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追我,我们一起跑吧。”
“啧,白落梅?走这边!”
荀非雨一把拉起宗鸣的手向前跑去,这个片区荀非雨以前常来,甩开跟踪的人简直是家常便饭。穿过三条小道,挤进修建中的外墙隔板窄缝,两人踩过堆砌的沙山,宗鸣借力一跃便跳下了另一头的隔板。等待白落梅的只有空荡荡的后巷,还有一个并未熄灭的烟头。
奔跑并没有让宗鸣觉得不适,但他记忆中,自己从来没像这样跑过。借助四肢,越过围墙,荀非雨的动作就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虽有停顿,但仍然矫健夺目。宗鸣瞟了眼满头是汗的荀非雨,两人终于可以并肩慢走在这条无人的街道上:“你为什么等我?”
这夜风有点儿凉,吹得荀非雨打了一个喷嚏。他没立刻回答,只是抬头看着周边熟悉的建筑,这里是他那五年经常跑动的路线。自从当了打手之后,跟向三儿不对盘的人就经常来找程钧的麻烦。荀非雨记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在这片空地打人,一面打一面放狠话:“来找他是吧?再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做这些只为了让程钧安全回家,但程钧只要一发现荀非雨和别人打架,恨不得自己再上去补两拳。
“你今天要是没我跑得掉吗?”荀非雨收起遐思,低头笑了笑,“还不快谢……”
“谢谢你等我。”
这句话显然在荀非雨意料之外,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宗鸣,那人原本苍白的脸色跑得通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怀春少男在表白。这一滑稽的想象直让荀非雨大声呛咳,宗鸣倒是笑了出来,大方地扶着荀非雨的肩膀:“你喜欢很弱的人吗?”
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荀非雨瞪了宗鸣一眼:“你看老子像是那种取向吗?”
“哦,那你为什么保护江逝水?你抓着她就跑,我站在江逝水前面啊。”
一定是荀非雨的错觉吧,他为什么会觉得宗鸣这个老东西在吃醋?这人还特别一本正经,把易东流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学了个十成十。早先荀非雨就发现宗鸣在感情这方面特别欠缺,大是大非还有点数,但凡缩小到人与人之间,宗鸣的表现基本是一问三不知:“妖监会大名鼎鼎的宗先生,您不觉得您比一个小丫头强悍很多吗?”
“比江逝水我还是绰绰有余。”
“哈,骄傲啊。”
“嗯?那是不是只要比她弱……”
“……你什么逻辑思维?直线吗?”
“你比江逝水省心太多了。”荀非雨完全是一个教小孩儿的态度,他尬笑着扯起嘴角,伸手去揉宗鸣被风吹乱的头发,“怎么感觉你今天特别奇怪啊?中埋伏了不骂人,还有耐心应付白落梅那种暴脾气。”
“是吗?”宗鸣往前凑了一点,“那我现在骂?”
“行行好,不要发疯,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接着查。”
“明天?”
宗鸣收起脸上的笑意,冷眼看向朝两人翩翩飞来的纸蝴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烦躁,白雾已经在右手产生了扭曲,恨不得立刻将蝴蝶掐成碎末:“怕是等不到明天了。”
第四十一章
凌晨1:45,妖监会西南分部二楼。明漪凭栏远望,桌边只坐着江逝水。易东流在花园中等待宗鸣和荀非雨,倒是给他们两叔侄留足了时间交谈。江逝水捧着手上那盏温暖的姜茶,小心翼翼地望着明漪的背影:“叔叔,天狗兽化了,还会对你有影响吗?”
“月灯已经选出了新的继承人,于我而言并无影响。”明漪淡笑,转身坐在江逝水旁边,唤纸人来給她添一件衣服,“给出妖丹之前我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逝水不必担心叔叔。”
万全的准备,听到这句话,江逝水心中一阵酸楚。她几度看向明漪,话语却被那人无懈可击的笑容逼退。天狗之力是一柄双刃剑,尤其是岳家人,那可是直接的生命威胁。但明漪却好像根本不在意,好像笃定荀非雨不会像仝山一样,与妖监会倒戈相向。
“今天,他是真的想要救我。”良久,江逝水才斟酌着开口说,“叔叔,他和仝……上一任天狗不一样,荀非雨是个很好的人,宗医生对我也很好,我总觉得……”
“有自己的判断是好事,逝水。”明漪轻拍江逝水的手掌,温和地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啊……你最近还在跟孤儿院的朋友们联系吗?”
