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一次见面,警员和保镖的状态也天差地别。初见面时那四人还算精神,荀非雨努力回忆,现如今这四个人的鬓发竟已有白痕。衰老、枯败、那一层楼的寂静,多个细节引向一个让人恐惧的事实——整层楼的活物,是不是都在加速走向死亡?而这一切如果和潘雨樱的不死联系起来,不得不让荀非雨想起上一个案件中的关键——木雕项链中的补气阵。
一方衰弱,一方复生。
“死一个人无所谓,那一层楼的人呢?你又觉得如何?”宗鸣俯身拉起荀非雨,向攥紧花枝的明漪笑了笑,“我说完了,你自己权衡职责范围吧,岳明漪。”
“我自然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明漪淡笑立于原地,向两人微微颔首,“慢走,宗先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职责,社会有道德限制、法律法规,但总有疏漏。那这片名为灰色的区域就要一直被人无视吗?荀非雨紧跟着宗鸣走出幻阵,身后的繁花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墙壁。
正当他想张口同宗鸣说话,电话铃声却从宗鸣兜里传过来。荀非雨还以为是潘雨樱终于想通,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江逝水。两人都见识过明漪对江逝水的态度,一时间谁也不想接这个电话。
任由屏幕闪了又闪,宗鸣都不去触碰接听键:“不接吗?”
荀非雨双手插兜,他拉低兜帽四下一望,冲着与返程相反的方向歪歪头:“喝一杯?”
“我猜你不想喝茶。”
“光说废话,喝酒。”
位于窄巷子32号的白夜酒吧离妖监会西南分部不远,走几步就能到。不知名的藤蔓缠住白色灯牌,淡紫色的四瓣花被寒风挥洒,落了荀非雨一身。两人在妖监会耽误许久,此时天已擦黑,酒吧之中亦聚集着不少人。
荀非雨捡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两瓶教士黑啤。”
宗鸣抬头看着青砖上湖绿色的藤蔓,伸手接住一片落叶:“酒精不能帮你解决任何问题。”
“烟草也不行。”荀非雨抬手夺过宗鸣嘴边的烟,自顾自摸出打火机点上,“问题是我什么都不能做,真几把日龙……陪老子喝一杯,别喝茶了。”
操蛋,无论是潘雨樱还是明漪。这些人让荀非雨感到寸步难行,他险以为自己站在一片泥泞之中,根本无法迈开腿大步向前。尼古丁上头的麻痹感并未减轻荀非雨心中的憋闷,那股气一直在下腹打转,但又找不到任何突破口。烦躁,无力,就算变成了现在这种怪物,拥有过人的嗅觉和视力,荀非雨仍然看不清这些人的心。
棕褐色的酒液冲入透明啤酒杯,带出一簇暗黄浮沫。宗鸣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靠在椅子上静静听着人群吵闹,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荀非雨嘶哑的声音:“你说……我到底,为什么不懂他们?也看不懂你。”
一个唾手可得的“真相”,一个亟待证实的“现实”,一个证人,一个当权者。一个岌岌可危,却毫不自救;一个作壁上观,近乎非人一般的冷漠。
“他们想要什么?”好像真相才是那个令人恐惧的东西,证据已经指出了明路,却无人去走,荀非雨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你倒是轻松,你这样的心态和想法。”
他开始理解宗鸣漠然的态度,心中竟生出倦怠和厌恶:“事实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为什么……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放松,这才是寻找真相的方法啊?抓住凶手,绳之以法,阻止可能发生的不幸,这不是……”
“不是。”宗鸣拿起酒杯,轻轻碰了碰荀非雨的杯沿,“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你不也是一样吗?”
