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饿?”
季容摇摇头:“不饿。”
他重新垂下头,见沙发抱枕旁有一本各房间统一发放的当地旅游杂志,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他索性拿起那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季容听见从浴室中传来的关门声。
*
趁着沈卿安去洗澡,季容这才悄悄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房间环境——是个套间,被收拾的十分整洁,各类设施齐全,但只有一张双人床。季容站起身,在屋里四处转了转,忽然发现床边衣柜的门开着,应该是沈卿安刚才取浴巾和浴袍时忘了关上,几件赠送的浴袍中间,夹着一套真丝睡衣和一条黑色缎面绑带睡裙,同样属于房间自带。
季容的目光在那条睡裙上停留片刻,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取下了它。
看来前一阵子确实瘦了不少——他套进这条裙子竟然毫不费力,只是胸前有些空。不规则的鱼尾状裙摆刚好垂在膝盖至小腿之间,侧边则是开衩设计,裙子颜色和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季容对着镜子发呆了好一会儿,沈卿安还没从浴室里出来,他又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微微将头探出窗外。
房间位于三十六层,望向窗外时可将城市夜景尽收眼底,但所有城市的夜景都大同小异,说到底也没什么看头,季容只是想吹吹风。
他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只有零星几颗星星,没有月亮。
*
“你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季容回过头,沈卿安穿着一件浴袍,头发只擦了半干,发梢还在向下滴水。
卷毛公主头发变湿以后就变成了直发公主,季容心道。
季容从窗边走回来,“我在吹风透气。”
“没问你在窗边干什么,”沈卿安一抬下巴,看着季容身上的缎面睡裙,“我是问这个。”
“哦,”季容不太自在地避开沈卿安的眼神,“我在……试穿衣服。”
季容又走进了些,“会不会有点奇怪?”
“不奇怪。”沈卿安说。
可如果按常理讲的话,还是有点奇怪的吧,季容暗暗想,比起这件衣服的常规受众对象,他的肩更宽、骨架也更大,虽然他高瘦、肤色也足够白皙,穿着肯定不难看,但总会或多或少存在不和谐感。季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大着胆子问:“那……好看吗?”
这回沈卿安没有立刻给出回复,他并没有对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的义务。
就在季容以为沈卿安真的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才忽然开口:“嗯。”
*
季容笑了,一只手轻轻攀附住沈卿安的肩膀,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另一只手则搭在沈卿安的腰间,很有分寸感地没有再进一步。
但沈卿安对此仍然回绝,他后退一步,语气淡淡道:“季容,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别得寸进尺。”
“求求你,就让我抱一下吧,就一下,我不做其他的事……”季容低声喃喃着,额头抵住沈卿安的左边肩膀,连睫毛也在抖,“你知道吗,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全世界最笨的小孩儿。”
沈卿安承认:“你指当年吗,当年确实很笨。”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没人比我更傻,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突然什么都知道了,根本做不到原谅自己,总是在想如果有些事根本没发生过就好了,我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很不切实际,但确确实实又会这么想……除了这个以外,我还想,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不会再让你吃一点点苦,想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有好多好多幸运的事发生。”
……还想让你住进我的星球。我现在很擅长做饭、爱养绿植盆栽、会做许多样式的小手工、会比你曾经爱我时更加爱你。
*
沈卿安感觉左肩的布料被濡湿了一小块,不知道是被发梢上落下来的水珠淋湿的,还是季容的眼泪。他的视线渐移,落在季容的手臂上,那两条手臂原本白净光洁,现在横陈着几道狰狞蜿蜒的疤,沈卿安用手指碰了碰,顺着疤痕的一端抚摸至另一端,触感很粗糙。他开口道:“你觉得这样很好玩?”