江逝水闻言浑身一抖,深深垂下头捏紧了袖脚:“没有了,对不起,叔叔。”
“我也觉得不联系更好,不用向我道歉,只是你爸爸太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了。”明漪感觉到了幻阵的波动,摸了摸江逝水的头以示安抚,“忘了那段经历,珍惜现在的人生,不是更好吗?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去睡觉吧,叔叔和宗先生要谈工作了。”
“好,我知道了。”
古井无波,这个词用来形容明漪毫不过分。前来迎接两人的明漪捯饬得相当整洁,整个院落里似乎见不到一丝尘灰,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慌乱,总是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笑脸。
三人对视一眼并没说话,进屋之后荀非雨才感觉到明漪那人的细致。纸人已经备好伤药和干净衣服,连鞋子尺码都没有出错;八仙桌上烹着驱寒的姜茶,两份文件摆在宗鸣上次的座位上。明漪倒像是个宴客的主人家,招呼二人先换衣服:“非雨消耗很大,小厨房烧了些夜宵,一会儿边吃边说。”
与聪明人相处,心累但不费力。江逝水肯定将女鬼的事情告诉了明漪,但询问情况的全程,明漪并未提到任何一句,倒是跟荀非雨说了不少体己话。宗鸣无聊地拨弄着桌上的红枣,斜眼瞪着狼吞虎咽的荀非雨,只能叹了一口气。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算是再看不惯明漪那副打官腔的做派,荀非雨也只能尴尬地受着:“批话少说,叫我们过来就是吃个宵夜?江逝水呢?”
“我让她去睡了,”明漪起身收走宗鸣的碗筷,笑着指了指门外的易东流,“不让他进来吗?外头冷。”
“鬼不会冷。”宗鸣懒得理明漪,“动作够快。”
“你如果还想吃……”
“病人全撤走了,真不错啊岳明漪。”
“本就是分内之事,还要谢谢宗先生之前提点。”
“要不是妖监会,我一个算命的,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打你妈太极呢?”路上宗鸣就已经把医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荀非雨,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怎么这两个人都不着急?荀非雨忍不住上火,单手把筷子一摔:“夸人就好好夸,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你们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
吼人脾气爆,这一点让宗鸣和明漪都想起了白落梅。宗鸣侧头一笑,明漪还是有台阶就下:“医院的监控两天之前就坏掉了,并没有拍到潘雨樱离开医院的画面。结合白队长看到的画面,妖监会有必要全盘接手这个事件。”
“你不说也在查。”
“五神宫派来的先遣已经开始追踪潘雨樱,今晚还请宗先生和我商讨应对措施。”
“等等,全盘接手?警方吃白饭的?”
桌上碗碟被纸人悉数撤走,明漪不急着回答荀非雨的质问,双手撑在桌案上,示意宗鸣翻开面前的文件:“宗鸣,你对阵法了解多少?”
直到这时,宗鸣才露出一副“终于提到重点”的表情。他随意翻阅着手上的文件,那是几张影印的甲骨拓片,而后一份上的字迹已经不能用熟悉来形容:“你给我看谭青行的笔迹做什么?”
“多亏殷知小姐的帮忙,妖监会才读懂了青行留下的笔迹。”明漪面色波澜不惊,他习惯应对宗鸣的烦躁,坐下对一头雾水的荀非雨轻声解释说,“谭青行是宗先生的朋友,也是谭家上一任主事。”
“他不是。”
“……至于阵法,其实说是祭祀更为合适。”
巫术,祭祀,现代人了解这些的途径可能只有博物馆和网文小说。农村偶尔能见一两回跳大神的道士,沿海城市里的祭祀仅仅限于仪式,内陆像成都这些地方倒是没有什么相关的东西。荀非雨读过江逝水写的那本书,里面好像提过一嘴阵法的起源。
祭祀发源于商朝之前,远古时期就有先祖崇拜和万物有灵一说,但毫无疑问,无论是祭祀手段还是频率,都属商朝最为繁盛。佩戴牛头兽骨的巫师在布满纹路的祭台上起舞,面上刻字的囚犯双手被缚,跪倒一地,或是惊恐或是空洞。所求无非是丰收或者国运昌隆,手起刀落,台上颗颗人头滚落在地,台下万民振臂欢舞。
创立妖监会时,九大家持有至少两百片与祭祀相关的甲骨文,但遭逢那场文化浩劫,现今只剩下不到六十片,连数百年的研究成果也被一朝焚毁。几十年来,妖监会对于阵法的研究毫无寸进,直到谭家出现了一个不世之材,谭青行。
“你们妖监会还真挺废物的,”荀非雨还没听完就啧了一声,“这么有文化底蕴的组织,甲骨文读不出来?”
