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咱俩也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了,”季容说,“总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季铭义这才抬起头瞥季容一眼,不咸不淡道:“还知道回来?”
“……家还是要回的嘛。”季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他觉得挺讽刺的——自己回的这个家现在还叫哪门子的家?他妈命数不大好,人又早没了,他以为自己和季铭义关系不错,至少和大多数父子差不多,结果季铭义又对沈卿安做过那样的事。
季铭义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这阵子我们家被别人看了多少笑话?”
这还真不太了解。
不过一想也是,在外人看来,只能了解到一位鳏夫的独生子在三十来岁的时候婚也离了,职也辞了,还在国外被一颗子弹打得半死不活。乍一看确实颇为离奇。
*
季容:“我们家一共不就俩人吗?还怕人看啊?”
“爸,我也不想跟你兜什么圈子,”季容走到季铭义正对面,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忽然发现他爸比起以前苍老了许多,皱纹和白头发不知不觉间添了不少,“几个月前我又重新遇见了沈卿安,可能这事纯属命中注定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这辈子就栽在他身上了。”
季铭义:“哦,合着还长本事了啊——我说怎么一声不吭就退婚呢,原来是上赶着去倒贴别人。”
倒贴?如果能接着和沈卿安交往明明是他血赚才对。季容继续道:“你对他做的那些事,我也是最近才清楚。以前发生过的既然已经改变不了,但现在只要我在别人就别想动他。爸,你就不觉得亏心吗?”
“季容,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那这个家确实没必要回来。”
季容忽然感到极度寒心:“那我妈的事呢,你就不亏心吗?”
*
这话在季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其实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认为陆雪彦生前那么多年的躁郁绝非空穴来风,如果陆雪彦能有一段和睦美满的婚姻,或许可以淡化一部分年轻时受过的伤痛。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决绝的那一条路。
房间里陡然发出一声巨响,是季铭义碰倒了桌案上的砚台,他终于维持不住方才的震惊,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季容几近目眦欲裂,对着季铭义吼道:“我知道什么?我他妈什么也不知道!操,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了,我他妈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了这句话,在宽阔的书房里似乎带有回音,不断敲击着二人的耳膜。
季铭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他不知道此刻的季容到底已经了解过什么,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恐怕真的不存在不透风的墙。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着一切,步步为营,才站到如今这个位置,可也要消受得起才行。他忽然感到脚下一软,未等反应过来,竟直直栽倒了下去。
第69章 实情(4):日记
这场争吵就这么戛然而止,季容心中对季铭义再怨怼,这时候也不得不拨打了120。到了医院以后,季铭义被确诊为脑动脉瘤破裂,引起了蛛网膜下腔出血,情况很不乐观,季铭义没在急诊室多停留,直接被送去了icu。
很快就有一位医生递给季容一份病危通知书,让他在上面签字。
季容刚才一路跟着跑前跑后,以至于没怎么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直到看到眼前薄薄的一张纸,才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季容接过纸笔,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
由于情况紧急,当天深夜里,医院便给季铭义安排了一台手术,季容也一直在手术室门外等待着,只是盯着“手术中”三个字发呆,甚至概括不出心情到底如何。
灯光晃得人眼球发痛,他想,生活就是这样子啊,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生老病死,生活又不是诗。就算心里存着不少幻想,但一撞到现实,又只能如是。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沈卿安,不知道沈卿安现在在做什么,他这时候会在喝酒吗,还是和哪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做爱,不对,他们现在有时差啊,沈卿安那头还是早晨,估计他应该刚起床在洗漱吧。住在沈卿安对门的那几个月短暂得也像是偷来的,他连沈卿安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留过,不过就算他主动去要,沈卿安恐怕也不会给。以后该再去哪里找他?
