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那不同寻常的衰竭状态正符合殷知对阵法的猜测,谭嘉树单手轻敲枪杆低低地说:“这片林地正好通向两山之间那座废弃垃圾场。岳家叔叔,一个乙级,两个丙级都不足以解决这次的任务目标吗?……好,我会尽快找到合适的位置。”
只见他略略皱眉,飞身跃入林中。四川盆地多山,那座垃圾填埋场位于两座矮山的夹缝之中。明漪吩咐自己尽快找到制高点,谭嘉树好不容易才寻见一处半腰上的平坦草地。他轻车熟路架设好狙击步枪的支架,单手甩下背包,取出其中的MK-4型鹰眼测距望远镜。视野中没有树木遮蔽,正好足够俯瞰整个垃圾场的全貌。
那是山谷之间的平地,三米高的围墙圈着废弃的垃圾填埋坑洞。左侧的铁门旁建有一栋三层红顶小楼,里头堆积着破烂的废车废铁。填埋坑大约有数米深,一旁停着一辆生锈的挖掘机,坑底尽是散发恶臭的垃圾。不一会儿,铁门被一个仓皇的身影推开,那个人影惊慌失措,竟跳进了填埋坑。
而这时,距离填埋坑不远处的林地已经产生异变。贴近地面的树根处滚起阵阵翻涌的白雾,宛如水流朝着废弃的垃圾场蔓延。
谭嘉树不由得迟疑了几秒,他皱眉对着那只蝴蝶低声说:“目标即将就位,陆沺、左霏霏抓紧时间后撤到安全距离。”
“没有人,撤退!分头找!”陆沺忍着疼痛故意提高声音,甩出叶鞘制造出混乱的脚步声。树林中闪过一双金黄的瞳孔,只一晃便随着陆沺的脚步逐渐隐去。
浑身赤裸的潘雨樱蜷缩在硌人的垃圾之中,双手紧紧捂住自己往外渗血的口鼻。直到外界的脚步声消失,她才张嘴重重地喘了口气。恶臭的气味呛得她连声咳嗽,声音却让她的神情更加慌乱,好像生怕那一点儿响声惊动了暗处的追踪者。好一会儿,垃圾填埋坑底部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扎满玻璃渣的手从一堆白色塑料袋中伸出来,其上的伤疤在昏暗的夜里发出黯淡的红光。
原先盘旋在垃圾场上的蝇虫纷纷坠地,而插着玻璃的皮肉竟然蠕动起来,呕吐似的排除了身体里的玻璃。带血的伤口缓慢地愈合着,潘雨樱用力全力推开挡在自己身上的垃圾,久违地大口呼吸着郊外的空气,并不像记忆中那样清新,甚至比从前更加肮脏恶臭。
她浑身因寒冷剧烈颤抖着,脸色泛出死一样的蜡黄。好一会儿,潘雨樱才挣扎着坐起身,微微张开双唇,伸出两指战栗地摸向自己的舌根。细看之下,舌根处赫然有一条锯齿状的红线,指尖轻触便激发了潘雨樱记忆中的疼痛: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还在暗处盯着她,拿着一把手术刀,随时要再次割下自己的舌头。
好似触电一般,她的身体剧烈一抽,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胸腔里那颗心脏乱了节拍,时轻时重地泵出血液,下肢瘫软双唇抽动,甚至控制不住嘴里流出的唾沫。她的双手死命地扯着自己脆弱的头发,强烈的濒死感使潘雨樱屡屡干呕。
鲜血,尸体,撞击的轰鸣,刺耳的奸笑……破碎的画面一帧又一帧在她的眼前跳动,她却像一片飘在湍急河流上的树叶,抓不到任何方向,只能在惊恐之中不断打旋,生怕自己下一秒会沉没。良久,她才从地上站起来,低头嗫嚅着听不清文字的絮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这时,一声婴啼却打断了潘雨樱的絮语。那声音又轻又细,像一只快要死去的幼猫。潘雨樱顿时僵住,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厌恶,她不想去管,那背后的哭声却越来越响亮。逃亡已经将潘雨樱的精神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猛地抓起地上的矿泉水瓶向源头砸去,哭声渐小,自己心头却涌上酸楚。
身后的黑影蜷缩在一堆黑色塑料袋上,潘雨樱满脸是泪,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垂头将那个看不清五官的阴影抱入怀中:“孩子,我的,孩子……”
“妈妈在这里,不要怕……”她晃着手臂,泪如雨下,“宝宝乖,我们就要安全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别哭了……我叫你别哭了!”
