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简目送柳逢辰离开,柳逢辰捧着满怀芍药,一步三回头,一路笑在颜。
七夕那夜,星光才铺上天幕,牛郎织女还未鹊桥中重逢,柳逢辰便到了城郊念先生的住所。他穿上了在方家当教画先生时常穿的一身淡青色衣裳,因为方白简曾说,他穿着一身最好看。
方白简在城郊的住所比柳逢辰在城中的住宅要大一半,离门口还有几丈远,便能闻到浓浓的各种花香。四周十分僻静,最近的一户人家,离这里也有二十余丈远。
屋里的灯亮着,柳逢辰轻轻敲门,很快就得到了回应:“谁?”
“是我。”
片刻后,门开了,一身讲究衣裳的方白简出现,淡淡道:“进来罢。”
方白简的屋子东西不多,只有床,桌,椅子,架子等最寻常的东西,相比他在方家的屋子,实在是寒碜得很,但因为收拾得很干净,又摆了不少花,倒也清丽高雅。
方白简关上门,坐到桌前,就着灯光,读起了一本书。
柳逢辰站到他身边,问道:“少爷看的什么书?”
“《全芳备祖》。”
“这是什么书,还不曾听说过。”
“一本讲养花的书。我是花匠,这本书,常读常新。”
“少爷真是好勤奋,只是,”柳逢辰将方白简的书夺走,“少爷也不问我来做什么,就这么放我进来了?”
“先生会害我么?”
“自然不会。”
“所以放先生进来又有什么打紧的,先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也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方白简将书从柳逢辰手中夺走,重又翻看起来,虽然视线落在纸页上,可字却是颠倒的。
柳逢辰忍住笑,假装委屈地问:“少爷宁可看书,也不愿多看我一眼么。难不成我已年老色衰,少爷厌了烦了么?”
方白简这才看向柳逢辰,道:“先生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那少爷怎么不愿多看我一眼?哪怕我到了少爷的花铺子里,少爷还假装不认识我,玩弄我很有意思么?”
“玩弄人的是谁,先生心里不清楚么?”方白简说得很慢,可一字一顿,就像在柳逢辰心上用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当初是谁说,既我已付出真心,他便定不负君意。管什么狂风暴雨,迎难而上,大不了做一对逃命鸳鸯,也不差?”
“我追先生至此,却还要被先生指责,我做这一切,到底图的什么,先生当真不明白?若先生还觉得我在玩弄你,那今夜也不必再多谈了,你我从此一别两宽罢。”
他说着就要起身送客。既然一片冰心已经被柳逢辰连壶带水地浇了,那他也不必执着。
柳逢辰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指腹按在方白简唇上,嘘了一声:“少爷别气,是我说错话了,别赶我走好不好?”
方白简登时身子一僵,他觉得自己没出息,怎么总是过不了柳逢辰的温柔关。
“是我不慎,还以为能像从前那样,嬉皮笑脸也能哄好少爷,却不曾考虑到,经历了那样的事,少爷也是有了改变,该认认真真说的事,还是正正经经地讲才好。”
“我是说过,既我认定了少爷,那这辈子就跟着少爷。当初方荣轩将你我各自软禁在房中,命令我离开少爷,不然便要将我的名声毁了时,我也不曾有过丝毫的动摇。我已是一个在恶臭的泥潭里摸爬滚打了许久的烂人,名声对我来说,比不上少爷的一根头发丝重要,名声没了就没了,哪怕要打死我,我也要同少爷在一起。”
”我原本想着,等少爷伤好了,就想办法将少爷救出来,咱们一起在别的地方住下,我画画你种花,就像现在这样,同普通人家那样过日子,从此不再受方家的桎梏。少爷有才干,而我也不差,我以为我们熬过了那一关,从此就是真正的无坚不摧的,直到,”柳逢辰的眼神迅速暗了下去,“方荣轩找来了两件东西作为威胁,使我不得不离开了少爷。”
“什么东西?”