季容发现他其实很害怕,害怕季铭义就这么始料不及地去世——他和季铭义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掰扯明白呢,那些事可别就这么变成悬案,那他这辈子彻底活得不明不白了,他也害怕自己和沈卿安是不是真的早已没有任何可能——如果真这样的话,他连承认和接受的勇气都没有。他可能真的是一个胆小鬼,总是无能为力,总是那么懦弱。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扇门才缓缓打开,季容立刻起身,他坐得有些腿麻,站起来的一瞬间还险些踉跄了一下。医生看着季容,面色很凝重,告诉他手术情况并不顺利,患者情况未必会好转,需要继续在icu里观察。
季容又在病房里陪了季铭义两天,同时也两天没合眼,连身上的衣服也没空去换。
结果就在这两天里,季铭义的情况又逐渐恶化起来,竟然又二次出血,就算季容对医学不算太懂,这会儿也明白季铭义八成是没什么恢复的希望了。
*
中途也有人前来探望,其中包括季铭义的助理白逸。季容和白逸站在病房门外,他听见白逸说:“季总他……”
季容哑声道:“……快不行了。”
白逸又忽然对季容说:“我打算辞职。”
“你不是还干得好好的么?”季容问他。
白逸反问:“那小季总先前不是也干的好好的?”
“嗯,想辞就辞吧,”季容说,“你又不愁找不到下家,我爸以前总跟我说你能力特别强。”
听到这话,白逸脸上莫名地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季容,其实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季容不解。他自从挨过那颗子弹以后,身体素质确实下降了,总是比从前更轻易地感到疲惫,再加上这几天经历了这些事,连带着对新信息的接受也变得异常迟缓。就像过载的cpu,总是在卡顿。
白逸从包里拿出一本封面早已泛黄的日记,直接塞到季容手里。
“是你母亲的日记。”白逸说。
“什么?”季容还是不解。
“……这本自己,压在我这儿已经十四年了,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亲手给你,”白逸叹了口气,“说句不太好听的,如果你父亲现在不是这样,恐怕我这辈子也不敢给你这样东西。”
“既然是我母亲的日记,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白逸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去疗养院探望你母亲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我和季总。”
“记得。”
“当时我陪着季总一大早就去了那边,先是季总进去在里面单独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季总就去走廊吸烟室抽了根烟,但是房门还没有关,陆雪彦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我。她突然从抽屉里拿出这本日记塞给了我,还一直对我重复着同一句话。当时她说的那句话我虽然不大明白,但记得很清楚。她说,求求你把这个给魏警官,这里面有他想知道的事。可是她似乎忘记了我根本不知道魏警官是谁,所以我回到家之后……先看了这本日记。”
白逸看着沉默的季容,继续说:“看完之后,我本来想将本子直接烧掉,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最后到底也没下得去手,就只是一直在家里放着。”
季容木然地点点头。
白逸过来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将这本日记拿给季容,说完这些话以后,他就离开了这里。
季容回到病房里,坐在季铭义的床边,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厚厚的一个本子,纸张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泛黄发脆,好在字迹没有变得模糊。
扉页上用钢笔写着“陆雪彦”三个字,她的字不是工整娟秀的类型,有些练笔,看上去非常恣意潇洒。季容忽然想到,沈卿安的字也是这样的气魄。
在姓名的下面还标有两个年份,1989-2011。
1989年陆雪彦刚上大学,看样子这本日记也是从那时开始记录的,而2011年时季容满十八,也是在他生日那天陆雪彦选择了自尽。
季容继续看了下去。
*
1991.9.1
今天开学,还不大适应新环境,但这种感觉还不坏,期待感占大多数。而且宿舍和行李之前已经被打点好了,算是省去不少麻烦。时常感到自己很幸运,不仅要好好珍惜,也要在新环境里用足够的善意去对待新结识的每一位朋友。
现在在宿舍,晚上能抽出空来写日记,其他的舍友在聊天,外面蝉鸣声好响,夏天总是这么热。
新生报道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同专业的男生,送他一直到宿舍楼下,但是还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名字,好可惜……不过以后还有机会!
