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执没操心过这事儿,乖乖听话。
俩人各自拌好面,周密又把自己碗里的给曲执拨了一半走,直到他连说好几声“够了”才停下,心里还是害怕他吃不饱。
曲执端起碗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然后腾地把脸从碗口上抬起,看着周密的双眼有了神采,面还在嘴里就呜噜呜噜地说道:“好吃!”
周密第一次见曲执这个样子,瞬时间备受鼓舞,对自己的厨艺充满了信心,“你慢点儿吃,别烫着,不够我这份都给你也行。”
曲执埋着脑袋摇头,“够了够了,你也吃,真挺好吃的,和我平常吃的不一样。”
周密宠溺地看着曲执像个孩子一样,自己也体会到了最简单的快乐,温柔解释道:“这个炸酱用的甜面酱,是天津的做法,我跟我妈学的。”
曲执有点端累了,于是把碗放回桌上,身子凑近桌前,认真地边吃边听着。
提及他妈,周密想到了上次去医院探望刘洁,于是说道:“对了,我上次回北京看阿姨,阿姨还说要请我去你家吃饭呢。”
曲执有点吃惊,草草咽下嘴里的食物问道:“真的?我妈很少邀请人去家里的,就连好朋友聚会也都是约在外面,她不喜欢家里来客人,只习惯我和她两个——”
曲执生生断掉了后半句话,他家里的情况从来没有跟除陈朔以外的人说过。和人相处时,曲执一般都会避免谈论各自的家庭,就算对方先提及,他也会有意地绕开话题。曲执没想到,自己在周密面前,竟然已经放下戒备到了这种程度。
低下头,看着眼前周密嘴硬不承认是为自己而煮的面,曲执不禁又想起晚上他特意等在地铁口,就为了帮自己摆脱一个小麻烦的举动,想起他怕自己被台风困在学校,专程开车跑来接自己回家的样子,想起他为了不让自己分心,专门提前一天回京而改签的机票,想起……
曲执犹豫了,面对这样一个人,自己真的需要像对待普通同学朋友一样,把过去的事情完全密封起来,然后推开试图靠近的他,不让他了解一个真正的自己吗?
周密承认自己想要了解曲执更多的过去,尤其是那些他平时不常提及的事情,所以在他突兀地沉默下来时,自己并没有第一时间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把这个尴尬的局面圆过去。但是现在,周密看着曲执挣扎的样子,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的样子,为什么偏要狠心地去触碰他的痛处,为什么——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周密没想到曲执最后的决定是愿意,他看见曲执扭过头来目光对上自己,他看见他眼中有一层很薄很薄的晶莹的东西,清晰地映出了那盏夜灯的微弱的光。
曲执并没有要等周密的回应,他只是要强地微笑着,努力地用最平和坦然的心态去打开那久不触碰的过往。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居了,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养大的,不过他们俩一直没去办离婚手续。你应该也听说过,很多想分开的夫妻都要等孩子成年上大学了,才去领那一纸证书,仿佛是孩子高中毕业的同时,父母也要举行的另一个毕业仪式,他们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对于我来说,从小就没有’父亲’这个概念,我看着别的小朋友被爸爸接回家或者带出来玩儿的时候,心里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在我的认知里,他只是一个会在除夕那天来家,在三个人彼此尴尬的气氛里,吃上一顿年夜饭的男人。
“然而,就在我高三正研究怎么填报志愿的那段时间里,忽然有一天,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甚至还天真地以为,他是来给我的未来规划提供意见,尽一份最基本的做父亲的责任的。可是谁知道……”
说到这里,曲执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周密看着他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容和起伏的胸口,已经不忍心听他再继续说下去,恨不得自己替他去承受这份煎熬。
只不过,还不等周密开口说算了,曲执已经把故事接着讲了下去:“谁知道,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说他在外面被非法集资团伙卷走了所有的钱,其中一部分是在社会上借的贷款,现在对方要他还钱。他自己住的地方是租的,但我妈和我住的房子买在了我妈名下,对方就说要卖房抵债,因为这是夫妻共同财产。
“我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那近乎陌生人的所谓’父亲’借了钱,却要我妈来偿还,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种操蛋的规矩。我在那个时候唯一搞明白的事情,是原来法律并不保护无辜的人,这在当时几乎动摇了我对整个世界的根本认知。丧失最底层的安全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它逼着我生出了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保护我妈的想法。法律虽然是恶的,但它同时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其实我高中时学的是理科,高考最想填报的志愿是建筑学,其次是一些相关专业,像土木工程、城市规划之类的。以我当时的成绩,哪怕是清华,都可以试着冲一冲。可是这事发生之后,我发现学什么建筑并不能帮我保护好我妈和自己,我必须去学法律,因为只有研究透它,才能利用好它。”