柳逢辰凄然一笑,嘴角控制不住地下弯:“两盒骨灰,你娘的,和我娘的。”
第55章 涣兮如冰释
哗啦一声,方白简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变得煞白,震惊得声音都在抖:“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逢辰道:“前年的腊月二十八,你我在事发后皆被软禁在了房中,方荣轩来找我,斥责我的寡廉鲜耻,对自己择人不淑懊悔不已。他命令我离开少爷,不然便要让我声败名裂。他派人查了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么些年来,表面打着画师的幌子,背地里却做着混迹风月场,处处以色侍人的勾当。他以为,这些事抖搂出来,便可让我知难而退,主动离开。
“可我这样的人,早已不在乎名声,我已认定了少爷,而少爷也认定了我——”柳逢辰笑笑,神色忧伤,“至少那时少爷是认定了我的——所以他的命令,我自然是不听的,只想着能拖多久拖多久,待少爷好了,我便想办法救少爷一起出去。
“只是我不曾料到,方荣轩竟那般恶毒,将我娘的骨灰夺了来。我娘生前是个妓女,不知祖坟何处,我不愿将她葬在乱葬岗中,便将她的骨灰寄放在了云梦的一座庙中,以求我娘死后安宁。方荣轩威胁我,倘若我不离开方家,不离开少爷,便要将我娘的骨灰洒了,让我看着我娘从此成为无依无靠无处落脚的孤魂野鬼。
“我与他争,企图将我娘的骨灰夺回来,可他有身强力壮的下人相助,而我,只有我自己。我败了,在争夺中还差点打翻了我娘的骨灰盒。是我懦弱,我娘生前护不住她,就连她死了,骨灰也要遭人这般利用,来惩罚她这个没出息的,不知廉耻的儿子。”
柳逢辰狠狠一咬嘴唇,顷刻唇破渗出了血。他已没了才进屋时那调笑轻浮的模样,此刻深深沉浸在那日的痛苦与悲愤中。
方白简用力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十指相扣,这才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先生,别怕。”方白简说,“那个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很心疼柳逢辰,因为他知道柳媚娘一直是柳逢辰心头最大的伤。拿柳媚娘来威胁柳逢辰,无异于拿捏住了蛇的七寸,几乎是致命的。
柳逢辰深吸一口气:“可那时我依旧不曾屈服,你与我娘,皆是我命里最珍视的存在,我已辜负了我娘,不可再辜负你,所以我对方荣轩的威胁,仍是说了不。”
“先生,你……”方白简难以想象柳逢辰经历了多么强烈的自我折磨,才说得出“不”。
这个“不”字,对他来说,是被选择的欢喜和感动,可对柳逢辰来说,是加深内疚的罪责与痛苦。在柳媚娘和方白简之间,柳逢辰最终选择了方白简。
“在我闭眼等着方荣轩打碎我娘骨灰盒的时候,方荣轩却又笑了,他说,柳先生果然情深意重,竟然宁愿背负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也要同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一起,行这世间最下流无耻不可饶恕的勾当。只是若我将另一盒骨灰也打碎,就不知我那儿子还会不会感动于先生的一片心意?”
“他拿我娘的骨灰来威胁你,赌在你心里,你我之情更重,还是我与我娘亲情更重。”
柳逢辰点点头:“不错。我知于少爷而言,少爷的娘亲也是少爷命里最重要的存在。倘若我为了同少爷在一起,眼睁睁看着少爷娘亲的骨灰被摔碎被抛散,纵使真的侥幸被方荣轩放过,和少爷离开那个家,可我的往后余生,将永远带着悔恨。而倘若少爷知道,为了你我之情,我看着方荣轩洒了我娘的骨灰,你娘的骨灰,少爷还能心无芥蒂地待我,与我话甜言蜜语,同我榻上云雨巫山么?”
方白简不知该如何作答。金如月,是他敬重并怀念的亲娘,而柳逢辰,是他心疼并深爱的心上人。他娘已经不在了,留在这世间的,只剩骨灰盒里的一掊白粉;而柳逢辰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与他携手与共许多年,可前提是,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介意柳逢辰为了同他在一起,看着他娘的骨灰被糟蹋。
柳逢辰看他沉默不语,笑了笑:“所以,我最后选择了向方荣轩屈服,离开少爷,成了少爷心里的那个背弃誓言的负心之人。”
他从袖子里摸出卷纸:“这是那时我和方荣轩签订的协议,可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方白简展开那已发黄的纸,逐字逐句往下读,有些字似是被水浸过一般,墨水晕开了。
读完后,方白简声音颤抖地问:“你走之前,来看了我一次,那时你为何不告诉我的无奈?”
