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窦杳离得太近了,不疾不徐的绵长呼吸都像是拍打在他耳畔的潮汐。
窦杳情不自禁地偏了偏头,看着穆致知戴了眼镜的侧脸,黑色的镜框衬得他的鼻梁又白又高。
这里出了错……在窦杳的练习中,他是不应该转头去看穆致知的,就像许识风演的那样。出于对池年柳的尊重,或者是下意识的回避,阿绪都不应该在这时候分心地去看池年柳。
可这个念头只是让窦杳的大脑缓慢地僵了一下,他重新将视线移回了屏幕。
这不是在亡羊补牢,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就好像如穆致知所说的一样,在某一个瞬间,心一下子空了。
穆致知并不知道窦杳的设想,以为这个偏头的动作是他理解中的一部分。于是他也眉目含笑地顿了顿,重新划了一下鼠标,才继续缓缓开口。
“……以前有人宽慰我,让我去爱可得的人,才不至于折磨自己。但我爱你,无法抑制,我心甘情愿受你的折磨……”
这是一个缱绻微妙的镜头,穆怀袖用的是与黄昏贴切的光线,安静悠然,令人怦然心动。
窦杳的呼吸都一瞬间急促了起来,心几乎是要一下一下地跳出嗓子眼。
好像从穆致知说“爱”这个字开始,他的反应就有点不受自己控制了。那些缜密的分析都如被潮水冲垮了的沙坝,他的理智无所依靠,只得随波逐流。
哪怕窦杳知道,这只是演戏,但他的心悸却丝毫不作伪,甚至无法控制。
阿绪面对池年柳,就是这样一种难言的少年心动吗?仅仅是一场试戏,穆致知就能带着他这样沉浸地入戏……可他为什么总是一遍遍地想起某些与剧本毫无关系的刹那?
譬如在流金名苑的夏夜中……穆致知垂着眼轻笑的模样?
窦杳破罐破摔地再一次转过脸去看穆致知,此刻的穆致知唇边也漾着浅浅笑意,竟跨过浮光掠影的时空,与他许许多多场记忆重叠了。
他微颤着呼吸,肩膀垮了下去,更像是被迷了眼,固执地不愿移开视线。
而就在这时,穆致知的台词也到了尾声。
接下来,阿绪是想拥抱池年柳了……就像池年柳说的:“‘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没有吻,没有爱抚。只是简单的拥抱,就感到如此幸福’。”
可他是克制的少年……他只是抬起自己的手,又重重放下了而已。
穆致知也像是察觉到了窦杳的出神,他不动声色地将语速放慢了。
就在最后一个字音消散时,窦杳猛地攥住了他另一只搭在桌边的手腕,外套敞开,薄薄的T恤下,胸腔因为深重的呼吸而起伏着。
直到窦杳看到穆致知无奈地弯了下眼角,才如梦方醒,被烫到了一般飞快松开了穆致知的手腕。
但那一霎的触感却像是停留在了窦杳的心上。穆致知皮肤微凉,腕骨细瘦,几乎能被他一手攥住,怎么也放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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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靠着穆怀袖一声清脆的“停”,堪堪将窦杳拉回了现实。
……实在是表现得太糟糕了。
直到穆致知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窦杳才后知后觉地从这片情绪中走出来,懊恼地坐着不动,就连跟着穆致知去取景器后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先前的楼梯间个人戏他觉得自己也还算是中规中矩,那与穆致知的这场对手戏,窦杳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了。
他的确颠覆了自己这些天的反复斟酌,但原因居然与任何人无关,仅仅是出于自己不知所起的情不自禁。
窦杳坐在原地重重平复了自己过快的呼吸与心跳,这才磨蹭着起身朝外边走了过去。见穆怀袖一直望着摄像机里的画面,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毛。
窦杳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穆致知倒是注意到了他,从摄像机后绕到了他的面前,朝他温温柔柔地笑了下,声音挺轻快地说:“小杳,这一场也表现得很好。”
是吗。窦杳还是难以放松,但他不说话时,表情都一个样。
窦杳朝穆致知点了点头,嗓子有点哑:“谢谢前辈。”
先前赵煊怕会打扰到窦杳的状态,一直忍着没出声。趁窦杳和穆致知说着话,他也脚步匆匆地走到了穆怀袖身边,客客气气地问:“穆导演,您觉得我们窦杳怎么样?”
“挺好的,比我根据他先前作品而做出的预料要好太多了,”穆怀袖笑着回答他。
她说得很认真,却没有给出准确的答复,“窦杳这段日子真的进步很大,悟性也很敏锐。”
赵煊也知情识趣地不再追问,和怀袖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结束了交谈。
林吟这时候又凑过来打趣怀袖,咧着嘴笑说:“这下你可以好好挑了,不是说制片可都把他的权限给你了?随你按自己的想法选角,快乐吧。”
“那是看在妈的面子上好吗?”怀袖瘪了下嘴,较真地反驳。
妈妈?窦杳敏锐地捕捉到某个字眼。
他不禁看了穆致知一眼,穆怀袖的母亲,不也就是穆致知的吗?原来穆致知是影视圈的家世吗?
