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花时又逢君
柳逢辰最后是夙七陪着回家的,之前晕倒的是因为急火攻心。夙七一直都没敢问柳逢辰为何会如此,但也猜出,定是同白日里那个要买龙阳春宫的外乡人脱不开干系。
难不成,那位俊俏公子是柳公子在临安的情人?夙七这么一想,忽而觉得这一切都能讲通了。
柳逢辰一夜难眠,第二日便早早到了画铺子里,让夙七回家歇息,夙七明白柳逢辰的心思,也不推脱,自个儿快活去了。
然而柳逢辰一连几日都在画铺子里等,也不曾见方白简上门。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方白简应当还在临安方宅里,而那要买龙阳春宫的人,只是碰巧和方白简长得很像罢了。
可这世间,长成那副模样,又知道自己画龙阳春宫的人,哪里还有第二个?
世人总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到了第十日,柳逢辰仍是不见那人的踪影。日落江,月挂柳,带着满心失落和遗憾,他关了铺子,一个人慢慢往家走。
明日,就不去铺子里罢。他想。少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就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方白简在方家过得怎么样,他觉得自己该回临安看看,可方家怎会允许他们二人见面?毕竟,刚回云梦的前半年,方家的人盘桓不去监视了他许久,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也时常疑心有人在跟踪他。
而就算方家允许,方白简会愿意见他么?毕竟,是他违背承诺在先的。被所爱之人抛弃的感觉,一定极难受,就如当年他被曾经喜欢过的那书生背叛那般,生生撕裂了心口。
思绪万千,柳逢辰胡乱走着,根本就没注意到眼前就是云梦的河。几乎要掉下去的那一刻,他忽觉胳膊被人拽了一下,接着猛然往后一拉,双眼被迅速捂住。
顷刻静谧。
柳逢辰紧张地呼吸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后那人心跳狂乱,即使隔着衣物,仍带得他背上的皮肉跟着跳。
强烈的熟悉感涌上来,柳逢辰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颤声问了一句:“少爷,是你么?”
身后那人没有回答,可呼吸的声音却变急促了。
“少爷,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你快松手,让我看看你!”
他推扯身后之人的手,可那人竟自己主动松手转身就跑。
柳逢辰赶紧追上去,可那人个高腿长,到了巷子的尽头,一拐弯,人就不见了。
柳逢辰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又酸又闷,虽已看不见那人了,可仍不死心地喊:“少爷,你没有走远的对不对?你出来好不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为什么跟着自己,却又不愿见自己?为什么就不给他一个机会解释当年的离开?明明就差一点了!
“少爷,出来啊!我求你快出来啊!”
深长的巷子里,回声阵阵,巷子边的人家,开了窗户。
“做什么呢,大晚上的喊什么喊,吵到我家娃娃睡觉了!再喊我就泼水了!“
云梦的人性子急,真生气了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柳逢辰只得闭嘴,小跑继续去寻那人,只敢小小声地喊,可绕了好几条街巷,仍是不见那人的踪迹。
夜也深了,人也累了,心也伤了,眼也酸了。柳逢辰疲惫不堪,落寞回家,又是一夜孤枕难眠。
第二日,柳逢辰无精打采地起了床,犹豫今日还要不要去画铺子里等。昨晚之事已让他意识到,见不见他,都取决于方白简。若方白简不愿见,他在画铺子里等一辈子也是无用;可若方白简乐意见,他们便能在云梦的任何一个地方重逢。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柳逢辰去开了门,是夙七,手里还抱着一盆兰花,便不解地问:“你抱一盆兰花来做什么?”
“不是公子叫人送来的?”夙七惊讶反问,“我来是要问公子今日还去不去铺子里,一到就见家门口放了这么新鲜的一盆兰花。谁送的?”
柳逢辰微微皱眉,接过了夙七手里的那盆兰花,发现兰花叶下,放着一颗红豆。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柳逢辰摸索着那颗红豆,眉头逐渐舒展开。
“我知道是谁送的了。”他微微笑着说,“还是个傻孩子。”
往后的半个月里,柳逢辰每天就会收到一盆兰花,各色品种都有,每一盆兰花的叶下,都放了一颗红豆。兰花培植不易,在云梦本地只有大户人家才会种,柳逢辰看着摆了满院子的兰花,细细一算,想来也是用了方白简不少钱了。
他不知道方白简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钱,纵使想问,也找不着方白简这人。有那么几天,他就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等,想要趁方白简送花的时候将他抓个正着,可总是没等多久就睡着了。气血亏空了那么多年,熬夜对他来说是很难的。
六月末的那一天,柳逢辰带了一盆家里放不下的兰花去了铺子里。七夕将至,云梦开始热闹起来,全城都在为那男女相识相知的好日子准备着,柳逢辰从诗文中找到了灵感,画了不少七夕相关的图,还搜集了不少才子佳人的画本,复刻后同自己的画一起摆着卖。
云梦的青年男女闻讯而来,抢着买画和画本。结账时,一个不知在谁家干活的小厮咦了一声,问柳逢辰:“公子你是怎么买到这兰花的?”
