安,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让他难免失措。但江逝水听完之后,却抖着手抢过了荀非雨的烟,探头去叼在嘴上,深深抽了一口。那只右手似乎想要拿掉江逝水嘴上的烟,她怒瞪一眼,开口干涩地说:“……我看到了白姐姐。”
“你说谁?”荀非雨仿佛堕入冰窖,“白落梅?!”
子弹射来的方向是水面,而殷文主动分享来的视野正好面对那一侧。江逝水不明白殷文为什么要自曝信息,但当她看到浮出水面那个鬼影的脸,心情几乎要崩溃——利落的短发,身上还披着孙梓的衣服,腹部的大洞被血翳盖住,在身后汇聚在成一条暗红丝弦,浸没在水中,与水下不可见的鬼物相勾连。鬼影握住手枪那迅捷敏锐的姿态,除了白落梅,不会有别人。
但那暗红丝弦不仅缠在白落梅身上,它自湖泊中心铺陈开来,勾连天上盘旋的乌鸦雀鸟,水中的游鱼水兽。所见之处,除了商冬青那双漆黑的眼睛,尽是赤红的双眸。那些可怖的红眼监视着西山湖周围的一切动向,布下天罗地网,更别说这几只突兀出现的狗。
一直隐匿在殷千泷之后的商冬青为什么会露面?击杀这些狗本也不用他出现。除了白落梅的鬼魂被利用的愤怒外,荀非雨当下只能想到一件事——他们在挑衅,在用杀死荀雪芽的手法激起这帮人的怒火,抛出白落梅的鬼魂进一步刺激妖监会残党的神经,引诱他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冲进西山湖。
抟转需要妖监会九大家的血脉。
荀非雨扫了岳夏衍和明漪一眼,谭家人和岳家人,加上江逝水身体中易东流的鬼魂,引他们过去或许才是暴露视野的最终目的。荀非雨擦去额头冒出的汗,咬牙冷声说:“不能贸然行动,”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诧之中带着不解地看向宗鸣,“白落梅的灵魂,不是被你当作代价收走的吗?”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认为白落梅死于代价,而夺走灵魂就是她交换线索带来的代价。荀非雨为此迁怒于宗鸣,仇恨这个人从不解释。可现下荀非雨才明白,宗鸣根本就没有主动辩解的能力,哪怕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做过,只有当证据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才理解了宗鸣当时那个悲伤的眼神代表了什么。突然,他开始害怕看到宗鸣责怪的表情了,可那个男人只是低头点了一根烟,仰头笑笑:“不是。”
那个女人的命运,看遍所有可能性,所有的未来之中,也难有一条生路。死于云南,死于陷害,死于车祸,死于仇杀……死,死,死,每一种可能都是英年早逝,但并不是每一种可能都能创造出推动与价值。宗鸣并不能直接将命运的轨道改换,但存在上千年,比对过无数个可能,有时连一个花瓶的位置,也能改变未来某人的命数。
那些看起来至微至末的线索,那些暧昧不明的提醒,总有一天能传达到某人那里,总会在某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在那天道重压之下,宗鸣那微小的“自我”尽力制造出了改变的可能——他承受了白落梅索取真相带来的代价,留住了她的灵魂,但他并不能为此辩解。至于责怪……宗鸣看着三人不可思议或是怀疑自我的表情,也只是淡淡地笑:“不表达的人就会被误解,这句话像是真理。”
这是谭嘉树对荀非雨所说的话,此时被宗鸣说出来,却像是变了一种味道。
夕阳已经落下,真凶的挑衅也已经到来,这意味着不多时那些人的计划就要开展,但现在荀非雨他们甚至连那些人杀人献祭的方法都不清楚。荀非雨深深看了宗鸣一眼,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情绪,转头对江逝水和岳夏衍说:“别的话,留到结束之后再说,岳夏衍,你对白落梅变成这样有什么看法吗?”
岳夏衍勉强摇了摇头,他坐了下来,眼睛逐渐丧失视力后,他的记忆却愈加清晰,回忆里每一张看过的照片都格外清晰。如果说留下白落梅的灵魂是宗鸣给出的线索,那么白落梅的死法就至关重要。为恶鬼所吞噬的灵魂会变成恶鬼力量的一部分,这一点在易东流身上就得以窥见,但被厉鬼所杀却成为厉鬼的一部分,连明漪也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查到一个水库,这一点也让岳夏衍脑中灵光一闪,他探手摸向水杯,望着荀非雨气息所在的方向问:“我没有亲眼见过你妹妹的鬼魂,她身上,是不是有水?或者她出现的时候,是否会带着水声?”