这时穆致知却也开口笑着逗了怀袖一句:“舒老师在你读大学时,就简直恨不得把你当亲生女儿,你不要辜负长辈的期望。”
他这番老生常谈换来怀袖一个不给面子的白眼,嘟囔着埋怨他是一个无趣的大哥。
所以穆怀袖口中的“妈妈”是在说自己的婆婆啊。窦杳了然地回想起来,圈内德高望重的知名编剧舒瑊,先前在穆怀袖婚礼相关的新闻上被爆料过,正是穆怀袖当年的大学老师。
窦杳又不自觉地去看穆致知。这一次穆致知没有察觉,正专心地和妹妹说话,一颦一笑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包容与疼爱。
看得窦杳竟滥情地,为穆致知而淡淡地失落起来。
他在想,送妹妹嫁人时,穆致知会不会在某一瞬间也不舍、也失落过?
为自己最最亲爱的妹妹有了新的港湾?也为自己不知何时才有缘结束的、独自一人的生活?
第二十章
在阿绪的所有备选演员试戏结束后的好几天,穆致知每每点开自己与林吟怀袖的三人小群,都能往上刷满几大页的聊天记录。
大多都是车轱辘话来回转——林吟追着穆怀袖问想选谁,可怀袖自己却都很难给出答案。穆致知草草看了几页,尽管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偏心,但他还是更关心怀袖对窦杳的态度。
结论很快就得了出来,一言蔽之,就是窦杳演得没有许识风好,却演得比许识风要像。
这种说法乍一听挺矛盾的,但有时候镜头下的感觉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穆致知想,或许怀袖也对此深以为然。
就像那天窦杳和经纪人离开片场后,林吟立马迫不及待地问怀袖:“请问小穆导演,对于来试戏的新人演员就敢篡改剧本的此等胆大包天行为,您怎么看?”
他说的是窦杳将穆致知的手腕攥住又松开的这个动作。
林吟只是一句并无恶意的调侃,穆怀袖却在将那一组镜头反复看了许多遍后,给了一个简单却分量十足的答复。
“神来之笔。”
记录总算翻到了底,又有新的消息紧接着跳了出来。是怀袖没好气地在呛林吟:“老急着问这个做什么?你要拿第一手资料披皮卖给娱记呀?”
“我哪敢?”林吟飞快叫冤,“你哥这会儿不是正挂在我工作下面吗,我想趁这段时间空窗期快点把这个宣传搞完,过段时间我自己可能要接本子兼顾不过来,致知那些粉丝不得给我扣好大一顶帽子,说我居心叵测,不一碗水端平。”
这话说得,穆致知几乎可以想象林吟撇着嘴一脸委屈的样子。
他哑然失笑,刚想打字回复,怀袖已经把安慰的话说完了:“这个没事啦,国内放不了,宣传不用造很大势的。”
林吟也帮着给她出主意:“实在很难选的话,要不问问你哥的意见?毕竟阿绪是和池年柳搭戏,看看你哥对哪位男嘉宾更有心动的感觉~”
明明是一句挺轻快的玩笑话,穆致知笑过了,又生生从胸腔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搅得他心神不宁。
原因无非是在某一刻,即使只是用余光瞥到了窦杳看向自己的眼神,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是一种深切的困惑与渴求。
那一瞬他真的好像阿绪。
因爱你而对自己困惑,也因爱你而对你渴求。
穆怀袖仅仅是隔着镜头,就能对窦杳与角色贴合上给出这么高的评价。而穆致知更是难以相信,在窦杳干燥温暖的掌心覆上来时,他的心跳像是短暂地漏了一拍。
可镜头外的窦杳,依旧寡言、冷淡,与所有人都是不温不火地说着话。
又让穆致知回想起那一霎,好似一场只存在另一个维度的黄粱梦。
穆致知想着愣了神,不知道为什么,窦杳那双明净如雨后繁星的眼眸,总是能带给自己很多似是而非的错觉。
就像第一次与窦杳共同降落在蓟津的机场,他转头看着落在自己身后的青年,也撞进了对方干净而无辜的眼神中,不也从心底生出一个温吞的幻觉?
穆致知下意识为这样的目光而回避,可除了回避,又有着纠结的浅淡失落。
偏偏这时候穆怀袖和林吟齐心协力地艾特他,勒令他不许再潜水,得出来同甘共苦。
看着那一连串的戏感讨论,穆致知心念回转,感叹着苦笑了一下,想:不过就是走了一个暧昧的过场而已呀。
穆德枕着他的腿睡着了,穆致知坐在地毯上小幅度地动了动,撑着下巴答得理性而客观,将两人的利弊都分析了一通,最后给出的答复却极其模棱两可。
林吟和怀袖等他的高见等了半天,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前边一大段话,结果这个皮球又被踢了回来,好险被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怀袖深知指望不上这两位,直接下了线,留下林吟一个人控诉他。
“谁让你归纳总结了?”林吟无奈,“你这是班会主持后遗症吧?”