小小的一团,甚至不足两斤,捧在手里就像拥着一团坚冰。那孩子尚未睁眼,只能微微蠕动嘴唇,甚至都不能发出除哭声之外的声音。它腹部上的脐带与潘雨樱的下体相连,向四周掉落着黑晶似的碎屑,凝结的鬼气缠绕在母子二人身上,迷迷蒙蒙好似下起了一场苦雨。
而此刻应该就位的天狗却根本没有出现,谭嘉树正欲向明漪报告,纸蝴蝶却被白雾沾湿了翅膀,无力地垂落在地上。他立刻举起测距镜,却正对上一双冰冷的灰眸,下一秒,手状白雾飞速向他袭来,生生击碎了目镜的玻璃。
独步于林间的宗鸣勾起嘴唇微微一笑,缓步上前推开了生满薄锈的铁门。浓雾裹挟着他的身躯,逐渐攀爬上院墙,一步步向填埋坑靠拢。他的行动没有任何声音,踏在塑料瓶上的脚步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弯曲——仿佛这人踏在空气之上,或是没有任何重量。
比起潘雨樱,鬼婴更先察觉到周围的变化。那孩子仰头嚎哭起来,鬼气自他的口鼻之中溢出,这才惊醒了沉浸在幻觉之中的潘雨樱。她惊恐万分地睁大了眼睛,立即紧紧抱住自己怀中的孩子:“你是谁!”
嚓的一声,宗鸣在大雾中点燃了打火机。凭依在他面颊上的白雾被火光驱散,嘴里的卷烟因潮湿冒出大量的烟。他仰头吹了一口气,垂下眼皮俯视着潘雨樱的样貌:脚踝到胯骨的长痕似是一刀所就,线条流畅到令人发指,一圈又一圈地向上缠绕,宛如依附在皮囊上的枷锁。
不知为何,宗鸣却想起了易东流,那个人也曾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蜷曲在一片污秽之地,眼神满是戒备地问着“你是谁”。他注意到了女人身上那黯淡的红光,阵法显然还在运作,恐怕不到十分钟,这垃圾山里的老鼠都要死绝户。宗鸣懒于去想潘雨樱遭受了什么,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不相信他?”
那个“他”自然是荀非雨,想到这里,宗鸣不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他右手伸出二指敲了敲自己的左前臂,提示似的说:“他两只手都有青色纹身。”
“那个人……”潘雨樱一阵惊喘,她的精神状况肉眼可见的混乱,碎发缠在十指之中,脸上也全是血淋淋的抓痕。女人捂着胸口,唇角颤抖着向上勾起,神情又惊又喜:“那个人给了我手机!你,我记得你,你是那个人的同伴,你在他的旁边!他说过会来……救我。他,为什么没有来?”
“你说呢?”宗鸣似笑非笑,“潘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
“我不知道……”潘雨樱眼神中尽是疑惑和无辜,就像是根本没有做过将荀非雨骗入陷阱这种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盈于睫,字字斥满求生的迫切:“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
断句奇怪,神情慌乱,呼吸声时而粗重,时而无力,如果早有这演技,也不至于沦落到十八线,处处被人诟病。如果荀非雨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做?宗鸣漫不经心地掸掉烟灰,脱下大衣扔向坑底的潘雨樱:“穿上吧,他会怕你冷的……要我怎么相信你呢?你自杀那么多次,来救你,我倒害怕给你添麻烦。”
那女人立刻抬起头,堆起笑脸接住外套,忙不迭裹在怀中的鬼婴身上:“谢……谢谢,你有什么条件,救我,求你了!”
“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宗鸣摇摇头,“他想知道你变成这样的原因。”
她痴痴地笑了好一会儿,混着鲜血的红泪不断落在荀非雨那件黑色外套之上:“我……我不记得了,”忽然,她扬起头大声地冲着宗鸣哭喊,“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其他呢?钱!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全部,全部给你,只要你能救我……我只是想活下去,他说我可以活下去……”
“我不需要钱。”
“身体,要我,陪睡吗?”
“……什么?”
潘雨樱双手凑着胸前,手掌相互摩挲着乞求,嘴里的话却越来越难以置信:“几个人都可以!……你想怎么玩?迷奸?轮奸?装成处女?……你不要不说话,救救我吧!”
宗鸣听到最后一句才嗤笑了一声,清脆的鼓掌声像是耳光扇在潘雨樱脸上:“可惜啊,没人想救你的命。”
他笑弯了腰,双目如钩直刺向潘雨樱,“你已经被放弃了,潘小姐。只有我的狗把你当成人来看……你却把他骗进了陷阱。”
第四十四章
为什么?我难道不是无辜的吗?我难道不是所谓的“证人”吗?许多问题夹着记忆的碎片冲向潘雨樱颤抖的舌头,她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宗鸣的视线就像一堵冰冷的墙,压得她呼吸残碎,双眸失神:“……为,为什么,要放弃我?”
