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清茫然地接过镜子,良久,像是慢慢接收了这个消息,点点头,垂下眼眸道:“你是该回去的……毕竟你娘亲还在那边,你也要认真准备明年的春闱了。也好,本以为带着你,一路不能总御剑,还想着要走十天半个月的路,如今倒是轻松了些。”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躲开了玄眧的目光,缓缓转身离开,一个人朝前方走去,“你且去吧。我处理完,就来找你。”
玄眧想去拉他,刚迈开步子,身后便是东海鲛人不得已的一声低唤:“二殿下……”
玄眧收了手,盯着怜清,直到那个瘦削挺立的背影消匿在茫茫人群中,才惴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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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四面环海,怜清御剑一日,赶到时已是黑夜。岛上烟波缭绕空无一人,怜清自蓬莱上空就看见了岛心的巍峨宫殿,落地便直奔而去。
殿中有一蓝衣玉冠的公子,安坐于书案前,气质斐然,容貌俊逸,似乎是知晓怜清会来,在此等候了多时。
怜清见他第一眼,只觉这人面貌虽然陌生,可两相对视一番,却有种跨越表象,渺茫难言的熟悉之感。
“在下怜清,求见童天道长。”
“我便是童天。”那蓝衣公子见怜清脸上掠过一丝惊愕的神情,笑了笑,“可是上玄门掌门霖宣嫡传弟子怜清?”
“正是晚辈。”怜清原只是抬手作揖,现下弯腰行了个礼,“恕晚辈眼拙,多有冒犯。”
童天抬手,示意无碍:“霖宣先前同我说过,你或会来找我寻往生镜一用。可往生镜早在数万年前便被我赠予了东海水神玄凌帝君,如今正当他大婚,宴请三界,来者不拒。你若要非取不可,便拿我这腰牌,去东海龙宫的印水台,将它交与守门人,往生镜自会送到你手中。”言毕将手中腰牌朝怜清一掷,只道:“下水去吧。蓬莱东去三千里,便是真龙栖身处。这腰牌会护你在水下无恙。”
怜清行了谢礼,不多说,安静离去。
出殿,下了殿前长阶,怜清在岛上无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拿出铜镜,轻声唤着:“……玄眧。”
那边窸窣响动一刹,很快便有人声,带着些许兴奋:“哥哥?”
怜清点了点头,意识到玄眧看不见,又低低“嗯”了一声,应完便有些滞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那头的玄眧不是个闷葫芦,急问着:“可到蓬莱了?见到童天了么?有没有拿到往生镜?他可有为难你?你有没有受伤?”
怜清被这兜头的一堆问题弄得不知先回答哪一个,斗争了少许时候,说:“一切顺利。”又道:“你呢?你可到家了?”
“到了。”
“可见到你大哥了?还有娘亲?”
那边旋即陷入了沉默,未几,玄眧支吾道:“府中杂事太多,我一回来便忙着处理,尚未见到大哥。”
怜清唔了一声,又不说话。
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话说,却又都不想道别,便这样分隔两地拿着镜子僵持着。
“你……可还在生气?”
“什么?”
“今日我突然离开,你可还气?”
怜清心里原是有些憋闷的,玄眧这么一问,什么都好了。对着镜子摇头,又想到玄眧看不着,抿唇道:“不气了。”不知怎的,兀地想起小时候师兄们每次把他逗气,他再怎么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要随便谁来哄两句,就都给台阶下,故而十六哥总说:“我们家小十七是全天下最好哄的孩子。”
玄眧又问:“当真?”
“当真。”
“意思就是你白天真的气过?”
“……”
“哥哥?”
“……”
玄眧还想逗他,殿外却有人敲门:“殿下,婚服送到了……”
神思一慌,他也不知怜清听见没有,只匆促道:“先不说了,哥哥。”遂收起镜子,怔忡半刻,缓缓叹了口气。
天尊赐婚,大婚前玄凌却无故失踪,这桩婚事本就是东海主动向天界讨的,那边为了示好,也给足东海面子,将虽无实权但身世显赫的瑶灵嫁了过来。如今玄凌临到头了闹逃婚,又不知他这般到底是何缘由。若将实情公之于众,不管骊龙一族态度如何,外界来看,这明晃晃的行径摆明是挑衅天界,顺便打瑶灵亲族的脸。大哥犯的事,做弟弟的尚且能视为分内,后果却不该让整个族群跟着他们一起承担。
无论如何,得先把婚礼糊弄过去。
以往在烟寒宫门口耍泼皮,一本正经的假玄凌他扮得,如今东海迎亲,不过接轿拜堂,换一身红装,他一样扮得。只是大概要委屈新娘子独守空房了。
又抬头看了一眼挂壁的那副丹青,上面是朱绸金钗的长舒,旁边提着他亲手执笔的字。
玄眧无奈笑笑,起身前去开门。
婚服是提前七日请羽族最好的绣鸟织的,金丝红线,蚕衣羽领,裁的却是玄凌的尺寸。所幸兄弟二人身形相差不大,玄眧正打算试试看婚礼当日需不需要变换体量,手还没摸上婚服,门外便传来余昔的笑骂:“好你个玄眧!帝君要我片刻不离看着你,你倒好!七日前南海的订婚宴,我不过去凑了会儿热闹就叫你逃了!害我找你找得好生辛苦!如今又自己跑回来!看我不在你身上讨个痛快!”