周密没想到,原来曲执把专业学得这么好,并不是因为兴趣,而是迫不得已。
第27章 你并不懦弱
曲执无力地把后背靠到椅子上,半张脸隐入黑暗里,“后来,在我妈的苦心周旋下,那人前前后后拿走十几万块存款被暂时打发了。但我的志愿已经交了上去,虽然第二志愿的几个平行还是一水儿的建筑学,但第一志愿却让给了法律。
“后面的过程很顺利,复习、考试、估分,老师看了我估的分数,告诉我只要和实际分数差距不大,第一志愿应该就稳了,叫我不用担心。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我后悔了。作为一名高考考生,我每天都在虔诚地祈祷着自己第一志愿落榜,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机会进入第二志愿的轮次。
“可没过几天录取结果就出来了。那个抱着电脑蜷在沙发里的下午,那个在网上查到录取结果的瞬间,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心脏被人重重锤了一拳,然后憋闷到窒息的感觉开始在胸腔扩散。与此同时,我妈开始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他们为我庆祝的话从听筒里涌出来,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地穿刺着我的耳膜。
“可我能做的,竟然就只能是假装自己是最开心的那一个,然后懂事地向叔叔阿姨道谢,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命运并不握在自己手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列呼啸而去的火车,不管跑得多快、甩下了多少人,轨道都是已经设定好了的。而这个方向,永远不会通向我想去的终点。”
即使现在回忆起来,这段经历对于曲执来说,仍不是一件“过去了”的事。沉默半响,他才从阴影中出来回到有光的地方,重新微笑道:“这就是我的故事。”
周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会这么难受,明明这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明明当事者本人已经可以平静地完整讲述所有来龙去脉。周密看着曲执在自己面前保持着最得体的状态,望着他那片藏在风轻云淡下的汹涌深海,感受着他用坚强外壳包裹住的无力与不安。曲执越是这样,周密就越承受不来。
他一把抱住了他,与其说是想安慰对方,不如说是希望他安慰自己。
曲执不喜欢在朋友面前报忧,因为他最怕对方会在了解到自己无论大小的不顺遂后,当面表现出同情甚至怜悯。所以当曲执收束起一番讲述后,他很怕周密也流露出那些会让自己窘迫不安的情感,根本没想过周密竟会这样。
曲执恍惚了,在这样安静的深夜里,他以为是自己做梦了,可肩膀上传来的隐秘的颤抖却真实存在着。周密看起来就好像他才是更委屈的那一个,这反而让曲执的心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他没有推开他,他用手抚上了他的双肩。
“是我不知深浅,”周密的语气重似千斤,“曲执,对不起。”
曲执生涩地拍着周密的后背,难为情地哄劝道:“你其实不用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想讲,又不是你逼着我告诉你。”
周密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他不放开,“那也对不起。”
不过最后,曲执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因为他想看着周密的眼睛。周密的眼睛红了,但他没有哭,就像是之前的自己。
“其实后来,我也开始会想,”曲执放开握着周密肩膀的双手,缓缓道:“这一切是否真的就是命中注定的逃不开的安排。
“我最开始的时候动过复读重考的念头,但因为预料到家人的反对而退缩了,我进了大学之后考虑过转专业的可行性,但因为学校没有建筑本科而搁置了。最近一次起心动念是在一年前,我申请硕士学校的时候。我知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拨乱反正的机会,反复权衡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学了四年法律,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如果在这个时候抛弃已经获得的一切从头再来,是不明智的选择。而且转专业,也并非大家想的那么简单,尤其从文科转理工很难,因为这意味着,我本科四年学的东西会变得一点用都没有。如果我执意转去学建筑,那我要念的就不是硕士,而是第二个学士学位,再一个四年。我耗不起这个时间。
“那时候我坚信,无论换作是谁,只要他已经顺着一条笔直的轨道走了许久,那么惯性就会让他很难拐弯,更遑论调头。但是最近,我开始怀疑现在的结果,会否其实是我自己性格造成的,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就在遇见你之后。”
周密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道:“我?”
