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变成了江逝水因献祭而缺失的手足,正按着江逝水心中所想,一点一滴描画着昨晚看到的光景。很快,一张草图便呈现在了荀非雨眼前,那是江逝水睁眼看到的第一幕,但这也是大部分水库的模样。荀非雨交代岳夏衍先看着,自己拿出电脑开始调取四川所有水库的卫星地图,结果显然像是大海捞针——足足有上百个水库,如何缩小范围呢?
第二张草图描绘的是那个水坝,水坝上并没有任何字眼,路灯的样式却引起了荀非雨的注意——白色立杆灯柱上方挂着用灯绳编织的红色中国结。不同城市对路灯的装饰也不同,小到区县也是不一致的,村镇上的路灯往往不会有这样的装饰。从这一条线索入手,荀非雨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水库的位置处在郊区,但并不算偏僻——因为路灯装饰这样的面子工程,得做在有人观看的地方。
他立即起身拨通了孙梓的电话,听完荀非雨的解释后,孙梓将手机交给了刚办事回来的谢林。等了两分钟,谢林的声音才从电话中传来:“红中国结灯饰,睡莲,水坝,郊区……你稍等,我已经出发了。”
“你知道在哪儿?”荀非雨急切地问。
谢林开车驶出警局,朝着成都市自来水公司的方向开去:“目前不知道,但我爸是成都市自来水公司的工程管理部主管,如果是水库的话我想他能知道些什么。你把那两张图发给我,我让他当面辨认。”
“行。”荀非雨松了一口气,“不要轻举妄动,谢警官,别把家人牵扯进来,非常危险。”
孙梓那头也没有闲着,他联络市住建委路灯管理所,并出示了那张绘有红色中国结的图片。起先那边的态度还有些散漫,但一听孙梓曾是白落梅的下属,电话立刻换了一个人来接,那人自称曾经受到过白落梅的帮助,立刻便开始帮助孙梓查证:“你说水坝上头的灯哇?”
“对,有睡莲花的水库,两岸都是芦苇,有山夹着……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不过这个灯饰……我好像有点印象!”
“是哪里!”
“新津区,新津区今年和自贡市灯贸委合作的彩灯,用灌水的注射药瓶制作的红色中国结!”
范围直接缩小到片区,谢林那边也有了进展,老爷子叫来了数据中心的负责人,帮助查找新津区现在所存的水库位置。自来水公司内仅记载着水质达到级别的水库,前两年新津的冷水堰水库和俞槽水库的水质恶化严重,已经被除名。数据中心负责人再想不到什么,这时外头来了个年轻人对负责人小声说了句什么,负责人一拍脑袋:“你搞紧点把老张给我喊进来!”
不处几分钟,办公室走进来一个骂骂咧咧的老年人,他拖着条有些笨重的义肢右腿,空荡荡的右侧袖管贴在身侧,随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晃动。谢林眉头皱了皱,负责人赶紧说:“老张,你对野水库最熟,来跟小谢警官说说。”
老张叫张建伟,汶川地震时他在响水洞自来水厂工作,虽然从那场地震中活了下来,但他的右手右脚都被坏疽感染导致了截肢。他老婆也死在那场地震里,一个残疾人还只身带着两个女儿,上头看不过眼,便安排他在新津自来水厂当个保安。自从冷水堰和俞槽水库分出自来水公司,张建伟的工资也就成了各家都不愿接的锅,他三天两头到这边儿要钱,正巧被谢林碰上了。
那老人抓着脖颈上的瘊子,听到警官两个字神情微微一闪,顿时收了那骂街的态度:“你……你要问啥子嘛?”
“新津的水库哪个通了大路?野水库也算。”
“冷水堰和俞槽都有,野水库的话……李家沟,二毛沟水库都有哇?”
“灯杆上头有中国结的,中国结晓得不?”
“晓得晓得,我看一哈。”
看到第一张草图时,张建伟的表情没怎么变,但第二张一来,他眉头明显一跳:“这个角度,谁?谁在水上?”恐惧让他黝黑的脸浮出一层无生机的蜡色,他戳着谢林屏幕正中,那居中的水坝显然让他感到害怕,“警官……是不是有鬼在水上啊!”
“你告诉我这是哪里!”
“西山湖……”
“啊?!”谢老爷子一声惊呼,“西山湖?以前的莲花沟水库?”
