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过很多安慰我的话,告诉我要坚强起来,还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最后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我当时想,会不会有些早?
不过既然已经认准了这一个人,那么早些晚些都没关系。
虽然我父母看起来不大愿意,明显感受到他们接受他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
1992.4.17
那条小巷没有监控,那人也没留下来什么证据,魏警官告诉我希望不大。
我只能安慰自己,生活还是要继续。
1992.5.1
和他领了结婚证,但是没有婚礼。
1992.5.31
我怀孕了。
以后记一些关于宝宝的事吧。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打算取一个男女都能用的名字。
1992.6.15
天气又开始变得好热,今天晚餐吃了三个桃子,其他的都没什么胃口。
读诗读到一句“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感觉清爽不少。
想给宝宝取名叫季容。
1992.9.1
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1993.1.2
今天宝宝出生了,是个男孩。
皱巴巴的一小团,也不知道以后长得会像谁,其实都无所谓,我们容容像谁都会很好看的。
1993.2.1
宝宝很黏我,但是不怎么黏他爸爸。
1993.2.20
距离那件事已经快过去一年了,不过偶尔也会回忆起来。今天魏警官忽然找上我,说当年那件事其实有目击证人,凶手当夜里落下过一件东西,他拿来给我看一看。
对于找出凶手是谁,现在的我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生活能按现在这样平稳地继续下去就好。
可是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有办法被满足。
魏警官拿出一条手帕,我接过来时发现了手帕其中一角绣着的那片雪花。
我在手工这方面很笨,虽然针脚一点也不精致,但是却花了我三个晚上。
我问魏警官,真的是凶手落下来的吗,他对我说,千真万确。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1993.2.21
睡不着,一夜未眠。
我才发现我根本忘不掉那件事。
婴儿房里孩子在哭——我走到那间房里哄了他一小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竟然以为他的诞生是出于爱。
……如果早几个月知道,我一定会把孩子打掉。
我又想,难道现在就不行吗?干嘛要对他好?
他还这么小,只在我肚子里呆过八个月,刚出生一个多月,还没经历过任何事,如果他现在死掉……也还来得及。
我握住了他的脖子,手越缩越紧,眼看就要成功——也就是孩子快要死掉的时候,季铭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季铭义问我:“你私下里见过那个警察了?”
我这才知道他一直托人跟踪我。
1993.2.22
季容大概被季铭义带走了,我也被人软禁在这栋房子里。
没法联系上别人,也没法报警。
不知道该怎么办。
1993.4.29
……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新闻报道说是意外去世,可真的是意外去世吗?
1994.1.2
季容满一岁。
1995.1.2
季容满两岁。
偶尔和季容会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见几次,他已经会说话了,但不会叫妈妈。我也没有教他。
1996.8.16
不想忍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1999.9.1
季容上小学,是那个烂人送他去的。
2000.3.27
季容和烂人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恶心。
我那天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掐死?为什么不把他从窗外扔出去?
2004.12.7
我根本无法用平和正常的心态去面对季容,虽然我是他母亲,也明白他作为一个孩子是无辜的,但我看到他就感到恶心。
2005.7.20
季容被送出国念书。
2007.10.4
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
2009.6.30
恶心。恶心。恶心。
我不想再忍受了,一点都不想再忍受下去。
如果像现在这么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2011.1.1
明天季容十八岁。
*
日记到这里结束。在2011年的1月2日发生过什么,即使没有人记录,季容也记得清清楚楚。
这本日记他看了整整一下午,一直垂着头没换过姿势,现在才发觉脖颈和肩膀酸痛得要命。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天空是粉紫色,一群飞鸟从窗边飞过——陆雪彦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会不会也认为自己像飞鸟一样自由?
