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愿望,或者欲望变作了他的力量,让他身体充盈,心里却无比空虚:“我不需要道歉。”他的语气很平,但却轻轻看了荀非雨一眼,声音也似乎小了些,“以你们的正恶观念来看,甲是加害者,乙是受害者,没有帮助受害者,就是在帮助加害者,本来就不存在第三种立场。”
“立场属于人,”荀非雨望着升空的烟花,露出苦涩的笑容,“你并不是。”
“你在为我开脱吗?”
“……”
“荀非雨,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
五年间,荀非雨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而被称作是“宗鸣的特殊对象”时,荀非雨也考虑过,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别人呢?他一定有某种特质被看重?还是说,他曾经与宗鸣的过去有什么羁绊?这些,不只是荀非雨想过,妖监会的人也调查过,但都没有什么结果。
江逝水拥有殷柔的灵魂,易东流是易家的传承人,岳夏衍是谭家的孩子,谭嘉树是月灯……似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背后都牵扯着秘辛,只有自己,似乎和这场事件并无关系。
宗鸣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因为你微不足道。”
普通,平凡,没有任何关联,没有故事,没有被神祗眷顾过,哪怕一分一秒。在进入宠物医院之前,宗鸣甚至都没有在意过荀非雨这个人,他淡笑着说:“因为你弱小,你无能,改变你的一切,不会引起天道的注意,因为你当时根本就无关紧要。”
嘭的一声,天顶的烟花炸开:“但谁能想到……你是我亲手点燃的烟花。”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只蝴蝶振翅,或许会引起对岸的一场风暴,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天道并不是没有为人的生存留下空间,至少这种微末的改变没有被限制,而每一处可能性的变化,或许都会导致结局的改换。身在局外时,宗鸣透过这双白泽之目看到的未来无比清晰,他曾预知到了殷文的结局,也看到了十六年北京鬼潮,但今夜,他的眼前竟是混沌一片。
混沌之中,那种沉重感让他低头一笑。白泽无法窥见与自己有关的未来,而对于宗鸣来说,过去并没有这样的烦恼。他就如一块石头,一汪湖水,并无自身和未来可言,但如今种种,似乎都在述说着一件事:他已经身在局中,他拥有了未来,也拥有了死亡。
可等了许久,宗鸣也没能等到荀非雨的回答。烟火已经熄灭,宗鸣转过头去,只看到荀非雨不断敲击着键盘,湛蓝的双眸中并无任何高兴的神色,反是桌面上有几滴可疑的水渍。没有人为宗鸣解惑,他并不清楚自己哪里说错,这是事实,他刚才似乎还存着些许“炫耀”的意味——他想让荀非雨说一句自己做得对,可光是想,那代价就已经让宗鸣无法寸进。
荀非雨也知道宗鸣所说的是事实,他微小平凡,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无法比肩妖监会任何一个的人。可谁听了这种话会开心呢?那五年,他已经尽力了,只是那努力就像是杯水车薪,直到现在还要被宗鸣高高在上地否定。可这就是宗鸣,无论他多么接近人,他还是那个“傲慢”且无法主动表达的存在。
要从他那里获得线索,不是宗鸣破碎,就是荀非雨承受代价,而这些线索会不会导致不同的结局,荀非雨不清楚,但他却本能地拒绝。商冬青想要的结果因抟转残缺,绝无可能达成,而他们准备施放抟转的位置,或许就是西山湖,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回来四川好几天,那些人还是没有动作——或者是没有明面上的动作。留给人们自己的时间并不像是一开始所想的那么不足,剩下这几个人似乎也达成了一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再向宗鸣低头请求任何的帮助。
两天后,孙梓顺利登上飞机,于傍晚抵达北京首都机场,与身在北京的调查记者干青山对接。而谢林蹲守在谭嘉树旧屋,通过互联网和旧时的关系,追查着向南盘踞在四川,又突然消失的势力。
又是一周,四川已经从农历新年的余韵中脱出,人们的生活也回归了正轨,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同。殷商集团照样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官员换届在即,饭局却因为八项规定,比往年减少了许多。整个四川盆地没有任何异动,没有鬼潮,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凶杀,平安祥和,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这段时间众人也没有闲着,要攻入西山湖,甚至是扳倒商冬青,依靠一腔孤勇是绝对无法做到的。经岳夏衍提醒,在江逝水运用殷文双目时,对方也能操纵江逝水的身体,所以这段时间她为了不暴露西南分部的位置,已经停止了尝试。但江逝水尽力与易东流磨合,现在已经能流畅地行走,恢复了部分身体机能,只是身体愈加虚弱,导致她不得不暂时用轮椅来减少体能消耗。
“地图的事情怎么样了?”她推着轮椅进入荀非雨满是烟味的房间。
贸然闯入一个不清楚地形的地方,吃亏的只可能是闯入者。但无法使用狗群对西山湖进行探索,也无法绕过红眼术法对西山湖的监控,荀非雨只能想到科技手段,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千年之前。蜃龙死后,幻阵虽然能够依靠别的神祗进行维系——西南分部依靠宗鸣,而西山湖依靠殷文,但藏匿空间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
那天见过天上的烟花后,荀非雨突然想到了天上的眼睛,并不是神,而是卫星,那是人类发射到太空之中的眼睛。但这一进程并不是那么容易,第一,那么高精度的卫星必然属于军用,要使用这种卫星地图,仅凭黑客技术是不够的。第二,与科技相悖的术法究竟能够骗过卫星的眼睛?那种抽象存在的神明之力,与人类创造的科技相比,究竟哪一个能胜利?
