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到了。”
向两侧分开的电梯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荀非雨最后一个踏出去,竟觉得轿厢晃了晃。他回头四下打量这条长廊,两面的病房门扉紧闭,采光不好的室内走廊就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隧道,而开门处正好就在隧道的正中。荀非雨不自觉地走到江逝水身后,示意女孩儿走在他和宗鸣之间:“我感觉非常不好,她的病房在哪里?”
“尽头右边,”江逝水被荀非雨吓得一抖,推着宗鸣的后背向前走,“412,双人病房但是只住了她一个。”
每一步踏在四楼的地砖上都让荀非雨有一种黏连感,鞋底像是沾上了什么东西,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沉重。除却消毒水,这层楼还有股朽烂的霉味。路过护士站时,荀非雨发现这边的人都昏昏欲睡,病房之中也少有欢笑声,呼吸机的嗡鸣在他耳际被放大百十倍,只觉得吵闹异常。
转过走廊荀非雨便看到了两个警察坐在保镖对面,江逝水咬牙上前去跟保镖解释身份,宗鸣亦向警察递去白落梅给的临时证件。江逝水故意把“胡杨”两个字说得很大声,话音刚落,荀非雨便听到了屋内水杯落地的声音,一个轻细的女声似是非常惊讶,断断续续地传到荀非雨耳边:“胡杨……来了吗?来了就让他进来,好吗?”
还记得胡杨是好事,但胡杨本人并没有来。这时保镖看向了江逝水身后戴着口罩的宗鸣,宗鸣只是对他眨了眨眼睛。宗鸣的身影在荀非雨的视野里再次模糊起来,如注的白雾从宗鸣的裤管中溢出,萦绕在瓷砖之上,如千万细手攀附于保镖的腿上。
那两个保镖动如机械,空洞对视一眼后直接打开了门。可正当荀非雨和江逝水想说点什么,这才发现两个人连话都没有办法张口说。只见宗鸣直接进入了412 病房,从门口只能看到铅灰色的金属床尾。荀非雨顾不上疑惑加紧脚步追了进去,入目便是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
掐住江逝水喉咙的手似乎松开了,她震惊地瞪了一眼宗鸣,忙不迭地将花放到病房的床头柜上:“小潘姐姐,我是胡杨哥的助理……”
“把口罩摘下来。”潘雨樱眼眶深陷,语气里不免带了一丝冰冷,“你是谁?”
“听我说,姐姐,你现在,喂!”江逝水本想在潘雨樱赶人之前说明来意,但她刚一抬头,就发现窗户倒影中的宗鸣已经摘下了口罩。那张脸跟胡杨哪里有半点相似,可在荀非雨的眼里,宗鸣周身都裹着令视野模糊的雾气。
“胡杨……真的是你吗?!”
第二十八章
高挂在铁架上的玻璃瓶里还剩半瓶透明的药剂,它顺着细管在尽头凝成饱满的水滴,轻轻一坠,发出啪嗒一声。新聚而成的液滴照出宗鸣扭曲的面颊,而病床上潘雨樱已然坐起,瞪大双眼胡乱地抓握着宗鸣的手:“你也会来看我这种人吗?”
窗外的大雾远不及屋内浓重,但江逝水就像看不到似的,仍上前去把窗户关死。她见宗鸣不说话,连忙解释说:“胡……胡杨哥拍戏太累,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宗鸣略点点头,冲抱手靠在窗边的荀非雨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荀非雨只觉得眼前一晃,他挠了挠脖子,仔细观察着这间病房。这里似乎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床头放着的两串葡萄上盘旋着红眼果蝇,掉落在地的苹果溢出褐色的糖汁,连地上的花束也是干枯的。
病床上的潘雨樱憔悴不堪,她抓挠着手上的疱疹,神情一瞬惊疑,又瞬间表现得天真。瘦骨嶙峋的手掌捂住惨白干裂的嘴唇,咯咯的磨牙声不断从她的指缝间泄出。潘雨樱似是眷恋一般望着宗鸣的脸,宗鸣便表现得温柔,甚至还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
那只掩在蓝白条病号服下的手臂上尽是伤疤,宛如整个人掉进荆棘丛中挣扎后留下的痕迹。潘雨樱抖了抖,突然挣开宗鸣的手:“很脏!别碰我!”
精神不正常的婊子,某人的情妇,跳楼自杀的女人,好像一切都说得通。泪花翻涌在眼白的血丝之上,它爬过潘雨樱凹陷的腮帮,直坠在淡蓝被褥面上:“我错了,胡杨,我真的错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拍综艺的时候吗!”
宗鸣笑着点点头,那女人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要是都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啊,我不该发那个短信……我,我不能,胡杨,你喜欢我吗?”正当宗鸣想点头,她却跟疯了似的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你要是喜欢我的话该多好啊!”