“我没有这么觉得!”季容猛地抬起头,反驳沈卿安:“只是因为你经历过。”
“你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行吗,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是我心甘情愿的。”季容闷声说。
沈卿安听了这些话,感到有些累:“其实我没有恨过你,你说不会给任何承诺的时候没有、知道你要结婚的时候没有、在晚上等你六个小时的时候也没有,但不代表我现在接受和你重新开展一段新的关系。季容,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季容顿了顿,佯装无所谓道:“这样吗,话说得不要太满,我还会继续找你的。”他嘴上这么说,揽着沈卿安的手臂却更加收紧了一些,变得逐渐用力,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沈卿安的身体里,这样沈卿安无论去哪都不算和沈卿安分开。
沈卿安:“随便你,看找不找得到啊。”
季容不死心:“万一你就又被我找到了呢,还会接着走吗?”
沈卿安:“会吧。”
季容:“好,那我就继续找。”
*
两人贴得极近,下身无意识相蹭,季容能感觉到他和沈卿安都微微勃起了,但谁也没去管,季容知道沈卿安不想和他做再进一步的事,他不会强迫沈卿安。
沈卿安用一只手解开季容身上吊带裙的绑带,裙子从身上滑落下去,松松垮垮欲坠不坠,一瞬间露出了大片苍白的肌肤。季容开始微微颤栗起来——沈卿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接着向下,到肋骨,到腰间,到胯,仿佛在一节一节轻轻按着他的骨头。
沈卿安平静地阐述:“你现在太瘦了。”
“我很快就会变得很健康……”季容说,“沈卿安,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你以后去哪儿,都要多多吃饭,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好。”
“真的记住了?你再重复一遍那三点。”
“多多吃饭,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季容还是把他抱得很紧:“我不想你走。”
*
那一晚,季容躺在沈卿安的身边,他没睡着,他知道沈卿安也没睡着,但他们什么也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平躺在同一张床上,像两只陈列在博物馆展台里的标本,只剩下呼吸声证明他们还存活着。
还没等天色亮起来,沈卿安便提着行李箱离开了,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旁边根本没有入睡的人。
沈卿安走的时候季容知道,却依旧没有出声。
第72章 绪
两年后,中国西南。
刚过晚上九点,沈卿安简单地洗了个澡,躺在了凉席上。
这里信号极差,几乎没网,况且这个时间又已经熄灯,沈卿安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索性开始在脑子里琢磨明天的教案,和新一轮模拟试题该出些什么。
*
现在是七月份,也是他来到这儿的第五个月。
两年之前,沈卿安先从美国回了B市,安顿好自己的行李,又休息了一阵,然后才开始着手准备支教的事。他参加了一个公益支教团,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线上和线下培训,最后才来了一处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坐落于大山里的小村子。
一同来的还有四人,除他以外三女一男。刚来的时候,五个人根本没人能适应,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首先不适应交通。这村子极为闭塞,不通车,因为车根本进不来也出不去——山路又窄又崎岖,两旁的山陡峭险峻,想去镇上要骑将近半小时的摩托——附近的镇上同样没有公交站点,如果去县城还要搭乘面包车。
他们进山时不记得换过了多少次车,再加上路况不好,太颠簸,几个人还吐过几回。如果在来路上退堂鼓已经隐隐开始敲了,那么在抵达住处的时候,每人心里的那面鼓早就响得震耳欲聋。
至于住处的分配,三位女生被安排进四人间宿舍,而沈卿安和另一位男老师则分别住进两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屋子,没打水泥的旧砖房,墙上还有道道裂缝,面积是四人寝的一半,只能容纳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顶多再放得下一个脸盆。
既然床只有一个,俩人只好挤一张床睡,干巴巴地挤了一星期,彼此都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可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
结果这件事以那位男老师的离开告终——他在老家的母亲身体出了些问题,必须赶回去陪护。
这下俩人都松了口气。
除去住宿条件,村里没有公共澡堂,沈卿安他们这些支教老师无论是洗漱还是洗澡,都要在室外临时搭建的木棚里,水也是自己去井里打、挑回来再烧开的,一来一回要耗去不少时间,十分不便。
等勉强适应了这些硬件后,沈卿安才发现,教课这项主要工作更令人头痛。
*
其他老师一星期顶多排课五至十节,而沈卿安则被排了十七节。起初沈卿安除了教数学,还顺带负责了同样颇有难度的物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位男老师一走,本来由他教的化学和生物也一并压在了沈卿安身上。
沈卿安心想,教两门是教,教四门也……也认命吧。
可一开始沈卿安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直到上课第一天才真真正正地傻了眼。班里一共四十五人,到座的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如果教音乐、美术这类科目还好,学生们听着轻松些,也愿意配合,可数理化生比起其他科目本就更显枯燥,不提没到场的,还留在座位上的学生们也压根儿没几人在听。