但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转折,回到北京的岳佳期向从前与妖监会关系密切的国家安全局汇报了五神宫全军覆没一事,以妖监会全灭——无论是物理意义,还是历史意义上的覆灭,换得了国家安全局对此事严重性的认识。关乎于无数无辜百姓的生命,不管是否相信封建迷信,妖监会那数百人的死亡已经是不可忽视的铁证。但汇报这件事,也断绝了妖监会重组的可能——一开始,打击迷信的政策,也就是为了消减妖监会的影响力,直至移除它的威胁。
对方虽对岳佳期的说辞将信将疑,但四川政局动荡,白落梅以身殉职也是事实,所以基础的配合也得到了允许。为了保证不出现不必要的牺牲,准备阶段荀非雨只接受了远程支援,而一行人也得到了枪支使用许可,只是最擅长使用枪械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以幻阵同根同源的西南分部进行尝试后,正午时分,幻阵之中隐匿的空间只要真实存在的物件,明晰地被记录到了卫星图片之中。并且,西南分部的幻阵由宗鸣维系,他的能力现今已经超过殷文,拍到西山湖全景也不是不可能。
不出荀非雨所料,在江逝水推门进来那一刻,他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那就是西山湖的卫星全景图。进入西山湖的公路仅有水坝上那一条,但两侧的山上还留有一些小路,这一点也和张建伟核实过,通过新津县西山湖旁的村庄山道,也能走到水库的位置,只是那里的泥路难以行进。
而孙梓那边也算是颇有收获,调查记者一方对社会新闻颇为熟悉,早在十年前,干青山曾经的同事便接触过莲花沟水库的调查组成员,当时也潜入过莲花沟水库。但遗憾的是,干青山那位同事死于街头抢劫,留下的档案寥寥可数,当时那家排污的化肥厂证实属于殷商集团,而排入水中的物质却有很多蹊跷的地方。
荀非雨摘下耳机,开窗通风后才对江逝水说:“那个潜入莲花沟水库的调查记者留下了当时的水样,回到北京交送检测前遇上了抢劫犯,被打死在街头。但他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在回去前就已经找到另外的人送检,报告完整地交到了干青山手上。”
化学检测的报告显示,莲花沟水库中的水含有近三十余种尸体腐烂后会产生的化学物质,虽然水华现象导致了大量鱼虾死亡,但这些化学元素的浓度却引起了出报告人的怀疑。其人再对收集到的水华进行检测,竟然在其中发现了少量人体组织。那时,干青山明白了同僚蹊跷死亡的缘故,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也只能收手不做调查记者。
“富营养化的尸水?!”江逝水胃里翻滚不停,“西山湖水库那么大……怎么会这样?!”
只要是活水,都会有自净能力,要让一个水库富营养化,除了本身存在的化肥厂污水排放,很难不怀疑其中到底有多少人类尸体。而且现在的社会,如果一时间死亡那么多人,不可能没有失踪人口记录。但荀非雨却只是冷笑,商冬青选择的目标,向来就不是得到重点关注的人群。
希望小学,孤儿院,被家庭放弃的癌症病人,失业人员,流浪汉,以及通过向南最容易接触到的群体——妓女和吸毒者。这些被社会忽视的人失踪,加上警方和政府的不作为,十年前要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只需要殷商集团提供的一笔钱。
并且,这些人的失踪如何会怀疑到商冬青的头上呢?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慈善家,是许多人的榜样,社会成功人士,始终关照着这些人。有谁会怀疑商冬青呢?恐怕荀雪芽上车之前,也没有怀疑过这位温和的叔叔,就连白落梅也被商冬青骗了过去,还以为他是真的为了殷千泷下跪。
而现在,横亘在众人面前的难题与当时的困局一模一样——钱。
站在商冬青背后的是整个殷商集团,这个集团为全国提供了至少上万个工作岗位,兴建了上百所学校并设有奖学金,楼盘上百处,有配套的物业管理公司、私人医院以及各行各业之中的零散产业。每年举办的北京慈善晚会为殷商集团增添了不少的影响力,要颠覆它,公权也得衡量其所造成的社会影响。
午饭时间,除了闭门研究阵法的岳夏衍之外,江逝水、荀非雨和明漪坐到一处,而宗鸣也难得上桌。明漪听完荀非雨的汇报,只是握紧筷子,将鱼尾整个夹断:“妖监会能够延续这么些年,除了过去的社会地位之外,就是产业——钱。我们之中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叛徒,但由于癸级的存在,让妖监会能迅速切掉腐坏,或者没有价值的部分。”
对于这样庞大的“集团”,只要切割坏掉的部分就能换来双方相安无事,算是一种让渡,也是弃车保帅之举。不能瓦解殷商集团,至少也要让殷商集团断绝对商冬青的经济支持。殷商集团上市于1990年,此前经国有转私营,董事长一直由商家的人出任,说是家族企业有些夸张,但性质相似。