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他那双眼睛,丹凤眼,总让我想起过去画本上那种东方古典美人。
好像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丹凤眼的男生?
1991.9.2
他叫季铭义。
1991.9.15
军训终于结束了,有点累。
每次站军姿的最大乐趣就是看排头的季铭义了,站得特别挺拔特别带劲儿,他怎么把军训服都能穿得这么好看?
1991.9.23
最近早课的时候总在宿舍楼下碰上季铭义,然后会顺道一起去教室。宿舍离教学区实在太远,所以后来买了辆自行车,这样我还能坐在他后座。开心!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你如果怕坐不稳直接搂着我的腰就好。
我还会悄悄把额头贴在他的后背上,隔着薄薄一层衬衫,他不会发现我特别脸红。
1991.10.1
国庆节,和他一起去景区玩。
去了海边,沿着海岸线慢慢散步,天气非常晴朗,风也柔和。日落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封信。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一扬眉,笑了:“看了就知道了啊。”
我发现他头发和眉眼的颜色都很浓、很漆黑,像墨,注视着别人的时候简直有点邪气。
写到这儿的时候其实我还没拆开那封信,因为有点紧张。
啊!还有,当时同时和他想到了一首诗。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
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1991.10.1
天啊,我看完了,居然是情书!
我要去再看一遍。
1991.10.20
和他在一起了。
季铭义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也很矜傲,同时还可以感受到他时常因自己的出身自卑,但在我看来以他的才华和个人能力其实没必要自卑。
他缺少的那些安全感,我希望自己可以全部填满它。
一定会的。
1991.11.13
他对自己的英语不满意,不知道那几盒磁带有没有帮到他。
1991.11.29
有时我们也会产生争吵,他有时候会说一些伤人的话。而且他总会说,毕竟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家庭。
我对他说,那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新的家庭啊。我们以后会结婚,应该还会有一个孩子。
他问我是真的么,我握住他的手说当然是啊,又问他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语气有点淡:“都可以,更喜欢女儿。”
女儿的话,该取什么名字好呢?
1991.12.20
今天送了他一条手帕,上面绣了一片小雪花,是我自己绣的,这个没有告诉过他。
这样他把手帕带在身边的时候,我可以当作自己也在他身边。
1992.2.3
今天除夕,又是新一年了。
之前问过季铭义春节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他没答应我。
不过晚上快睡觉的时候他忽然爬到二层楼敲我的窗子,给我吓了一跳!
我悄悄跑下楼和他放了一束烟花。
新年快乐。
1992.3.17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
我已经有三天没睡过觉了,只要一合眼,三天前的事情就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
我总是想呕吐,可是已经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了。
但还是想呕吐。
1992.3.19
我想永远住在浴缸里。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洗得干净一点。
身上皮肤被泡得又软又皱,我还会把它们撕下来。血液融进浴缸的水里,好像感受不到多少疼痛。
……还是想呕吐。
1992.3.22
想吐。
想烂掉。
想找出那个人,想杀了那个人。
1992.3.25
今天好像睡了一会儿,被噩梦惊醒了。
爸爸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我不记得我哭了没有,只记得自己没有说过话。
应该没有吧,没有哭的力气,全在那天晚上哭完了。
其实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曾经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全世界最好的父母,有很多合得来的朋友,还有一位特别好的男朋友,所以现在我偶尔会想,难道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让我遇见这种事吗?
我怎么也想不通。
1992.3.28
今天他来看我了。
可是我不想见他,也不敢再见他。发生了这种事,他还会接受我吗?
我在他面前失控的样子应该特别丑吧。
他说要陪我一起去报警。
1992.3.29
我对爸爸妈妈说我想休学一段时间,他们也没有怪我,只说好。
今天去了派出所,值班的小警官看起来很年轻。
希望这件事能查出结果。
前几天验孕过一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怀孕。
199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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