曲执认真地盯着周密的脸庞,忽而笑了,“对,就是你。”
“我必须承认,”曲执坐直了身子,乌黑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着莫名的光,“你已经开始对我产生了影响,尤其是你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
态度?周密没觉得自己对待世界有什么特别的态度。
曲执自己继续道:“如果说,我是一个消极的、懦弱的、认为世上一切都自有其定数且不为人力而改变的悲观主义者的话,你就是一个积极的、无畏的、敢于赌上自己的全部力量去触碰这世上一切可能的人。
“当你告诉我,你从钱老师那争取到补考机会的时候,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欣,不仅是为你,也为了我自己。因为你用这件事让我看到,这世上还有一种与我的人生观截然相反的可行性。我佩服你、羡慕你,我想靠近你,我想学会你。”
那盏半明半暗的夜灯在曲执脸上洒下毛绒绒的昏黄亮光,给这个南方潮湿寒冷的黑夜涂上了一抹难得的暖意。
曲执洗好碗筷后就回屋躺下了,他今晚忽然想给自己放个假。一直以来,曲执已经习惯了逼迫自己去卖力地做一些事情,因为他觉得生命的份量太重了,所以不得不使出全力去把它扛起来。但是今晚过后,在一个秘密被分享后,它原本的重量也随之减半。曲执发现,虽然等着他去做的事情没有变少,但自己似乎,已经可以改用一种更为放松的心态去面对生活。
与此同时,另一间房内的周密,今夜却注定无眠。
其实早在上次去看望刘洁的时候,周密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曲执可能成长在一个单亲家庭。他所没想到的是,原来这样的家庭会生活得这么艰难。
曲执说得对,他之前确实是一个无畏的乐观主义者,相信一个人只要肯为自己的目标付出一切,最终就一定能达成所愿。他将其称为“人生可塑性”,但是今晚,他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动摇了。
周密发现他这种所谓的信念,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经历过什么真正的磨难。他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一家人就算平时免不了磕磕绊绊,但心总归是拴在一起的。他在这二十多年里,虽然说不上无忧无虑,但也至少顺风顺水,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没被人递到眼前,也至少踮踮脚伸伸手就能够着,从来没遇到过太大的挫折。
周密发现他这种所谓的信念,并不是建立在自己有多强大之上,他不过是幸运地拥有了原生家庭赋予的与生俱来的起点与资本,所以才能免遭这世上所有的艰难,才能免受所有求而不得的遗憾。
周密自问,如果是他被放在曲执的位置上,自己能不能做得像他一样好?
他无法回答。
周密只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牵起控制着自己人生之筝的引线,原来对于有些人来说,生命里充斥着许多即使努力也无法达成的愿望。
周密在自己房间内,静默地望着曲执的方向。
如果说自己让曲执看到了一种从没见过的可能性,那么同时,曲执也让自己意识到了那些,一直以来被父母长辈挡在外面却真实存在的风雨。
所以,曲执,你并不懦弱。
第28章 一出闹剧
在帮万梓迎做节目这件事上,陈朔可谓是尽心尽力,经常带她去北京周边军队日常操练的地方,去拍摄一些可以对外播放的素材,用以展示几个军事特色项目在实战中的使用情况。除此之外,陈朔还安排万梓迎去采访了几个有参赛经验的军人运动员,受访者从竞技和观赏的角度分别介绍了陆军的军事五项、海军的水上救生、空军的低空导航和跳伞等奥运会没有的项目。
万梓迎最近几乎把所有的工作时间都用在了这个项目上,每天除了外出采风,就是回台里剪片子,幸亏来回都有陈朔开着他家里那辆军牌车接送,人和机器都能装下,路上也畅通无阻,不然真怕节目赶不出来。所以圣诞节前一天,万梓迎决定加完班好好请一请她的大恩人,就去他之前提的那家法国餐厅。正好今天也不用给校队训练,那帮学弟陪女朋友过节的过节,为期末考试复习的复习,没一个人有时间。
因为今天不用去军区,陈朔没再霸占他爸的车,而是开了自己的那辆奥迪,到电视台门口时,万梓迎正好出来,走上前,伸手要拉车门。
“万梓迎!”
万梓迎循声望去,发现一个打扮精致的女生正气势汹汹地直奔自己方向而来。万梓迎觉得她稍稍有一点面熟,还不等想起具体是在哪儿见过,女生已经来到近前。只见她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换到另一只手里,忽然就抬手作势要打,一瞬间万梓迎竟没有反应过来要躲,而是开始思考究竟是巴掌疼还是手机砸脸更疼。
陈朔不知道怎么就从车上冲了下来,第一时间把万梓迎挡在身后,同时一把抓住女生手腕,带着克制的怒气低吼道:“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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