“救你的成本和你存活下来的价值,并不对等啊。”宗鸣浅浅一笑,垂手任烟头坠落。
为什么明漪敢不顾警方的流程,直接放弃潘雨樱的生命?原因非常简单,这个女人是死是活对警方也没有那么重要。潘雨樱的医疗记录证明她患有严重的惊恐障碍,并且五年之内有多次发病记录,她在法庭上的证词并不具有任何法律效益,只能作为辅助,仅供警方查案时使用。
而对于妖监会来说,阵法的研究价值远大于保全一个普通人的生命,更何况这个“普通人”身上还沾染了其他人的鲜血。北京五神宫总部从不冒险,应对危害的唯一处理方式便是彻底根除。
潘雨樱的处境,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死局。
“我,还不够努力吗?”沉吟许久,潘雨樱才揪着领子悲切地问,到最后,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嚎着尖叫,“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试过活在噩梦里吗?每一天!我回国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噩梦啊!”
“对啊,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浅薄的女人,一个肮脏的野鸡,可是……除了陪睡之外我做错了什么吗?圈子里的人都这样!他们——他们高高在上地活着!宝马香车,镁光灯总是聚焦在那群人身上!他们酒驾吸毒嫖娼,可是,可是他们还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我就非死不可?为什么是我!他们才该死,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明辨是非的神!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救救我!”
为什么没有人站在我这一边呢?为什么我会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难道是从怀上这个孩子开始吗?
潘雨樱耳边似乎听到了经纪人李想的声音,那个女人慌张的表情历历在目,扯着她的领子怒骂:“他们不戴套,你自己不会吃药吗?你知不知道怀孕对女艺人意味着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呢!”
谁会知道呢?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可是五个月之前,潘雨樱至少跑过八十次酒店,谁会是孩子的爸爸,谁又能够成为这个孩子的爸爸?前一天晚上,她被送去了三家酒店,喝下三台酒,睡了三张床,第二天下体流血,这才检查出有个胎儿尚在腹中。那么多的酒液都没有杀死这个孩子,那时候的自己应该在苦笑吧。
“打掉,这个孩子不能留在你肚子里,他会毁了你的一切!”
“我知道了,我马上送她过来……什么都别问,跟我走!”
那个女人总是在地下停车场等着,坐在驾驶室给自己的老公和孩子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赚了多少钱,可以给孩子买新衣服,上更好的小学。而潘雨樱呢?自己却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不同的酒店,不同的客房,面对不同的男人张开嘴唇、叉开双腿,迎来永无止境的黑暗。
恨,浓烈到让空气辛辣发苦的怨恨焘海而来。它们纠缠在潘雨樱的疮痂之上,红光乍起,甚至在吞噬裹于潘雨樱体表的白雾。女人捂着脸跪在地上嚎哭,声声啼血:“我记不清楚,但这是我的错吗?我恨他们!我恨不得他们全都去死!”
宗鸣点点头:“你能做到,为什么不呢?”
这个问题让潘雨樱僵硬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似是想象不出宗鸣这样问的原因。突然,李想衰老的面容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惊惧之情直接让潘雨樱跌坐在了地上。
那个背叛她的女人被一个保镖推进了病房,手上还拿着一把刀。身穿黑衣的人低声笑着,那人坐在病床上俯视着自己的脸,边笑边对李想说:“我考虑好久,怎么让你不要说出去,干脆你来分尸吧,李想小姐……不做的话,我记得你儿子还在上小学吧?”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照出了潘雨樱的脸,被拧得脱臼的下颌闭不上,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而李想死死咬着下唇,她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潘雨樱的尸体,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女孩儿竟然还是倒在了一滩血泊之中。挣扎许久,她最终还是低声呜咽着向潘雨樱举起了刀。
可是死的并不是自己,女人在尖叫中加速老去,保镖被婴孩的脐带绕住了脖子,猛地砸向了天花板。源源不断的生机朝自己的四肢涌来,眼见着自己就要能够动弹,头顶却被黑衣人插入了一把手术刀。
“放一百个心,我会亲自送过去的,哈哈哈哈!明知道我不好这口,好好好,我知道了……没有那个肺痨鬼还真是不方便啊!”
全身衣服都被剥去,四肢被绳索束缚,潘雨樱只知道自己被扔进了汽车的后备箱。她咬牙切齿地瞪着宗鸣,憎恶从牙缝之间挤出来,充斥在每一个字里:“对,我做得到……我不杀他们我就会死!他们害了我的一辈子,他们欠我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加害者,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都不够抚平我的愤怒!……你也跟他们一样吗?!”
她的语气骤然转冷:“……那你也必须死在这里。”
“天狗,他会死在那里。”
失神的荀非雨似乎听到了一缕幽远的声音,在他吞食妖丹时听到过的声音。他缓缓睁开双眼,这里似乎是一片血色汪洋,而不远处的身影也是“老熟人”,那匹浑身银灰瞳色金黄的狼犬,它却口吐人言,声音好似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醒过来,天狗。”
你是谁?荀非雨抓挠着自己的喉结,不能言语的痛楚又一次席卷全身。那匹狼犬舔舐着前爪,略略抬起眼,似乎扯起嘴角笑了:“向他……跑过去吧,天狗,不要做让自己会后悔的决定,帮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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