饶是荀非雨这种没脸没皮的人都被这女人给吓到了,但他只看了一眼,浑身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那女人脸上挂着病态的笑容,抓起宗鸣的手一寸寸地抚摸着自己的伤疤: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鞭痕密布,一层叠着一层。左侧乳房上的牙印清晰可见,锁骨就像是被人当成了烟灰缸,密密麻麻尽是烟头的烫伤痕迹。
潘雨樱歪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她一下又一下地抓着胸口,屋内顿时冒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好看吗?你能抱一下我吗?”
“姐姐,”江逝水咬着嘴唇看荀非雨的脸色,她踌躇半晌才问,“你有没有去过C大南门附近啊,一个仓库。”
但这女人对江逝水的话恍若未闻,她以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看向宗鸣,坦然张开双臂等着一个拥抱。荀非雨以为宗鸣绝不可能牺牲色相到这种程度,没想到宗鸣却将女人抱入了怀中,他轻轻按着女人的后颈,半眯的眼睛却始终看向荀非雨。
荀非雨嘴角抽了抽,他分明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很快,他的猜想就被应证了。只见宗鸣罕有的咧嘴笑了一下,江逝水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不等荀非雨反应,宗鸣左手按住潘雨樱的肩膀,右手抓住女人的头猛一用力,咔嚓一声,颈椎断裂。
“你……他妈……”荀非雨倒抽一口凉气,宗鸣怀里的女人面部表情已然凝固,“你杀人了……宗鸣你这个疯子!”
“如果要验证白落梅所说的话,这样最快。”宗鸣将不再动弹的女人推回床上,单手撑在床头柜上,托腮点起一支烟,“颈椎断裂不会马上死掉的,你听啊。”
微弱的呼吸声回荡着逼仄的房间内,女人的心脏还在往外挤压血流。她的心跳越变越快,最后如同鼓点一般狠狠敲击着胸膛。出现在医生面前那诡异的一幕又在荀非雨和宗鸣眼前重演,女人被拧断的脖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推回原位,她整个人都在床上抽动着,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叫。
没到半分钟,放大的瞳孔便又恢复清明,缓缓移向床边的两个人。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强撑身体坐起来,扑向宗鸣声嘶力竭地大喊道:“胡杨!快跑啊!快逃!”
刺耳的尖叫声惊动了护士,走廊之中的保镖猛地回过神敲了敲门:“时间到了,快出来!”
被人推搡着走出病房的江逝水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额角,直到走上电梯她才发现荀非雨面色不对,可宗鸣似乎心情很好,手上还拿着一支枯萎的百合花。她迈出电梯门后连连叹气,拽着荀非雨的袖子还有点委屈:“怎么刚进去就被赶出来啊?什么都没问到。”
刚进去?荀非雨觉得后背发凉,他们在病房之中待了半个多小时,为什么江逝水一点都不记得。他瞪了一眼宗鸣,那人却笑呵呵地将那支花插进了住院部外面的花坛。对上荀非雨冷冰冰的眼神,宗鸣也只是笑笑:“我们看到了很多很有用的东西,不是吗?小狗。”
“放你妈的屁!”
“这里有小姑娘,不要乱讲,脏话啊。”
“……”
你的心是肉长的吗?荀非雨压低帽檐跟着宗鸣走了一路,那人有一搭没一搭接着江逝水的话,脸上的笑意只增不减。为什么宗鸣可以面不改色地拧断一个人的脖子?就为了应证一个真相吗?如果那个医生是因为手术太过劳累看走了眼呢?那这个女人死去也无所谓吗?
但荀非雨早就该知道宗鸣是个这样的人,在酒吧的时候他就应该发现宗鸣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怪物。可是宗鸣站在宠物医院向他招手的时候,那人脸上分明挂着温和的笑意,连声音也是悦耳的:“不进来吗?该吃午饭了。”
某些牺牲是必要的,荀非雨一直记得殷知的话,但他现在只觉得好笑。江逝水仍旧点了一大堆外卖摆在桌上,宗鸣捧着茶杯品着妖监会送来的古树茶,荀非雨那句“这是个杀人犯”一直吐不出口,他如堕冰窖,连拿起筷子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宗鸣看荀非雨塞了一大口白米饭,撇嘴拉了拉荀非雨的袖子:“给我一双筷子。”
“别碰老子!”
“你发什么疯?”
江逝水被荀非雨吼得一愣,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她瞟着宗鸣的眼色,拿出一双筷子拆开递给宗鸣:“宗医生你用这个?”
宗鸣板着一张脸朝荀非雨抬抬下巴:“让他拆。”
“你有病啊?”荀非雨把手上的筷子一摔,夺过江逝水手上那双筷子掰成四截拍在桌上,“爱他妈吃不吃,老子欠你的?!”
“对啊。”
“对?拧脖子对?”
“你欠我的,这才对。”
宗鸣起身捡出两截筷子,夹起一片猪肝放在嘴里咀嚼:“我不是做了你想做的事情吗?你想查案,”他笑着舔去嘴角的汤汁,食指轻扣桌面,面色骤然冷下来,“你想接近真相,我用最快的方法达成了,你有什么好对我不满的?”