当天下课以后,沈卿安便对着学生名单一个个地去家访。但当地本就多留守儿童,不仅见不着家长,甚至学生自己的影儿也瞧不见。
学生们自己不想读书,家长并不会管,或者说根本不想管,学校只是替他们看孩子的工具而已,至于孩子是否学习,那就无所谓了,反正读书没什么用。
沈卿安整整用了两星期,和每位学生都仔仔细细聊了天——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配合谈话,好在沈卿安这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学生谈话时永远温温柔柔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再加上脸又符合当今男女老少的审美,随着他去的次数多了,学生们的态度比起一开始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一旦说服了谁来教室上课,沈卿安就会在名单后面打上一个对勾。
其实对于学生最后会不会来,沈卿安并不强制他们,但他希望大致了解一部分他们的内心想法和性格,再顺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针对性地告诉学生们。毕竟他既然选择了这件事,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做。
渐渐地,教室里坐满了人,除了……沈卿安对着名单一看,除了班上那位叫加洋的男孩。
*
加洋算是这帮学生里最“棘手”的一个,即便沈卿安找过他无数回——甚至得知了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其他三个孩子他都见过了不止一次,就是始终没见过加洋本人。
最后沈卿安实在没办法,对加洋一家最年幼的女儿说:“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让他有空来见一见我?”
说完以后,沈卿安还顺带摸了摸她圆溜溜的脑袋。
小姑娘从来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男老师,甚至没好意思直视沈卿安的眼睛,只腼腆地点了点头。
*
距离那天又过去将近一星期,山里下了场暴雨,一遇到这种天气,整个村子就会连带着停水和停电,沈卿安钻进被窝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混合在窗外的雷声和雨声里,几乎让人辨别不出。
沈卿安打开门,见居然是加洋站在门外,浑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一双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明亮,直直地盯着沈卿安。
“快进来。”沈卿安把加洋拉进屋,又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让他擦擦脸上的水。
加洋接过毛巾,满不在乎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在凳子上坐下,开口道:“我睡不着,听说你一直在找老子?”
沈卿安笑笑:“对,其实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聊什么啊?想让我去上课?”
“想肯定会想,但咱们今天不聊这个。不如跟我讲讲,最近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
“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也没有。”
沈卿安又问了些其他的事,都被加洋敷衍地结果了。
“……既然这样,那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沈卿安无奈道,“你看,你都已经过来找我了,愿不愿意跟老师说说,你为什么不来上课?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会认真听。”
加洋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是觉得数理化很无聊吗?你放心,沈老师的课不会太无聊的。”
沈卿安忽然有点儿心虚——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他还十八岁的时候。
那会儿他哄某人睡觉就是通过视频讲数学,结果那人跟他说,沈卿安,你以后千万不要去当数学老师,照你这个讲课方式,你的学生会在讲台下面困死的。
沈卿安顿了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或者说……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季容。
那年他十八,现在他二十六,和那年的季容一个年纪。
……竟然已经过去了八年。
*
加洋忽然高声道:“不是课程的问题,我不喜欢你们这些支教老师,一点也不喜欢!”
“介意告诉我原因么?”
“上一个在我们这里支教的数学老师,是个女生,”加洋说,“她人很好,对我们也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但她只在这里呆了几个月就走了。你也很快就会走的。”
“我不会的,”沈卿安说,“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一次。”
“……”加洋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
沈卿安揉了揉加洋的头发:“明天来听听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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