“是。”关于荀雪芽的一切,荀非雨一星半点都不敢忘,“潮湿,阴冷,滴水的声音……到处都是黑水。”
弃尸麓湖,挖眼割舌,这些绝对不是巧合。荀非雨想起金融大厦现场,从照片上看,那里也有水渍,向南身上的衣服也格外潮湿。柳然当时得出的验尸结果也非常奇怪,向南在见到白落梅之前已经死亡,是什么东西驱使着他见到白落梅,又是什么东西杀了白落梅——只可能是杨雪。
水。
麓湖,西山湖。
浸泡在黑水之中的鬼影。
荀非雨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一想到那些红色的眼睛,便回忆起谭嘉树当时询问林玲的话。那个逃出来的女鬼对谭嘉树说,到处都是眼睛,被看到了就逃不掉,是荀雪芽帮她逃了……布满眼睛的地方是西山湖,逃离西山湖就不会被找到吗?为什么商冬青不主动出击?是不是因为他们施放阵法或者拘束鬼魂的地方,根本无法离开西山湖?
而为什么荀雪芽能逃掉,杨雪就逃不掉呢?
“一直以来,水都可以作为媒介。”明漪想到了莫承锦,“我曾经的同僚能以水为媒介追踪,而水镜这种术法,可以将灵魂封锁其中。”
岳夏衍灵光一闪:“谭家地下祭坛封闭玉盒鬼气所仰仗的也是水和玉石,玉石矿脉压制鬼气,九龙玉柱将其封闭于水中。而且多年的研究也证明,鬼气溶于水,会被水所稀释……”
下雨的时候,鬼气会被雨水冲散,导致当时还是狗的荀非雨没能追踪到鬼潮的气息,这一点荀非雨是认可的。逃出这片水域就可以吗?那么出现在金融大厦的杨雪、潘雨樱和向南,不也离开了西山湖水域?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所控制的?荀雪芽和林玲与他们的不同又在哪里?
岳夏衍打算先从抟转阵法入手,而江逝水继续尝试是否可以使用殷文的视野偷窥到一些东西。明漪着手为他们闯入西山湖准备必须的符纸和书法,荀非雨一方面等待着谢林和孙梓的讯息,一方面通过狗群的监视和网络上所有能搜查到的、关于殷商集团的一切来进行推演。
宗鸣安静地坐在窗台边,这一次,没有一个人向他提出问题,好像真的认为凭借自己就能解决一切。想要胜利的欲望变作几缕烟,汇入宗鸣出现裂隙的掌心之中,当他想要向荀非雨迈出一步时,裂隙变得更大——这是他亲口应允的,能够杀死自己的力量。但倘若这个愿望有违天道,也根本不会有被应允的机会,也不会因为黄花代偿而草草结束……天道,也在应允自己的消亡吗?
常人应对这样的情况,宗鸣也不是没有见过求生那强烈的欲望,掺杂着恐惧、惊慌和渴望,还有深深的不舍和悲伤。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在某个时刻死去时,一直以来轻飘飘的身体竟然感到了重量,这是不是证明他不仅是个存在,他活着,他空荡荡的胸膛里终于有了一颗跳动的心,他是不是……也能拥有爱人的能力?
不只是神对眷徒的怜悯,那是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展现爱的能力。
连续不断的键盘声被窗外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断,荀非雨才记起来今天是正月十五,政府允许在固定的位置燃放半小时烟火,以纪念死去的白落梅,也算是他们平息网络舆论的一种手段。但现今看到那些燃放的烟火,荀非雨心中只剩下讽刺,可看向窗户的时候,他的视线总是绕不开宗鸣。
男人灰白的头发被烟火染上每次绽放都不同的颜色,那双灰水眸子里也映出烟火盛放的光华。但这时候的宗鸣,他的五官似乎不再那么扭曲,荀非雨抬手按着自己的心口,宗鸣的脸上似乎有许多人的影子,每辨认出一处特征,都足够荀非雨热泪盈眶。他想了想,还是放下手中的工作,望着烟花轻声说:“对你的误解,我道歉。”
向烟花许愿的人们身上浮起灰雾,宗鸣并未回答,只是伸手承接起被风吹来的雾。他半眯着眼睛,似是浏览着雾中传递来的声声愿景:有人在为去世的警察祈祷,有人在为蔓延的疾病伤痛,有人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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