原来他的诞生也曾经被人期待过,季容想,已经足够了。
季容慢慢地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又看向躺在床上的他父亲,发现季铭义此时的瞳孔竟格外散大,便立刻按铃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一番,发现季铭义的脑干已经全部泡在了血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
“嗯,”季容平静地点点头,指了指季铭义的呼吸机管子,“拔了吧。”
第70章 鬼
广清集团董事长因突发脑溢血猝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B市。
各方纷纷猜测,这位董事长的独子季容会不会接替季铭义的位置,一上位便能掌握广清集团大部分的股份。
事实上,这位独子的状态也没比他那一命呜呼的爹好到哪去。在葬礼、追悼仪式、下葬结束后,季容一直没有露面,同时一并回绝掉所有媒体的长枪短炮。
只有景行在这段时间见过季容几次,每次见季容时,他都会发现这人比上一次更消瘦,更憔悴。景行实在看不下去,也担心季容的身体彻底垮掉,干脆在他的家里陪了他好几天,这才明白季容为什么能枯槁成这样。
这阵日子季容持续高烧,嗓子烧得说不出话,浑身上下滚烫得能当烤肉铁板。什么食物他都吃不进去,吃进去的东西还未等消化也全部会吐出来。景行便给他每天煮一小碗白粥,强制季容喝下去,一开始白粥没什么花样,等季容能接受摄入流食后,才在里面加一点盐和剁碎的青菜。此外,景行还发现季容在回国之前居然擅自减少了药量,甚至是停药。他本来想咬牙切齿地把季容痛骂一顿,但一看到季容现在那样,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容拿纸和笔写给景行看:我觉得我快死了。
景行也写:你还早着呢,毕竟祸害遗千年。
季容笑了:这些天谢谢你。
景行:少跟我唠这么肉麻的嗑。
季容:真的谢谢。
景行:对了,工作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季容:我想把股份转让出去,放弃决策权,只拿分红。或者分红也可以不要。
景行:嗯,怎么样都行,你注意身体就好。
*
这边所有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季容等身体状况变好了一点的时候,重新打起精神回到加州,结果和他先前的预感一致——沈卿安从那间房子搬走了,他又去沈卿安的单位打听,别人说沈卿安几星期前辞了职,可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季容的一颗心霎时间变得空落落,仿佛豁开了一个口子,有凉风从里面钻过,死灰般的沮丧和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沈卿安能在哪儿,以前他找了五年都没找到,现在的希望恐怕只会更渺茫。
沈卿安根本就不想被他找到。
之前高烧让季容掉了不少体重,明明现在还没涨回来,季容却觉得自己的步子比以往每一刻都迈得更加沉重拖沓。在他眼里,如果真的再也见不到沈卿安,那自己这条烂命确实没了任何念想,虽然生活不是不能继续,他依旧可以感受到每天上午暖和的阳光、也照样会欣赏楼下花圃里新开的白色小花、会羡慕公园中被家长领着放风筝的小朋友,可再怎么努力去感受,那些事物跟他都毫无关系,他仍旧认为自己是个悲哀的空壳。
如果没有沈卿安,他的生活只剩下起床、吃药、随便做点什么事、吃药、睡觉。季容知道自己病了,病得很彻底,虽然会不会变好还两说,但长期的持续的情绪低落也好过剧烈的情绪波动,所以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常常很累。沈卿安可能也是他的药,他一见到这个人,所有的负面情绪暂时就不存在了,整个人像变成一朵棉花糖形状的云,很轻松,没有任何忧愁烦恼。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更是。
*
季容沿着街走,夏夜晚风吹得很令人舒服,但他只觉得很冷,再加多少件衣服也缓不过来的那种冷,和在冬日坠入海水里无异。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季容忽然发现这条街有些眼熟,他想起来街道尽头有家清吧,他在那里遇见过沈卿安。
他又一次走了进去。
这回季容没再要可乐味儿的饮料,而是喝了Absolut Vodka,度数高的酒难免烧喉咙,季容已经有段时间没碰过烟酒了,这会儿被呛得直皱眉。和花钱买罪受没什么两样。
他下意识地向调酒台望过去,期待着这回还能看见一抹熟悉身影,没想到的是,沈卿安竟然真的在。季容一度以为自己要么眼睛花了、要么认错人了,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认错沈卿安。
沈卿安没在吧台里面,而是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手里握着一罐可口可乐,正在和调酒师聊天,他旁边还立着一个大号行李箱。
季容眼睛和鼻子发酸,不是因为想哭,而是情绪太过激动,他放下只喝了几口的酒瓶,直接向沈卿安走去,也不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可能和酒壮怂人胆也脱不开干系。不声不响地走到沈卿安身边,季容喊了他的名字。
*
沈卿安听到有人叫他,微微侧了侧头,发现是季容。他漫不经心地应答了一声,“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想和你打个招呼。”季容抿了抿嘴唇,反倒有些无措。
“嗯。”
克洛伊看向沈卿安,以为他旁边的又是哪位不清不楚的前任,语气中含了点儿揶揄:“你朋友?”