两人关上门,在殿内嬉笑打闹,殊不知怜清在此时已到了东海龙宫门口。
天界与骊龙族联姻,宴请四方,只要执家族名牌者皆可入宴。怜清递了童天腰牌,被人放行,便悄然自寻印水台去了。
第82章
82
龙宫广袤,金宫玉殿如撒豆般遍布海底,怜清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高礁上隔着座辉煌宫殿眺望,发现那印水台隐在龙宫最南面的偏僻处。
不动声色地找过去,那宫殿是通达印水台的必经之路,怜清先前看它规模,断定应是龙宫极尊贵的人的住所,原还有些为如何避开周边守卫而苦恼,不成想走近后才见殿周没有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未设任何禁制。殿中之人不是心大,就是自大。
殿门未关,只是虚掩着露了个不大不小的缝, 看样子是谁进殿后随手合上的。怜清悄无声息绕墙而行,却有嬉笑打骂的声音透门而出。
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他权当自己不存在,只想装聋作哑接近印水台,奈何那张扬跋扈的笑骂声里混杂了“玄眧”二字。
怜清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下一步还没迈开,殿中另一人说话声起,是他心里最惦念的嗓音。
“这婚服倒也还算合身。”
“你也不看做了多久。”有人话带笑意,“不过我听说新娘子那边,人失踪了不少时候了,还没找回来。”
“嗯。”
“嗯什么嗯?你家的事儿,你不着急啊?话说你这段时间都干嘛去了?难不成去找长舒了?我可告诉你啊,那位千叮咛万嘱咐过我,让你干什么都不准去骚扰人家长舒!”
长舒……
怜清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却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或许是巧合呢?玄眧方才匆忙与他道别时那声不真切的“婚服”只是他幻听,殿中之人也是声音同玄眧相似罢了。
他心里这么想,脚尖却打了个转,朝那虚掩的殿门走去。
“……我没去找长舒。”
“那你干嘛去了?”
“我干嘛去了非要和你说?”
门缝里的只能瞧见一个挺阔轩昂的背影,着一身大红的喜袍,背对着怜清的视线,将对面同他说话的灰衣公子挡了大半。
怜清松了口气,这不是玄眧的背影,玄眧似乎没有那么高大。
“你是不是去找长舒了?”灰衣公子叉腰,在怜清视线里露出一截胳膊,“人家都说了不嫁你,说了两百年,你怎么就不死心呢?”
“我都说了没去找长舒。”一身红衣的背影悠闲泰然地坐下,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紫檀木桌上。
怜清趁灰衣公子看到门外的自己之前略一侧身,躲在门后,目光便换了个角度,再看不见说话的二人。
可那桌上的东西,他方才那一瞬已看了个清楚明白。
是铜镜。
是玄眧同他说的,天上地下,仅此两块的铜镜。
“我去人间找乐子了。”玄眧漫不经心道,“不让我找长舒,我找别人还不行?”
余昔嗤道:“在你心里,还有人比得过你家长舒?”
玄眧沉默一刹,笑吟吟道:“自然没人比得过。”
门外,怜清若有所失地慢慢抬眼,已不期望能再从门内看到什么。直到眸光在虚空中逐渐被那副壁挂的丹青凝住,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个支颐侧卧在贵妃榻上的新娘,凤眸半阖,云鬓金钗,穿的是和玄眧一样大红颜色的喜袍。新娘的面容与他相差无几,唯一一点不同便是眉心少了一颗朱砂痣。画的右下角提着一行小字,是玄眧写的:
吾妻长舒。
怜清在这时终于想起了自己曾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是他第一次见九幽冥主韩覃的时候,那位口无遮拦的异瞳鬼神横冲直撞地唤他“长舒”,他问谁是长舒,韩覃定定看了他半晌,笑着说自己认错人了。
不怪韩覃错认,这般无二的长相,便是怜清自己去看,只怕一时也难辨究竟。
他想起自己夸赞玄眧将人像画得甚有神韵,还问玄眧以往是否常替人画,玄眧答非所问地告诉他,说他像自己的心上人。
那时玄眧想的是这幅丹青吧?
原来不是玩笑,玄眧字字句句都在向他坦白,是他自己愚钝蒙昧,把话品多了一分风流,品少了一分坦诚。
那晚流水送花灯,河神听愿,他把笔推过去,望明月照沟渠,沟渠里的思量流向的是那个叫长舒的人。
第二天他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的欢喜,全诉给玄眧听,其实想问的只有最后一句。
你呢,玄眧,你对我可有些许真心?