“满足他们欲望的人,向他们提供虚妄幻觉的人,就是他们的主人。”宗鸣低低地笑,他的声音就像是酒杯里升腾起的泡沫,在荀非雨耳畔接连不断地破碎炸响,“人需要休息,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生活……并非人人都是正义的使者,要为真相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小狗,那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但这是我的全部,”荀非雨连声苦笑,“因为我除了这个,一无所有。”
第三十六章
白夜酒吧是成都知名的文青聚集地,老板是一个现代诗人,荀非雨读大学的时候,程钧最喜欢到这里来喝酒。哪怕是今天,这里也聚集着不少的大学生。他们追逐着时尚潮流,大肆谈论着明星绯闻、家庭琐事还有恼人的课程,这些话题荀非雨也曾拥有过。
他常坐在这个位置,因为这里距离酒吧驻唱舞台较远,能听清对面那人说的话。程钧总是拿着酒杯,淡笑着听荀非雨说起小妹的故事。他俩一块儿看着荀雪芽长大,小妹十岁生日时,两个人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给荀雪芽买了条新裙子:蓝底坠一圈儿粉色蕾丝花边,领口还缀着一朵白色的玫瑰珠花。
“你不知道我妹穿起来有多丑,”荀非雨红着双眼看向宗鸣,大概是酒意混着压抑的感情一起冲上了头,才让他对着宗鸣说出这些话,“她眼睛比我还小,皮肤又黑,可就喜欢粉红色……一天到晚不粘着大哥,就跟在我和程钧屁股后面要糖吃,我放学回家不带糖就给老子甩脸色。”
大哥荀风有先心病,小妹出生的时候家里还交了数目不少的罚款。人都说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荀雪芽出生的时候,家里甚至不能给她买好奶粉。每天荀非雨就提着一个小玻璃瓶,拉着程钧一块儿走到牛奶厂,买最便宜的牛奶带回家,生怕自己那小妹妹有个三病两痛,只想她快快长大。
要护着大哥在学校不受欺负,还要送小妹天天上下学,老二的日子听起来就不好过,但这就是荀非雨的生活——在家不受宠,每天围着哥哥和妹妹转。他那老妈逢人就夸大哥和小妹聪明,至于家里的老二:“我们家二娃就是为了保护妹妹而生的嘛!”
他的小妹妹从一个蜷缩的、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婴儿开始,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脾气不怎么好,长得也不漂亮的小姑娘。小时候荀雪芽还要牵着二哥的手,进入叛逆期之后虽然不给荀非雨好脸色,但仍会在荀非雨挨骂的时候站出来给他打抱不平。那是一个在荀非雨背上长大的孩子,从被保护变成了一个保护荀非雨的角色,在父母面前张开手臂奶声奶气地说:“让二哥去做喜欢的事有什么错!”
那是他最亲近的家人,却被一个畜生活活挖了眼睛,割了舌头。自荀雪芽死后,荀非雨就已经一无所有。
“是我的错,”一行眼泪从荀非雨左脸滑下,他自嘲似的笑着说,“五年,我都没发现自己这么无能。她应该很恨我吧,宗鸣。”
荀非雨一度以为变成狗是自己的报应,如果不是宗鸣出手搭救到现在,他可能已经自暴自弃,不知道饿死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角落。舞台上的驻唱歌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配乐正在高歌,风搅着头顶的碎叶,窸窸窣窣配合这鼓声。
宗鸣转动着手上的酒杯,微眯着眼感受着心脏随鼓点有节奏地跳动:“你找错了倾诉对象,”他笑得寡淡,“小狗,我没有家人,没办法同情你的遭遇。”
荀非雨别过头哼笑一声:“同情就算了,你能坐下来听完就不错了。”
“你对我要求很低啊,”宗鸣笑着摇摇头,“但我有过朋友。”
“有过。”
“因为他们都死了。”
“江逝水说,她和你的朋友很像。”
“对,”宗鸣侧头看向邻桌正嬉笑打闹的一群青年,他黯然一笑,“天真活泼,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一心为了保护所爱的人,奉献出了自己的所有,乃至于生命。我不能理解这样的牺牲,就像我不懂你为什么执着于一个‘真相’,但我仍会为你们……感到可悲。”
“爱并不可悲,宗鸣。”
“……是吗?”
“哪怕是死,对这样的人来说也是死得其所。”
“……”
荀非雨见宗鸣不接话,也觉得没必要说下去,他别过头岔开话题:“那我算你的朋友吗?”
可等了半天,却等来宗鸣一抹黯淡的视线,那人招来侍应结账,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不是。”
隔日,明漪才以黑鸟发来消息,妖监会总部五神宫将派遣一位乙级干员、两位丙级干员组成西南调查队,一周后抵达成都,还要麻烦江逝水去接机。其中一位是他们几个的熟人,丙级特遣队的陆沺。
宗鸣听后翻了个白眼,倒是江逝水挺兴奋,抱着一个快递包裹就往楼上跑:“狗哥!你的证件办下来啦!好高级呀你还有名片呢!工资也下来啦!”
她一脚踩空,却被荀非雨两手稳稳接住。宗鸣似笑非笑,瞥了眼满目寒气的易东流,示意荀非雨把证件拿过来看看。这张夹在存折里的证件和寻常身份证没什么区别,居于右上角的照片白发蓝眼,出生年月也正常,只是名字变了。
荀非雨半天没念出证件的姓:“人工?”
“仝,同性恋的同,那个发音。”宗鸣拿过证件笑得促狭,“前任天狗叫仝山,你这证件叫仝雨……怎么着?明漪还给仝山找个了便宜儿子呢?”
江逝水在两人夹缝里挤着,左手抓着荀非雨的手臂,右手撑住宗鸣的肩头,眼睛直往存折上的数字瞄:“嗨呀,一万三!”