西山湖,90年代原名为莲花沟水库,从1991年起一直作为成都片区饮用水来源,该水库位于新津与天府新区之间,与贯穿新津和彭山区的金马河同源。2008年地震后,响水洞自来水厂被迫关闭,莲花沟水库供水需求量激增,张建伟也被安排在了莲花沟水库工作,一开始并不是作为保安,而是水库右侧斑竹林仓库的看守。
仓库中只有些旧机器和替换涡轮,本来也是别人看不大上的东西,而他工作之余也就是接女儿张苗苗和张婷上下学。父女三人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但就在大女儿张苗苗升高中那一年,莲花沟水库突然爆发了水华现象。原本能见度极高的水面漂浮起一层青红相间的腥臭绿萍,水质富营养化严重,水中的生态环境不断恶化,远远都能看见因缺氧而泛起白肚皮的草鱼和鲤鱼。
他们的屋子就在水库旁侧的山上,熏天恶臭在夏夜难以入眠,张苗苗也因此高考失利,没有考上大学。张建伟还记得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张苗苗拿着成绩坐在家门口发呆,两人没说几句就呛了起来,大女儿一气之下就往河边跑去。张建伟拖着条假腿,向小女儿张婷嘱咐两句后便抓起老式手电追了出去。
那湖畔的路许是被往来的调查组踩得泥泞不堪,张建伟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风吹得水华浮动,把死鱼尸体拍到芦苇荡中,稍一扭头就能看见那浑浊的白眼。张建伟高呼自己女儿的名字,又竖起耳朵听动静,生怕张苗苗跌进水里。他那手电的灯照着树林和水库,却没发现半个人影。
可就在那时,灯影晃过的某个地方突然引起了张建伟的注意。
水库浮标处正在冒泡,咕噜咕噜的声响让他皱了皱眉——因为那不像鱼吐出的泡沫,声响似乎也过大了些。他虚起眼睛看过去,手电的光正巧打在那片古怪的泡沫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些泡沫泛出了浅浅的红色。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在那片水泡的周围,池水浮现出了一片近似于鲜红的颜色,空气中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血味。
不知何时变得冰冷无比的手电牢牢粘在了张建伟的手上,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咔哒似的哽咽声。霎时间,远处传来了女儿的尖叫:“爸!救命!爸——!”
张建伟如梦初醒,慌不择路地冲向女儿尖叫的地方,张苗苗躲在一棵树后,指着芦苇荡里一处闪光的东西瑟瑟发抖:“你看啊……那个东西,像不像前天来问话那个叔叔手上戴的表?”
一块天梭表被缠在芦苇之上,表盘被砸得四分五裂,指针停在零点一刻,这正是调查组那个失踪专家的手表。张建伟当即捂住了女儿的嘴,他直接关了手电,摸黑拉着女儿从小路绕回了家中。隔日,他便把两个女儿都送到了成都的亲戚家中,自己装作无事发生似的待在仓库,直到上面把他调到了俞槽水库。
莲花沟水质污染一事,在张建伟调走之前就已经草草收尾,也没有说个结果,那个失踪的调查组专家也被证实是患有抑郁症投水而死。此后,为了改善水质,莲花沟改名西山湖,大面积种植能够净化水质的睡莲,经营权也转给了一个集团,说是为了承担社会责任,主动担起了净化水质这苦工。
“可我……”张建伟一把抓住谢林的手,瞪大了双眼惊恐地吼道,“警察同志,你要相信我啊!莲花沟水库里会冒血,你说那里是不是闹鬼了?!跳水自杀,手表那表盘上还有血呢!我不信啊,但是我不敢说,我……我不敢说啊,是不是水库里冤鬼索命,把那专家抓进水里了?!”
谢林听得后背发寒:“你冷静点,告诉我这里具体的位置在……”
谢老爷子一声暴呵:“谢林!跟我过来!肯定跟莲花沟没有关系!”他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抓起谢林的手就往外走,直到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老头才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我不晓得你在查啥子东西,但是涉及到莲花沟,你绝对不能碰!”
“爸?”谢林愈发惊疑,他父亲从来没有摆出过这么复杂的表情,“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与案情有关的东西,但这条线索对警方来说至关重要。”
“不行!”