“闭嘴,”倒是宗鸣先一步打断荀非雨的话,他挑了挑眉合上文件,“没办法实操,如何研究?毕竟祭祀的前提就是杀人。”
某种意义上,天道是公平的,要索取便得付出。谭青行以己之力,将残片中记载的阵法按照层数和功能进行分类,大中小,单层多层,覆合并立,事无巨细记录在笔迹之中。而这人对其中一片进行了改良,这才有了刘心美项链上的补气阵。
“不再依靠巫术人牲,让阵法形成闭合,这就是青行的成果。”明漪说到这里,眼里似乎飘过一缕失落,“启动单层阵法有三个必备条件,匹配的阵纹、阵眼、以及放置在其中的媒介。天道赐予人智慧,却剥夺了人与天之间的连接……媒介便是通灵之物,阴木或者妖兽。”
妖兽不存,阴木难得,法制社会不许杀人,妖监会又该如何进行研究?
明漪还记得谭青行说过,阵法的功用远超于妖监会的想象,常会发生不可控的变化,但这变化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谭青行死前再三强调要收回刘心美身上的项链,但妖监会上层并未引起任何重视。
“没有不死的妖兽,妖兽中恢复能力最强的就是天狗。”明漪收起脸上的倦怠之色,眼神轻扫过荀非雨苍白的脸,“妖监会天干斩杀鬼怪无数,她的存在排除在鬼魂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阵法。”
借他人的命,来补潘雨樱身上所受的伤,这几乎是一个不死的闭合。证人不死当然最好,对于荀非雨这至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抬眼一看,明漪和宗鸣脸上并无喜色:“她没死不就能指证向南吗?你们还摆着一张苦瓜脸呢?你们先遣队需要人帮忙吗?我现在就能去。”
“恐怕岳明漪不是这个意思吧,”宗鸣抬头一声讥笑,将手上的文件甩到荀非雨面前,“自己看。”
文件最后几页是二院住院部整栋楼所有病人的健康变化情况,这是一份统计数据,时间跨度是潘雨樱入院前后四周。其余楼层的病人情况并无不妥,但四层的状况相当奇怪。根据折线图显示,潘雨樱两次受伤后,病情恶化的病人数量达到了短暂的峰值。离412病房越近,病情恶化速度越快,两天前已经出现了两位牺牲者。
“面积600坪,层高三米,椭球型?”殷知送来的示意图让荀非雨不寒而栗,“被动?所以说?”
“只要这个阵不破,潘雨樱就会借着他人的寿命活下去。”明漪取出一份健康报告,“潘雨樱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她多次呈现出器官衰竭,但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已经是一枚炸弹了。”
“等等,我还有个疑问。”荀非雨皱着眉指向病人的数据,“两次自杀会导致这么严重的情况?”
潘雨樱的身体状况没有被完全修复,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苟活,而抽取的生命早已绰绰有余。死亡两人,六人住进ICU,四人严重衰老,还有保镖和警员的白发、白落梅看到的两具尸体,如果说是等价交换也太过异常。包括刘心美那个案件,刘心美的母亲全身血液被抽干,林秀华被大叶杨吸食了全身血肉脏器,这算是什么以物易物?
明漪以问代答:“媒介有灵,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受人类驱役?人与人之间的雇佣关系尚且要支付薪水,那人与媒介为什么会是免费?阵法依靠媒介进行,它们自然会抽取一部分。”
“简单来说,”宗鸣见荀非雨一脸震惊,撇撇嘴好心解释,“死三个能活一个,都算是运气好,老天高兴了,媒介也大度。”
明漪面不改色地补充:“潘雨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她就是一只吸血蛀虫,必须依靠阵法的能力才能接着活下去。也就是说,她身边那个限制范围内的人都会被影响,最终减寿而死。”
“所以……”荀非雨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你,要我和宗鸣做什么?”
非法拘禁?让荀非雨和宗鸣去抓人吗?
“不急,你听我说完。”明漪双眼眯得像月弯,他见宗鸣没有拒绝的神色,眸中笑意更深,“殷知推测出了媒介和阵眼的位置,宗先生愿意跟殷知通话吗?”
耽误的一分一秒都可能导致他人衰竭死亡,荀非雨不等宗鸣回应,直接按下了明漪手机的拨通键。不一会儿,殷知那嘶哑的声音就从手机中传来:“明先生,决定了?”
宗鸣连眼皮都懒得抬:“阵纹,阵眼,媒介。”
从前的祭祀,或者说是阵法都依靠着祭台上的纹路,不能随意移动。刘心美案的阵法刻在项链和神像之上,荀非雨搜寻自己的记忆,潘雨樱身上好像没有佩戴任何东西,可霎时间一个恐怖的想法就冒出了脑海。
“阵纹绘制在她的皮肤上,瘢痕体质将纹路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两次受伤都没有破坏阵纹回路的迹象。”殷知的声音并没有起伏,好像在谈论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一年半以前,潘雨樱曾经在麓山医院查出过身孕,但孩子并未降生,也没有流产记录。如果我没有想错,阵眼应当是在她的腹中,是胎儿的骸骨,媒介就是胎儿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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