“一个友人送的,怎么了?”
“送的?”那小厮不可思议道,“公子的友人是何身份,竟能从念先生那处买到这兰花?”
“念先生?”
“念兰溪先生,一个顶厉害的花匠。我家老爷出五十两银子一盆,念先生也不愿卖,五十两银子呢!”
念兰溪。
柳逢辰身子一颤,几乎跌倒,忙问:“那位念先生,你可知在何处?”
“他有家卖花的铺子,离这五条街,不挂门匾,但一看门外的花就知道了。不过他本人住在城郊,因为城郊有地,养花方便,他的兰花,就只在城郊的家里养着,谁都不卖。我家老爷是从城郊庄园回来的路上偶然经过了念先生的院子才发现的。唉,你说念先生养那么多金贵的兰花,却不卖,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兴许念先生只是单纯地爱花罢了,钱财于他而言,不若看满园鲜花盛开。”柳逢辰神色淡淡,可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他记得,方白简曾经说过,今后若脱离了方家,便要当一个花匠。如今方白简养了那么多兰花,不卖给别人,却是每日送一盆到自家门外,想来为的便是这个背弃誓言的自己了。
傻孩子,你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可就是不愿意同我见面呢?你对我,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柳逢辰惊喜又无奈,伤感又疑惑。他同那小厮打听完念兰溪的具体住所后,为表谢意,将那小厮要买的画和画本免费送了。
小厮欢天喜地而去,柳逢辰珍惜地将那盆兰花摆在了铺子里最惹眼的地方,浇了些水,满室幽香。
之后,柳逢辰离了画铺子,让夙七看着,自己去找那小厮口中所说的花铺子。
离那铺子还有十来丈远,柳逢辰便看到了摆了整个店门口的花,按着品种摆放,再按颜色细分。花多且香,找来了不少蜂蝶,也引得不少过路人驻足观看,甚至买上一些,或单朵或整束。
少爷真是个聪明人,竟懂得将花做成这么多花样来卖,怪好看的。
柳逢辰远远地看着方白简将一束做得如孔雀开屏般得花递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女子,不禁笑了起来,只是心里也有些酸酸的。
方白简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兴许是为了干活方便,裤脚挽到了膝盖,露出一双健美的小腿,脚下穿着寻常布鞋,就连方家的下人也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他瘦了,也黑了,但相貌依旧英俊出众,甚至比之前要沉稳了许多,让那买花的小姐从驻足到离开,脸都是红的。
如果我没有同少爷相遇,生了情,兴许少爷现在,已经同这样的一个大家闺秀成亲了罢?柳逢辰想得胸口发堵。而我,兴许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远远地看这一个人,那一室花了。
他本是十分期待同方白简面对面聊聊的,可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看在眼里后,心里却又生出了深深的不安。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当初被迫离开的原因,不确定方白简是否会信自己的话,也担心说了之后,他们两人今后的相处。
都说近乡情更怯,而柳逢辰,却是近人情更怯了。
柳逢辰正胡思乱想着,远处方白简的视线却是落到了他身上,似天意使然,似有意为之。
四目相对,便忘却人间无数。一方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两人剧烈纠缠的心跳声,纵使隔着远远的数十丈,他们依旧能感受到对方的惊诧。
“少爷,我们终于,真正地重逢了。”
柳逢辰轻声喃喃,笑靥如花。
第54章 幽赠何由果
柳逢辰走到了花铺子门口,满心忐忑。他与方白简分别一年多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愧疚早就变成了千言万语,可在如潮的激动中,他斟酌万千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只是简简单单的:“少爷,你还好么?”
方白简不看他,却是仔细盯着手上的花,轻轻捻去花瓣上的一粒黑灰,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少爷,这位客官你认错人了。”
柳逢辰愣了愣,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僵:“那么便容我冒昧问一句,这位养花种草的郎君尊姓大名为何?”