穆致知和林吟当了十多年的同班同学,比起活泼好动的林吟,穆致知从小沉稳而自律,是一个让别的同学都有着疏离感的好学生标尺,老师不见得有多了解这个学生,但习惯也乐意选这样的优秀的孩子来做班长,后来也成了林吟常拿来打趣他的一个梗。
穆致知看着笑了笑,心中隐隐绷着的弦慢慢松开了。
他一下一下地打字发送:“怀袖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啊,她心里有数的。你又不是不了解她,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
林吟很快表示赞同:“你们俩都是这样。”
穆致知回了他一个表情,将手机摁灭,没有在群里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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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杳记得自己念中学时写过一篇作文,写的是《凌晨四点的申沪》,他记得还被登在了校报上,算是他乏善可陈的少年时代获得过的最大荣誉了。
那个年纪喜欢篮球的男孩,多得是人将“凌晨四点”作为一个信仰,窦杳也不例外。曾在某一天的凌晨四点,他克服睡意下楼健身,望着窗外微茫的夜幕。
后来一整个青春期,窦杳都照着各种模特身材管理的条例生活着,让隐忍成了习惯。
窦玉成很早就认清了事实,自己管不了这个儿子。
所以当他知道窦杳一边念大学一边做模特,最后无法兼顾,便索性大学肄业的时候,他也没有太过惊讶,像是对于这个结果,两人都心照不宣,不必有太多解释。
飞机降落时正值申沪的深秋凉夜。这段时间他接了一个国际上有名的珠宝代言,在北美奔波了大半月,也顺势躲过了肆虐的秋老虎。
大厅行人寥寥,窦杳抬眼看了看硕大的电子屏,时间恰好在申沪的凌晨四点左右。
这次出国除了给珠宝品牌拍广告,窦杳还接受了一家杂志的访谈。主持人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他中学时的那篇作文,笑盈盈地问他为何将成为一位模特作为理想。
赵煊并不是没给他准备过这类问题的答复,按照模板,窦杳应该谈谈对艺术、对时尚、对自由的热爱,对美感的理解与追求。
这并非谎话,说起来也没有负罪感。可当着一句句话整整齐齐地排在他的齿列间时,窦杳忽然临时换了说法。
他说,有一位很向往的长辈曾经也是模特,后来自己无奈与她分离,只好选择与她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安慰自己也算是同她靠进了一些。
主持人应着连连点头,问他方便说说更多的故事吗。
而窦杳少见地轻轻笑了笑,嗓音轻低地回答说:“不太方便。”
有什么好说的呢?失望的感觉太沉重,等待的时光太漫长,足够将期待化为执念,又将执念变成一道刻在心底的习惯性隐痛。
有时候在红毯上、在聚光灯下,窦杳也曾于澎湃的人声中生出一种热爱的错觉,可人潮散尽,一片寂静中,他又总会陷入深深的茫然,依赖于此,又想要摆脱。
赵煊说他要转型做演员是患了失心疯,只有他自己清楚,除了兴趣所在,这何尝又不是自己在挣扎着,寻找一条解脱的路?
只是这条路像是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预兆。
从机场回到流金名苑已是天际微亮,窦杳顾不上倒时差,直接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是在晚上九点多,他简单收拾了自己一下,出门去宠物店接被托管的小狐狸回家。
小狐狸也隔了好些日子没见他,趁着工作人员低头登记,窦杳将白白一团抱了起来,随着小狐狸用爪子拍了拍自己的侧脸,小声问:“想我了吗?”
小狐狸没心没肺地汪了好几声,窦杳也不懂它在说什么。
但走在路上,看着亦步亦趋的小狐狸总是绕着自己的腿去蹭九分裤下裸露的脚踝,窦杳又觉得,应该是想的。
这时候他忽然理解了穆致知当初说给自己的话,从前他为了工作这样奔波,对于回家没有太多的期待,而现在,一想起这团小白毛,他就有了这种陌生而又幸福的——“被依赖、不孤独”的感觉。
流金名苑飒飒金风,正值橙黄橘绿的一年好景,小道上零零散散飘着深黄前棕的落叶。
从店里回窦杳的公寓,需要路过穆致知的家。窦杳情不自禁地朝窗口望了一眼,里面一片漆黑,不知道是无人在家,还是拉上了窗帘。
可在窦杳的印象中,穆致知家里的窗帘都是难遮光的薄软,不至于黑成这样。
窦杳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和小狐狸一起踩在落叶上,发出此起彼伏的、细微的脆响。
他挺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是在想念穆致知,尽管想念的深浅难说,但总归是在想念。
甚至还抱有一样隐约的期待。自己在流金名苑的夜晚,曾两次遇见过穆致知,而谁能笃定下一秒不会昨日重现呢?
小狐狸很久没有出来活动。尽管倦意再一次上涌,拉扯着窦杳的眼皮,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带着小狐狸在流金名苑足足绕了两圈,大方地让它玩了个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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