那时玄眧没答,如今他才明白,没答便是答了。
不属于他的真心,玄眧从未许他,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强求出个圆满。
画地为牢,情字困住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玄眧。
不过人间寻的乐子而已。
白日玄眧说要离开,怜清便知晓,他不会回来了。
玄眧这乐子寻得不走心,让怜清早察觉到了那些破绽。
怜清告诉他,自己是丰庆二十五年出生的,他便说他生自丰庆二十六年。怜清出生那年,丰庆帝驾崩,太子即位,次年便是恭绪元年,丰庆哪来的二十六年?
普通一介文弱书生,为何同他一个修道之人一样,在帝都上蹿下跳,却能数日滴水不沾。
在帝都门口遍体鳞伤,浑身上下什么也藏不住,传家的宝贝却说变就变出来了么?
寻常大臣尚且在面圣时把脑袋系在裤腰上说话,他一个指着金榜题名翻身改命的人,竟是半点也不怕得罪皇帝的。
一个草草敷衍,一个甘心受骗罢了。
怜清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的,他去了印水台,取了往生镜,该有的礼数和防备一点没落下,只是人抵达霜天漠的时候又有些恍惚,好似取这镜子,赶一程山水的路,都是别人替自己完成的。
桑胥等了他许久,惯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怜清一落地,她只管问:“往生镜可带来了?”
怜清点头。
“你照照我。”
“什么?”
“拿镜子,照我。看看我是怎么来的。”
第83章
83
见怜清不动,桑胥扬唇一笑,拂袖朝身后一望无垠的大漠走去。
寻常沙漠白日炎酷难耐,到了夜间才有那么几丝凉意,霜天漠却不同。或是这里埋葬了太多枉死的无辜生命,底下封印着数以十万计的亡魂,未伸的怨气终年盘桓,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霜天漠永远是一派寂寥荒芜,鬼气森幽。
怜清沉默地跟在桑胥背后,听她做着自述,又或者是那死去的三十万亡灵的故事。
“垣国崇道已久,相传如今在位三十年有余仍盛宠不衰的国师就是个法力深厚的道长。十七年前,现在的垣帝被当时早已崭露头角的国师扶持,初登大宝,一上位便在怂恿之下举兵讨伐桑胥。”桑胥眼中划过一抹讥讽,“桑胥小国,人数不及垣国十一,骑兵战力再强,面对二十万大军也只如蝼蚁,投降是迟早的事。负隅抵抗了三年,最终还是大败。那年桑胥举国灾疫泛滥,整片国土像是在顺应它早该覆灭的天意,满目疮痍。凡国民落有居所之处,无不是大旱或者洪涝。后来我才知晓,这一切,都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国师的手笔。桑胥王派出使者,乞求三十万百姓暂迁垣国境内,若能达成所愿,他便自刎谢恩。
“垣国实力固然雄厚,可三十万流民不是个小数目。这边派出的使者都做好了被一口回绝的准备,谁料那时不及弱冠的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还说希望桑胥子民迁得越快越好。打仗还需粮草先行,举国入境的事,垣帝没有一丝迟疑,却也毫无为此做些准备的迹象。桑胥贵族中不是没人对此做出过怀疑,可他们觉得下场再坏也不会比自己当时的情况更糟,大不了就是垣国多了三十万乞丐。只要能让子民活下去,他们什么都不求了。”
桑胥突然停下来,侧过身睨着跟在后方沉默的怜清:“你可听说过‘砌魂墙’?”
怜清摇头。
“此乃三界禁术,为大凶大恶之业。非神魔之力不可为,曾是魔界无论内斗外伐都盛极一时的术法。后因其反噬之力太过强大,太多修习此术的魔族遭到孽报以致魂飞魄散,连魔界都将其列为了禁术,非一族之主不可修炼。你可知,此术为何如此凶煞?”
“噬人者,亡灵。”
怜清心里摸着了些,却不多言。
桑胥不置可否:“此法并非在战时所用,而是要等杀死敌军后,去强行牵制亡魂,迫其不入渡厄,不可轮回,不得解脱。亡灵被原地封印,只能留在殒命之处为人所驱使。既然去不了九幽,自然也无法到别处作战,故而被此术牵制住的亡灵最大的用处就是防御。他们的意念被压制,鬼力被利用,魂识一旦有所反抗便受此邪术感应,千倍万倍地反作用到自己身上。越是反抗,便越是痛苦。越是痛苦,怨气就越重。怨气越重,数量越多,用亡灵结起来的壁垒便越坚固强大,‘砌魂墙’的名字也由此而来。你说,这方法阴不阴寒,恶不恶毒?施此法术之人,该不该遭到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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