“……”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别,孩子……你听爸一句劝,这不是你能查的东西,你领导会跟你说的,别查了。”
越是这么说,谢林心头的怀疑反而愈加清晰。父亲脸上的神色是恐惧,他显然是知道什么,那个调查专家的死,草草收尾的水质污染事件都透露出了莲花沟的异常。时隔多年,父亲恐怕是突然想起了这个水库的名字,以及藏在水库之后的事情,而令人恐惧的集团……谢林苦笑,走上前拍了拍父亲的后背:“爸,我是你儿子,我也是个警察。”
父母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可那些被害死的人,也曾经是别人的孩子。谢林后退一步,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说:“爸,我走了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果然如谢林所想,承包莲花沟水库进行净化和再开发的公司属于殷商集团。而孙梓联络白落梅从前的熟人——调查记者干青山,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当年水质污染的相关报道。当时的矛头其实直至殷商集团开设在新津地区的化肥公司,因为向水库中过渡排放污水,才导致了水质富营养化,产生水华现象。
而当时北京派来了一位专家,加入了四川的调查小组,那人名叫方青,是一位来自中国地质大学的教授。调查小组进驻莲花沟水库一周后,方青因抑郁症发作在水坝上投水自杀,尸骨到现在还没打捞到,只在水坝上发现了方青的遗书和衣物。时任四川省水务局局长的赵广志、新津县县长吴平与四川省公安厅厅长朱毅出面压下此事,三个月后,莲花沟水库改名西山湖,被承包给殷商集团下属子公司——四川辉誉饮用水公司。
白河拍摄到的照片中,赵广志和吴平赫然位于利益输送的链条当中,而朱毅在白落梅一案中体现的态度,也证实了他站在殷商集团一方,为当时这件事大开方便之门。只是有一点荀非雨想不通,这位专家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因为当时水质污染由化肥公司导致几乎盖棺定论,而调查小组进驻也是为了找寻一些证据,对于一家公司来说,尤其是依附于殷商集团的公司,这只意味着“增加赔偿”,何至于杀人?而且方青消失的躯体,以及张建伟看到的水面血迹,方青死亡的实情恐怕就是他发现的东西——排入莲花沟的恐怕不只是污水,还有更为恐怖的东西。
可没等谢林进一步对这件事进行调查,接任白落梅一职的姜涛便将他叫到了办公室谈话,而警察局局长也单独把孙梓交到了办公室,拿出一份调动文书,语重心长地对孙梓说:“你父亲跟我沟通之后,还是觉得你应该回北京去。人事调动已经过了公示期,你收拾东西吧,过两天就回去,工作不用交接了,特案一队马上清算,之后就会解散。”
五神宫陷落之后,各地特案一队解散是必然的结局,但荀非雨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孙梓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直奔宽窄巷子,而谢林一小时后赶到,他没有孙梓那么好的运气,见到荀非雨第一句话就是:“我被停职了。”
经由明漪的允许,两位警官进入了西南分部之中。他们没时间惊讶,坐进堂屋后便向荀非雨询问今后的安排,而荀非雨退让半步,将话语权交给了一直淡笑不语的明漪。看到那副表情,荀非雨有一瞬的恍然,谭嘉树有时候的神态确实与明漪相似,或许这两人本质就是一样,步步为营,火烧眉毛也看不出喜悲:“你们好,我是前妖监会西南分部部长,明漪。”
孙梓、谢林与明漪握手后,有些犹豫地打量着这间房子,凭他们做警察的直觉,这间屋子里似乎没有几个人。不多时,戴着墨镜的岳夏衍扶着四肢扭曲的江逝水走下二楼,孙梓吓得眼皮一跳,而后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宗鸣也把谢林吓得够呛。明漪扫过这一圈“老弱病残”,低头轻声笑笑:“两位警官,这就是我们所剩无几的战斗力。”
失去能力的前代月灯明漪,双目几乎失明的巫祝岳夏衍,行动不便的江逝水,无法主动干涉事情走向的宗鸣,唯一健全的人也就只剩下了天狗荀非雨。如果应对的是普通凶徒,这只队伍绰绰有余,但他们的对手是已经躲藏在公权背后的犯罪集团。这支队伍已经失去的妖监会曾经的威信以及地位支撑,失去了对驱散鬼潮最有效的月灯。恶鬼与江逝水融合,能力衰减尚不可知,但江逝水的寿命也是岌岌可危。未来可能遭遇的恶战,他们不会再有支援,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就算向宗鸣许愿,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你们人手不够,我俩赋闲也能帮忙,柳法医也一样!”孙梓抢白说,他一腔热血没处洒,看起来相当激动,“那些人越是掩饰,越是说明莲花沟水库有问题!”
荀非雨不否认这一点,他已经派了一群狗前去莲花沟,此时正等待狗群的反馈。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明漪一开始就交底这件事,并不是想要给这两个被无故停职的警察打鸡血。荀非雨叹了口气,与明漪对视一眼,开口低声说:“加入我们,很可能会死,分部长是这个意思……还有可能牵扯到你们自己的家人。”
孙梓笑容一滞,谢林眼中的光也黯淡了下去。将谢林调查莲花沟一事通报给上层的人,除了谢老爷子之外应该也不会有别的人了,孙梓的父亲,或许也不是不清楚四川目前的局势如何。但这些人或许并不清楚商冬青与殷千泷将要制造什么样的恶果,这里的人还要经受些什么——荀非雨也不清楚,他们只能一步一步查,积攒信息后殊死一搏。
那两人咬了咬牙,荀非雨知道他们要说自己不怕死,但这种牺牲根本就没有必要。他深吸一口气,江逝水却摇了摇头,止住荀非雨将要脱口的劝阻:“孙警官,谢警官……我们需要分工合作,你们现在必须隐藏下去,然后去履行警察的职责。”
警察的职责,这五个字说出来时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查清真相,伸张正义,这不就是警察的职责吗?为什么要隐藏?江逝水那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带着上半身来到桌前,坐下后单手握住了杯子,僵硬地往嘴边送,怪异地啜了口水才缓缓说:“警察需要搜集足够把真凶送上法庭审判的证据,符合流程和规范的证据。你们俩必须活着,活着把他们送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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