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身份去过问窦杳的去向,哪怕窦杳一直在不自觉地掩饰,但穆致知依旧在那过界的关注与含情的目光中,有点无奈地明白,窦杳是喜欢上自己了。
而正是因为这样,他更加不愿意去问了。
这样的喜欢很难定义,穆致知也曾被好些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他也曾这样游刃有余地回望过。但这样的念头一扯到窦杳,穆致知安静地思考了很久,总觉得窦杳是不同的。
真奇怪,穆致知想,明明他的目光是这样单纯,但偏偏是这种单纯,在穆致知心里投映出的却是一道复杂而邈远的迷失感。
而他恰恰厌恶这种迷失的感觉。穆致知从不愿意丧失主动权,不愿意让时间去定夺自己好奇而不舍的感情,无论这份感情深浅,是属于他自己还是属于别的谁。
同理,他也不介意由自己先走出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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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杳出门前忘了拿钥匙,在穆致知替他开门前,他将手里的纸袋往背后一藏,又在穆致知含笑的目光中觉得自己幼稚,讪讪地拿出来了。
老城区一到晚上,总是很安静,再加上他们都不是爱闹的人,一般在这个点,他们不是坐在客厅里聊天,就是各自道别后回房了。
穆致知倒是很自觉地坐在了桌边,窦杳在他揶揄的目光中将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两个盖上的小号纸杯和一盒饺子。
“店里已经开始准备明天的食材了,我……我去帮了会儿忙,拿了些夜宵,”窦杳被他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他们煮了两种茶,清茶和甜茶,都很好喝,我不知道你喜欢哪样,就都带了。”
窦杳又将餐盒打开,里面是连汤带水的藕粉圆:“这个也很好吃的,我注意了,没有做很多糖,不会胖的……你真的瘦了好多。”
最后一句话咬字很轻,更像是一句不忿又轻微的叹息。桌子挺小,窦杳将出门前摊在沙发上的剧本收到一边,自己坐在了穆致知的身旁。
“尝尝看吗?”他有些忐忑地提议道。
穆致知伸手舀了一个粉圆,嚼着咽了下去。窦杳偏过头面向他,有些意外地发现穆致知脸上的表情不是原先似笑非笑的调侃,更像是一种踌躇的困惑。
“不好吃吗?”窦杳说,“其实这个我还没有学得很熟。”
穆致知重新舀上一个,勺子却停在了桂花糖水中。他垂着眼,扯出了一个笑容。不知为何,窦杳在某一瞬间觉得,穆致知像是在那个笑容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小杳,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穆致知依旧微微低头,看着面前一碗粉圆,冷不丁开口说这样一句。窦杳意外地微蹙眉头,与此同时,依然没有缘由,他的心骤然狂跳了起来。
“我……”他刚想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穆致知在自己身边,轻而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悠悠开口。
“广陵中,把‘下茶’当作订婚的习俗,”穆致知也侧过脸与他四目相交,低声道,“迎亲前三道茶,分别就是清茶、甜茶和点心。小杳,你说巧不巧?”
穆致知在窦杳失语的注视中,又重复了一遍:“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小杳。”
窦杳看着穆致知通透的浅色眼睛,他就在这一句句温柔的逼问中,陷入了铺天盖地的恐慌中。
他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被看穿了。
是方才宽抚地一搂?还是岭县冬雪漫漫中关于偶遇的谎话?
甚至是在更早前,借着阿绪对池年柳秘而不宣的心意,在众目睽睽下,他在那一刻情难自抑,于是放肆又逾越地握住了穆致知的手腕?
窦杳想着对自己而说,行动好像总比语言要快上一步。结果此刻他依旧哑口无言,但穆致知话音未落,手腕却再一次被自己一把攥住了。
彼时与此刻,像是隔着奔腾不止的隙中白驹,恍惚地重合在了一处。连带着记忆中穆致知温声说的话,也在心跳的回想间碰撞而出,取代了两人的脉脉不得语。
“——以前有人宽慰我,让我去爱可得的人,才不至于折磨自己。但我爱你,无法抑制,我心甘情愿受你的折磨。”
窦杳的嘴唇动了动,明明他最善于沉默,可这时的沉默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漫长的折磨。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将穆致知的手腕攥得更紧了,但在开口前一秒,他脑中闪过的念头仍旧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没有暗示你,我不知道……‘下茶’是什么。我知道的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也不知道理由,这真的很奇怪……”
这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穆致知喜欢的不是自己,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对穆致知的喜欢。
原来心甘情愿地受折磨,不仅仅存在于一个个编悱的故事中。
“我很多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喜欢谁,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窦杳深吸一口气,分明是掷地有声的话,嗓音却又轻又颤地落了下来。
“……我不是要你的答复,只是我喜欢你这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窦杳说完这一番话,几乎不敢去看穆致知的眼睛。良久良久,他才听穆致知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一只手仍由自己攥着,另一只手轻柔地从自己的侧脸,拂到了脖颈。
“我从来没有不知道啊。”
这是一个果不其然的答案。窦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滚热了起来,他说不上是赧然,还是更深的困惑。这时他又听穆致知复而开口。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那天你都靠得这么近了,为什么又半途而废了呢?小杳?”