时任殷商集团董事长的人是商冬青的大哥,商秋枫,今年54岁。殷商集团的实务由此人打理,而商冬青是其最小的弟弟,虽是副董事长,但却并无太多实权。关于商冬青的个人经历,能查到的信息实在太少,但通过这些信息,也能推断出这对兄弟的分工:哥哥负责管理公司,而弟弟负责扩宽知名度,增大殷商集团的社会影响力,塑造遵守公序良俗的形象。
宗鸣喝了口茶:“弃车保帅,能弃的也要是个车。”
象棋棋手对弈,首先计算的便是棋子对全局的价值。要让殷商集团放弃对商冬青的支持,首先要搞清楚一个问题:是殷商集团依靠着商冬青,还是商冬青必须要殷商集团的支援?其次,商冬青制造的结果,能为殷商集团带来多少好处,能让他们铤而走险到这种程度?最后,上头能为此施加多少的压力,能让殷商集团愿意来谈这个条件——任何一个走到这种位置的商人都是精明的,没有明确的证据和利害关系,恐怕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
神。
一个商业集团,塑造出一个神,一个凌驾于政府和规则的存在,导致了一个地区,甚至是局势的混乱,对于他们的营利有什么好处呢?这究竟是商冬青一个人的愿望,还是整个集团一致的想法?对于一个商人来说,究竟是什么才有这样大的吸引力?
亲情?金钱?地位?
荀非雨冥思苦想,他回忆商冬青说过的每一句话,仔细打量着为数不多关于商冬青以及商秋枫的资料,终于在其中找到一条:“他们一家……遗传的多发性癌症?”
商冬青的父亲死于食道癌,叔叔死于肺癌和食道癌,而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检查出了癌症并且早逝。华西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这家人患有一种罕见的基因缺陷,原本多发性肿瘤都是良性,但他们一家的却全是恶性肿瘤,并非扩散到全身,而是全身各处爆发恶性肿瘤。
“他想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在医术并不发达的古代,这种源自基因的缺陷一直被视为天罚和诅咒。快要死去的人与死亡的距离更接近,以故白落梅能够听到犬鬼的声音,而荀非雨快要被换魂时也见到了荀雪芽的虚影。这种体验,放在旧时,就会被视为巫祝所必须的经历或资质。一昧追求这种“资质”的延续,现在的谭家就如同当年的殷家一般,“诅咒”因为近亲通婚,发展得越来越明显,连如今最尖端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拯救。
“多发性癌症?”柳然将手机开到公放,他接到荀非雨电话后,立即找到了华西肿瘤科的教授,“黄教授,我知道你负责过商冬青的治疗,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要是放在别的国家,过问病人病历一事必须有搜查令。但中国这个人情社会,柳然作为曾上过黄教授选修的学生,加上老人心中那些微的正义感作祟,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说:“称之为多发性癌症并不准确,目前医学界对这一方面的研究并不深入,因为病例实在是不多。”他看了柳然一眼,意识到自己偏题,扭过话头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商冬青先生和其两位兄长、一位姐姐的疾病,属于基因缺陷导致的家族遗传病。”
十七年前,殷商集团支持的基因筛查技术研发项目组终于取得了成果,但那时的技术并不成熟。黄教授作为项目组曾经的副负责人,对当时执意要求做筛查的商家人还有些印象:“致病基因的表现并不存在性别差异,且商母没有此类基因缺陷……用通俗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显性病变,只要同宗同源,必然会爆发不同程度的肿瘤。并且是不同脏器,同一时间爆发出多个恶性肿瘤,预后效果极差。”
“换器官也不可以吗?”荀非雨在电话那一头问。
柳然与黄教授对视一眼,低声说:“不行,目前所有的治疗方法都是在拖延时间,到最后……”
“根据商宁夏,也就是商家二女儿的病历,”黄教授扶起眼镜,边翻阅资料边说,“她生前曾签署过遗体捐赠协议,但检测出癌症后,大部分器官已经不可捐赠。对其身体的其余部分,我的同事进行了检测,连带骨髓当中也出现了间皮瘤癌细胞……可以说,这种多发性恶性肿瘤会导致全身每一部分都产生病变,除非彻底更换……那就像忒修斯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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