“进去的只有我,可参与的不只有我。方荣轩当时就在门外偷听,门上戳了洞偷看,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他的监视下,但凡有一点他觉得可疑的,我娘和你娘的骨灰盒便会被即刻甩毁。我进去之前也被搜过身,所以就连偷塞纸条告诉少爷我离开的真正原因,也是做不到的。方荣轩很精明,阻碍了所有我同少爷吐露实情的途径,而我对他的安排始料未及,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应对之策。”
说罢,柳逢辰又是凄然一笑:“说到底,终归是我软弱又愚笨,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少爷,也保护不了你我的娘亲,让她们死后也不得安宁。如今沦落至此,也是我该遭的报应。”
方白简攥着那纸,低头不语。不,软弱愚笨的人不是先生,是他。他没有保护好他的心上人,让他的心上人一个人面对最无耻的欺压,独自吞咽背叛的痛苦,重逢之后,还要忍受自己的冷言冷语。先生已经活得抖苦了,自己却还要补上新鲜的一刀。
“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若少爷还怨我恨我,那我也没必要再留在少爷眼前碍眼了。也是,负心之人有什么资格求得宽恕呢?自食恶果罢了。就如少爷所言,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罢。”
终于吐露了所有真相,柳逢辰只觉心里一阵轻松,仿佛那块压在心上许久的沉重巨石终于被搬走了,心上还留着伤口,是他背弃誓言的惩罚,那便留着,做为一生的警示,让他始终记得,他就是不配得爱的一个人。
他抽出被方白简握住的手,想要离开,就像放下所有牵挂的罪人,走上没有希望的刑场,那是他给自己判的孤苦无依之刑,和负心之人,最是般配。
可方白简却重新抓住了他的手,那么用力,疼得他忍不住出声呻吟:“少爷这是做什么?”
“我不许你走。”
柳逢辰一愣:“我以为少爷不愿再见我了…..”
“我要见你,”方白简粗鲁地将柳逢辰拉近怀里,“我要天天见你,你不许走。”
“这又是……”
“既然先生已说明了当初离开的真相,若我还同先生置气,怨恨先生背弃诺言,主动离开,那我岂不是专断蛮横,颠倒是非?那样的我,同用无耻行径威胁先生的方荣轩又有何异?”
“可方才我同少爷解释时,少爷的神色似乎并不在意我……”
“我在意得很。”方白简抱住柳逢辰,脑袋埋在柳逢辰的怀里,浑身发抖,“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十分震惊,以至于听到先生遭罪的时候,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让先生好受一些。最没用的人,是我,不是先生。”
方白简放声大哭起来,为柳逢辰遭受的一切不公,吞下的一切苦楚,经受的一切煎熬,以及自己施加给柳逢辰的所有指责。他的先生那么好,而他又那么坏。
柳逢辰也忍不住落泪,却不顾自己的难过也要安慰方白简:“都过去了,现在都说开了,不是很好么?”
方白简在他怀里使劲摇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哭得太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
屋外星光朗朗,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屋内烛光摇曳,先生少爷相拥无言,惟有泪千行。
哭到柳逢辰衣服前襟湿了一片,方白简才抬起头红着一双泪眼看柳逢辰,一眨不眨,盯得柳逢辰发笑:“少爷这么看我做什么?像只兔子似的。”
“不为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方白简认真道,“我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先生这般待我,而我却那般待先生,我羞愧难当。”
柳逢辰努力笑,逗方白简:“哦,那你说说,我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待我?让我听听,你的羞愧是真是假。”
“先生待我,舍己从人,一瓣心香;而我待先生,感情从事,忘本负义。一直以来,我只会耍性子,总是在伤先生的好心意。”
“譬如明明追来了云梦,找到了我开的画铺子,偷偷跟着我,可被我发现了,就躲着不愿见我?”
“是。”
“再譬如以念兰溪的名号做了花匠,开了铺子,天天给我送兰花,还在兰花叶下放红豆,被我找上门,还要装腔作势地否认自己就是方白简?”
“是。”
“还譬如今夜被我找上了门,让我进屋,却对我不理不睬,还说什么从此一别两宽?”
“是。”
柳逢辰叹了口气,摸摸方白简的脑袋:“我不怪你,自发现少爷追到了云梦,我就知道,少爷放不下我,就如我放不下少爷。少爷要同我置气,我都认了,就当是我背弃誓言的惩罚了。”
“可先生本就不该遭受任何惩罚……先生从始至终,就不曾做错过任何事,反倒是我,错行累累……”
方白简又哽咽起来,他憎恨固执自私的自己,他给柳逢辰造成的伤害,兴许不必方荣轩少。老混蛋和小混蛋,他们不愧是亲父子呵。
柳逢辰给他擦眼泪,温柔地安慰:“好了,我不怪少爷,真的不怪,少爷莫要哭了,再哭,我也要跟着哭了,少爷忍心看我哭么?”
方白简用力一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我听先生的。”
“这就对了,还是我的好少爷。”柳逢辰在方白简眼角留下一枚轻轻的吻。他所要的其实真的不多,只要他爱的那个人,重新回到他身边,任他亲吻和拥抱,就够了,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等忏悔道歉说够了,山盟海誓发够了,大半年的相思想念倾诉够了,那灯油,也快燃尽了。
“快子时了,是不是该歇息了?”柳逢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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