“妖监会工资还真不错?”荀非雨冲宗鸣挑眉。
宗鸣冷眼以对:“卖得是命,不多给点?”
他俩这氛围,江逝水越来越不懂了。昨个儿本来想问问这俩为什么一身酒味,结果荀非雨不理人,宗鸣笑得跟个妖怪似的。她寻思这俩吵架了,没成想今早又贴得死紧,还会逗趣儿打哈哈,难道这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本着“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的好品德,江逝水决定好好跟易东流绑定,尽量不打扰宗鸣和荀非雨。她这会儿正准备偷偷拉着易东流往后院走,没走两步就被宗鸣叫住:“去哪儿啊?”
江逝水扭头堆起笑脸:“我这不是想给宗医生你们留点儿空间嘛!”她慌忙伸手去扒拉易东流的袖口,“那啥,我们去查,你俩歇着呗,昨儿够累的吼!”
“从哪里查啊?”
“先去一趟医院呗?然后再去找找警察咯。”
“不用去了。”
见江逝水一脸疑惑,宗鸣这才晃晃手机笑着说:“五点多白落梅给我挂了个电话,杨雪找到了,潘雨樱那边儿医生改口说误诊,人家不让咱们妖监会瞎掺和了。”
江逝水一听就急眼儿了:“找到了?!凶手呢?”
“吴辉啊,死了。”
“不对啊,明明……”
她昨天去警局,明明听到白落梅说还在审,还能拘留几个小时之类的。对上这丫头惊疑不定的眼神,荀非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等吧。”
警方等了48个小时,它足够确定杨雪的死亡时间,却又为嫌疑人找到了强有力的脱罪证据。白落梅熬了一个通宵,现在竟只能站在警局门口目送向南离开。她无数次期待这世间真的有厉鬼,甚至希望这些厉鬼能亲手将杀害自己的人拖入地狱,遭到惩罚。
“找不到凶器,没有关于第一案发现场的线索,光凭直觉和五年前的一段监控来抓人,你还真是个好警察。”
汇报案情时白落梅挨了不少骂,她忍受局长将卷宗劈头盖脸砸到自己身上。想要争辩的话在五年前就已经说完:向南是一个前科犯,十九岁时就有猥亵女性加肉体施虐的案底,列为第一嫌疑人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这人为什么每次都可以脱罪,每一次都有人帮他扛下罪名——五年前是一起连环强奸案的凶手,五年后是吴辉。
警方适时在网络上发布了警情通知,蓝底白字将杨雪的案子扣到了吴辉头上:死人不会为自己争辩,亲属亦因为信息不对等,收下抚恤金便回了老家。那些人不像荀非雨,没有一股子执念。
当白落梅想要开口说出自己手持的所有疑点,杨雪的父母却在说抚恤金不够抚养其他孩子:“我孩子在学校失踪,法律援助的律师说可以告学校,白警官,这能行吗?”
“别查了,”柳然站在白落梅的身侧,皱眉看着向南那辆宾利驶离停车场,他叹口气,抬手拍了拍白落梅的肩,“说不定,我们弄错了?就像局长说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嫌疑人,向南如果没做呢?……白队,算了吧。”
撤离潘雨樱病房门口的警察,召开记者会对案情进行陈述,平息民众对警察“无能”的怒火,好像这才是她应该去做的事。镁光灯的闪烁让她看不清前路,甚至觉得真相离自己越来越远,所谓的初心和正义早就被大流推到了自己接触不到的远方。
而冥冥之中,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远远没有结束的兆头。
二院四楼,412病房门口终于恢复了清净。两位保镖在门口昏昏欲睡,病房中的潘雨樱双手环抱在胸口,迎着冷风瑟瑟发抖。她哼唱着一首摇篮曲,声调竭尽温柔,新送来的花束在歌声中凋零。
手术患者的伤口总是无法愈合,整层楼的病人状况都在不断恶化。脚步声、嚎哭声、电击胸口而震颤的心跳声,这一切都被病房的木门隔绝,四楼终于出现了第一个牺牲者——四楼一个流感患者,于10:31分心衰而死。护士之间窃窃私语,失魂落魄打碎了好几瓶针剂。连查房的医生也脚步虚浮,伴随着歌声跌了一个趔趄。
而良心不安的李想又出现了楼下,她攥紧包带向身后的男人笑了笑:“就是这里了,她都这样了你还迎着风头过来看她……。”李想瞥了眼蹲在花坛边的狗仔,几度欲言又止,“雨樱估计也想见你吧,毕竟你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男人比李想高出一个头,他抱了束银莲花,头上口罩墨镜一应俱全,闻言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还算来得晚的吧,拍戏耽搁一周,一直抽不出空。”
“没人来,圈儿里权当雨樱是个麻风病人,避都避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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