“无名无姓一花农罢了,不值得公子屈尊下问。”
“哦是么?可我听人说,郎君尊名念兰溪,怎么就无名无姓了?”
“随便起的,总得有个什么名号让人叫,不然别人如何寻得到我,买我的花?譬如这位公子,不也是打听着这名号找到了此处么?”
“此言有理,那么敢问念先生是自小便养花卖花么?”
“与你何干?”
“一般如此回答,那便意味着不是,既如此,那郎君定然是有真名实姓的,不然别人又该如何称呼幼时的你?”
方白简停了手,终于看向柳逢辰,眸中情绪复杂,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生聪明。”
“过奖,随口胡说罢了。”
“问了这么多,也说了这么多,公子的随口胡说还真是滴水不漏。”
“彼此彼此,念先生亦是严防死守,问得我胆战心惊。不过我也确认了,念先生并不是我唤做少爷的那人,毕竟我的少爷,可不会像念先生这般对我。”
“我如何对公子?公子说的那少爷,又是如何对公子的?”
方白简神色依旧淡淡,可语气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平静疏离,多了些许迫切的好奇。
“念先生待我,有礼有度,虽毫无逾矩,可客气得让我觉得疏远。而我的少爷,英俊,聪明,勇敢,坚强,虽因少年脾性,时有冲动之举,可心是极好的。我那少爷,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不计较我的过去,疼我,爱我,敬我,护我,我那少爷待我,当真真心一片。”
方白简捏紧了手中的花,茎杆被他的指甲掐出了汁。
“那公子对那位少爷,可否也是真心一片?”
柳逢辰微微一笑:“我心似君心,更胜一玉壶。”
茎杆被掐断,花掉落于地,方白简伸手去捡,没有立即直起身子,却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脊背同声音都在发抖:“那公子,为何现在却在找那位少爷?既然彼此真心,又如何会彼此不见,以至于问我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乡野村夫?难不成那人,抛弃了公子?”
柳逢辰叹气:“不是他抛弃了我,而是我离开了他。但我的离开,是迫不得已,其中真相,早想解释。可我那少爷似乎在同我置气,不愿见我,认我,我又能怎么办?”
“倘若那少爷给了公子机会,公子可会将当年主动离开的真相告知于他?“
“自然毫无保留。”
方白简终于直起了身子,手里紧握着断了茎的花,牙齿紧咬着唇,眼里蒙上了水色,可眼角倔强地紧锁着,为的是不让一些东西落下。
柳逢辰看得心里一阵揪疼。他能感受到,方白简因为自己当初的离开难过了许久;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想笑,仿佛回到了当初当场抓到方白简自残的那些日子。那时的方白简,满脸敌意,倔强不哭,同现在分毫不差。
少爷长大了,可似乎,又没有完全长大。柳逢辰想。
接着,柳逢辰话音一转,失落道:“只可惜少爷不愿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如今人在何处,我都不知道,还真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方白简转身看花,飞速眨眨眼,用花团掩住指尖触碰眼角的小动作。
“他会见你的。”方白简说,弯腰重新侍弄起他的花来。
“念先生如何知道?难不成,念先生其实就是我那少爷的至交好友?都说共处久了的人,相貌气度都会越发接近,而先生同我那少爷长得那么像,是否就是因为如此?”旋即叹气,“唉,真是可惜了,我才离开少爷几个月,少爷已经有了你这般亲近的人,看来我在少爷心里的分量,也就那么一点,根本不是他所说的命定之人。有了新欢便弃旧爱,也罢也罢,是我负他,疏离不怨。”
“他没有。”方白简立即道。
柳逢辰故意装作没听清道样子:“你说什么?”
“他没有新欢,也不曾放下旧爱。”
“你又如何知道?”
方白简不再回答,给花哗啦浇了一大瓶水。说得越多,被套出的话也越多,纵使聪明过人,在柳逢辰面前,他仍是个嘴笨得很。
柳逢辰也不为难他了,只问:“那么念先生可知道,我那少爷何时才愿见我,我着急得很,再不说,就要被内疚折磨而死了。”
“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方白简反问。
“我如何知道?”
方白简神色黯了黯:“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他从花堆里取出了一束芍药,递给柳逢辰:“这里没有兰花,便只能赠予公子一束芍药,七夕佳节将至,还祝公子早得佳人归。”
柳逢辰看看方白简,又看看满怀鲜红,细细想了想方白简方才的话,扬唇而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采之谅多思,幽赠何由果。我明白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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