本来他也许不会这么快顺着穆致知的话回忆起来,可偏偏呼吸的温度就是最好的提示。但窦杳在下一秒,就顾不上去想穆致知在那一天,究竟是何时清醒的。
就在那声“小杳”后,自己微张的嘴唇,碰上了另一片潮湿与温热。
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吻,尤其是在自己无师自通的回应之后。
窦杳反客为主地摁住了穆致知的后颈,将他的牙关撬开,舌尖在齿列间缠绵悱恻地徘徊流连着。这样的湿度与热度,就像隔着雨水,捧住了一团跳动的心火。
窦杳在难言的喜悦中,蓦地生出一阵悲哀的荒诞感,哪怕唇瓣的触感无比真实,每一处沸腾的神经末梢都在笃定地告诉他,他们正在接吻。与窦杳难以启齿的想象没有多少差别,不同的是,这一次糖水的黏滞与微甜,取代了酒精的曛然。
但这种沉醉的感觉,却比任何一口酒带给他的迷蒙都要浓烈。恍惚间窦杳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但他也说不上该是怎样的。
他只觉得自己,正被一双温柔的手,轻缓而强硬地按进致命的深海里。
第三十五章
那碗藕粉圆,穆致知舀了一下后,就不再情愿去动勺子了。虽然窦杳注意着只放了少许甜糖,但穆致知还是忧心这段时间受的罪功亏一篑,一脸无奈地看着窦杳。
窦杳没办法,最后只好自己捧着碗,坐在沙发上、穆致知的身旁,吃不是做给自己的宵夜。
甜味寡淡而醇厚,与在穆致知嘴唇中尝到的回甘如出一辙。
他回味着那种滋味,也是在回味那个吻。
窦杳还未从赧然的狂喜中回过神来,又被丝丝缕缕的抗拒缠住了心。他觉得空落又茫然。
穆致知与他的距离不过半个手掌宽,两人堪堪依偎在一处。窦杳看着他低头在剧本上勾画的侧脸,很想问他,你喜欢我吗?
但他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一些注定是自取其辱的话,就没必要问出来徒增尴尬了。窦杳抿紧嘴唇,挺直腰坐在桌前,听勺柄打在碗沿上,清脆的瓷响。
不喜欢,也可以吻吗?
窦杳先是觉得不可理喻,却又慢慢地平和了下来。他不解,却可以接受。就像那一次他们在浦江边,穆致知告诉自己,对于他来说,不那么喜欢,也可以谈恋爱的。
只是不那么喜欢,也就不那么用心,彼此作伴而已。穆致知想和自己构成的,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吗?
窦杳有很多话想问,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穆致知反倒是丝毫不觉得这份沉默不自在,反而神态如常地抬手轻轻拍了拍窦杳的侧脸,像是绷不住地笑意更深 。
窦杳看着穆致知的笑,心里难受得很,又怎么想怎么觉得没辙。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动作迟缓地覆上了穆致知贴在他脸颊的手背。
后来他们又在狭小的出租房中紧紧靠着,重新吻了很久。窦杳被欲望的本能勾得投入,穆致知完全是游刃有余的坦然了。
结束后窦杳自暴自弃地想,不管怎么样,和喜欢的人亲密接触,这种感觉总是无比美妙。
美妙到好像某些原则性的东西,他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开了。
他难以判断对错,只是知道自己无法拒绝穆致知,无论他爱不爱自己。
贱得慌。
第二天窦杳回到出租房,穆致知的房门已经敞开了,从洗漱台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窦杳走过去,见穆致知背对着自己,在镜子中冲他眨了下右眼。
窦杳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下巴搭在穆致知的肩膀上,偏过头用鼻尖去蹭他的脸颊。穆致知刚洗了把脸,眼睫都是濡湿的,像浅滩上密密的蒲草。颈窝透着一种很清爽的味道。
穆致知任由他抱着,像无伤大雅的小事,他对所有人都很纵容。
窦杳原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应这种转变,但事实却是,他接受得无比自然。好像某些事情,早就在他的意识中预演了很久很近了。
这种亲密的小动作,连着给彼此的拥抱,甚至是接吻,都像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他们相处的一种常态。窦杳枕在穆致知大腿上,听他给自己讲戏,讲穆怀袖的拍摄习惯,也讲一些拍电影的技巧。
“她很严格的,你别看她平时这样,工作起来六亲不认的,”穆致知调侃着提醒,“以前拍《灯火》的时候,大家都没经验嘛,都被她个小丫头说得抬不起头,林吟都差点要被她说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穆致知偶尔和他说自己的事,也只会提到穆怀袖和林吟,好像生命中除了他们,别的人在自己这里都是过眼云烟。
窦杳安静地躺着,感受两人接触的温度。
他听得很认真,先是想,穆致知会不会有一天和他们说起自己时,也是用这种平淡又亲近的口吻。他愿不愿意和别人提起自己呢?