“你要怎么通过盘问把她的经历说出来?还是去买狗仔的消息,拼出一个充满主观臆断的‘事实’?”宗鸣又夹起一个虾饺放进嘴里,他咂咂嘴,用茶漱口往地上一呸,“问能问出什么?活人的嘴会撒谎,死者更诚实,我让你看到了最真实的反馈……她的挣扎,她的痛苦,暴露出所有全部摊在你的面前!你靠你自己做得到吗?”
“我……”
“做得到也来不及。”
宗鸣那双灰眼让荀非雨有一种自己被鹰注视的错觉,又好似被一眼洞穿。就像现在,宗鸣只眨了眨眼,便立刻猜到了荀非雨的想法:“你要说不以伤害她为前提吗?你在看到她身上的伤之后还说得出这种话啊。一次次用话语去撕开她封锁在脑海里的回忆不也是一种伤害吗?你认为比让她自己撕开衣服给我看,哪一个更残忍?”
“伪善,”宗鸣将筷子扔到荀非雨脚边,“她不会死,医疗报告里的X光片显示这女人的颈椎有被砍断过的痕迹。”
“你们在说什么?”江逝水第一次听宗鸣说这么多话,她有些发憷,一个劲儿往荀非雨身后缩,“狗哥……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给宗医生道个歉吧。”
“老子为什么要跟这种丝毫没有共情能力的傻逼道歉?”荀非雨攥紧拳一字一顿地说到,愤怒让他手臂青筋直冒,连嘴里的牙都开始变得尖利,“那是个人!有家人,有喜欢的人,还有喜欢她的人!出了问题你要怎么去承担这个责任,你知不知道她死了也会有人难过?!宗鸣,你他妈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有多缺爱才会变成现在这种扭曲的性格?”
“她不会死啊。”
“那个酒吧侍应也不会死吗?”
“他活得毫无价值。”
“什么才叫有价值?”荀非雨快步上前提起宗鸣的衣领,抬起手就想甩宗鸣一耳光。但掌风吹起宗鸣鬓发的时候,荀非雨居然看到宗鸣在笑。那笑里满是冷意,甚至还有一丝愉快,似乎期待着荀非雨这一耳光打下去要用多少力。
“那你……”荀非雨一把将宗鸣推开,“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人生毫无价值?”
低学历,混子,众叛亲离,一无是处,还变成了一条狗。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妹妹,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父母断绝关系,喜欢的人觉得冒牌货更好,如果用宗鸣的价值观来看,荀非雨的人生难道不是一个失败品吗?他的前半生简直可以写进失败学教科书,成为败犬中的佼佼者。
但是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宗鸣一次又一次地搭救自己?第一次送狗挡煞,第二次收留变成狗的自己,第三次推开压向荀非雨的车,第四次带他去见明漪,让自己变回人的样子。荀非雨在宗鸣的举动中根本找不到答案,他咬牙一脚踢在桌腿上,扭头向楼上走。
“因为你是我的狗啊。”
“……我操你妈。”
荀非雨挥拳就向宗鸣砸去,可他又在宗鸣脸上看到了疑惑的神情。那双眼睛中的不解似乎颇为恳切,亟待荀非雨向自己解释为什么如此不满。宗鸣歪着脖子抓住荀非雨的手腕,笑着碰了碰荀非雨紧绷的脸:“你觉得有人会爱我吗?”
“妖监会的人嘴上尊重,倒是把我当成工具一样使用,其他人,我也不认识其他人。”宗鸣的声音很低,他靠在荀非雨肩上轻声问,“你觉得有人会爱我吗荀非雨?”
在这安静的室内,荀非雨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几乎闻不到任何情绪的气息,就像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偶人挂在自己身上,空洞的木雕眼睛无数次重复自己的问题。他找得到一万个辱骂宗鸣的理由,却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良久荀非雨才推开宗鸣,苦笑着看向宗鸣:“你真可悲。”
“是吗?”宗鸣耸了耸肩,接住从门外飞进来的黑鸟,“又有什么事?”
明漪的声音从黑鸟的嘴中传出来:“四层那女明星又割腕自杀了,不过还是没有死。”
溅满鲜血的病房之中跪着一个瘦削的女人,她痴痴地看向墙壁,那里赫然用血写着两个字:快逃。
第二十九章
“你还是无动于衷?”荀非雨见宗鸣捏住黑鸟的嘴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迄今为止宗鸣已经足够怪异,荀非雨再也无法忽视对眼前这个人的探究欲。他目不转睛地望向宗鸣这双毫无感情的灰色眼睛,似是下一秒就想扑上去将它挖出来:“老子让你说话!”
“不要摆出一副你什么都清楚的样子,宗鸣,你什么都不懂。”荀非雨捏紧拳头,指甲生生扎进肉里。他咬着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双目中凶光乍现:“你最好说清楚你是什么东西,不说也行……别怪老子没有提醒你,不帮忙就别动手,世界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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