“不是。一个认识的人,不太熟,”沈卿安解释道,又将手里喝空的可乐罐丢进垃圾桶,接着拎起行李箱,转头同克洛伊告别:“先走了啊。”
那人看你的眼神可不像不熟,克洛伊想。
“不再多留一会儿?”克洛伊问。
“不留了。”沈卿安说。
季容立刻跟了上去,仿佛一只大型挂件,也像一块黏皮糖,沈卿安想甩也甩不掉。
沈卿安拖着行李箱,没走太快,季容便跟在他后面,看着这人的背影,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行李箱重吗,我帮你拎吧?”
沈卿安不说话。
季容又问:“你要去哪里啊?”
沈卿安不说话。
季容又问:“沈卿安,你理理我行吗,哪怕是骂我也行……”
沈卿安扭头看了季容一眼。
季容低下头,声音变得更微弱:“你别烦我,我不说话了。”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比较合适。”沈卿安说。
*
一听沈卿安没说烦他,季容重新振作起来,也不管沈卿安会不会听,兀自继续说:“我……我前一阵回了国,罗骏找过我一次,和我说过不少事,我爸意外猝死了,他这人确实是死有余辜,这个下场也是他应得的,但我还是特难过特伤心,因为原来根本就他妈没人爱我,都是假的,亲情是假的,我以为的家也是假的!我没有家了……沈卿安。”
其实季容本来不想对沈卿安说这些事,太让人不愉快,沈卿安也不会想听,可他还是全部说出了口,说出来以后心里就好像不那么堵了。
这样对你来说反而会更轻松。沈卿安想这么对季容说,不过他没有——世界上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多得是,只不过他和季容刚好是其中之二,仅此而已。
一路走到当地一间酒店的楼下,沈卿安才停下脚步。
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这儿——他准备回国去山区支教,干脆提前退掉了租房,随便找了个地方住。
季容也跟着沈卿安停下,二人沉默着,一时间无人主动开口。过了很久,沈卿安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直视着季容的眼睛:“季容,家这种东西,我也给不了你。”
第71章 空气穿过身体
沈卿安转身朝着楼内走去,季容下意识地也往里面走,结果听见沈卿安乍然开口:“这还跟着?”
“我就想跟着你……”季容声音放得很轻,可两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又过分又麻烦,也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可是我好像只会这么做了,除非你把我整个人像丢垃圾一样丢掉,再销毁或者埋掉,不然我真的只会这么做。”
沈卿安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意兴阑珊。季容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活人,他把这位大活人扔掉再销毁,听起来像是隐藏在都市里的连环杀人犯干的事情,对此他好像并无兴趣。沈卿安没再跟季容说什么——既然他第二天就会离开这里,那让季容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也不是不行。所以他任由季容跟他进电梯间,又在拿房卡开门后,任由季容走了进来。
*
房间里太热,沈卿安将箱子放在茶几旁,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室温调到二十五度。季容默默地在床边不远的小沙发上坐下,姿势板板正正,只占据了小小一块地方。他打算今晚就在这里不挪窝、不乱说话,绝对不让沈卿安感到困扰。
沈卿安拧开茶几上的两瓶矿泉水,递给季容一瓶:“我发现我是真不明白你都在想什么,能给我讲讲你到底什么思路么?”
“谢谢,”季容接过了水瓶,攥在手心里,但是没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沈卿安的提问,他哪有什么思路,沈卿安这人明明根本无解。他反问沈卿安:“你现在饿不饿呀,我下去买点夜宵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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