窗外的霞光缓慢地褪了色,穆致知揉了下窦杳的头发,示意他坐起来放自己去喝口水。窦杳腰上一用力,直直地横坐在沙发上。他拿出手机,不自觉地点开了穆致知来广陵时发的那条微博。
上一次看,评论区还吵得翻天覆地,也许是后面工作室进行了控评处理,这次看已经好了很多。
窦杳漫不经心地顺着往下滑,不小心点到了一个粉丝的ID,进了陌生的主页,置顶上挂的是一个自制剪辑视频。
窦杳一眼就认出,这是《灯火》的剧照。先前穆致知给他讲起这部电影,让窦杳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这部片子,也就是自己刚刚认识穆致知时的那段日子。
那时他为穆致知自降身份接一个剧本综艺,有点不好理解,也有点怒其不争。尽管当时他们并不相识,但窦杳对他很好奇,也有点逆反心理的瞧不上。
窦杳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情不知所起地爱上他。
视频开始无声地自动播放,随着进度条地推动,窦杳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是一个用《灯火》剧照做封面的,林吟与穆致知的CP向剪辑视频。
窦杳眉心拧得死紧。那种听穆致知一提起林吟时,就涌上他心头的奇怪愤懑感又浮了出来。
这一版剪得挺齐全。从两人的十几岁剪到而今,最经典的还是穆致知与林吟陪穆怀袖走婚礼的花路,将妹妹的手递给新郎的镜头,两人一同后撤一步,相视一笑,美得有电影的意境。
笑得窦杳心里塌了一块,像海绵的孔隙中洇出沮丧的潮液,酸涩、伤人。
窦杳愣愣地看屏幕上穆致知的笑容,直到一只手重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窦杳抬头,身边的穆致知也是笑着,但这两种笑并未重合,反而瞧起来差别挺大的。视频中的穆致知温和又有生气,而他面前的只是掺杂了一些说不清情绪的无奈无奈无奈。
穆致知问:“怎么又开始看微博了?”
他一贯爱这样避重就轻,窦杳有点好笑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以前还没发现,自己适应能力还挺好的。
比起被抓个现形的难堪,窦杳心里更多的,是想都没法想下去的别扭与忧愁。他拿起手机按两下返回键,回到了那条ID给穆致知的评论。
“———啊啊啊啊啊穆老师什么时候和你家林吟再拍一个新电影啊,素材多也禁不住反复剪呀![允悲]”
难怪主页挂这样一个视频啊,窦杳想,原来是CP粉。
他的手机屏幕没有避着穆致知,他也相信穆致知看到了这段话。
窦杳忽然生出一种较着劲的恶作剧心思,问穆致知说:“要是人设符合形象,你会和林吟拍一部这样题材的电影吗?”
他又在穆致知脸上看到那种深切的无奈了。这种感觉挺不好受的,像鼓起勇气挥出一拳,却不痛不痒地陷在了棉花里。
尤其是他们现在这种模糊不清的关系,问出来就更可笑了。
但话已经问出了口,再怎么样,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窦杳将视线挪开,不去看穆致知,哪怕心像被揉成废纸一张,也不愿目光露出丝毫端倪。
然后他听见穆致知沉沉地笑了一下,字字喃作一道,牵着窦杳满心不安:“不可能的,小杳。我和林吟一辈子都只是朋友,永远不会有朋友以外的关系。”
“为什么?”这话问得好怪,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穆致知挺轻松地说:“因为林吟受不了同性恋啊。”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用那种MP4听英语,下电影,也会下那个年纪的男生都会看的东西,”说到这里穆致知无所谓地笑了笑,“只不过我的品味异于常人了点。”
他对着窦杳重新看过来的目光,接着说:“但林吟不知道啊,有天我们在一起写作业,他说要拿我的MP4看电影,结果一不小心翻到了。”
穆致知像是在讲故事一样,语调起起伏伏,故作神秘,窦杳有点拿不准他是不是又在寻自己的开心,却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穆致知说,“他直接冲进厕所里吐了。”
这个结尾是窦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他怔怔地看着穆致知眼底揶揄的笑意,听他说:“很简单啊,他根本受不了这个,你还让他演,这谁顶得住?太难为人了。”
“是这样。”窦杳好一会儿才接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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