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术宗的咒术,身为术宗位份最高的二师兄,我却不会。”
这也太不科学。
大师兄已经变成师父日日清晨供奉在参商殿内的灵位了,不好与他比位份。
控火咒燃出火焰的确漂亮精巧,却比寻常火焰更凶险,凶险程度也与控火之人的灵力有关。
控火的人心猿意马,不由自主想到,沈喑细嫩的手指被烈火灼伤的样子,他会不会哭呢?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噙满泪水是什么样的光景?
想归想,怕真伤到沈喑段嚣连忙扯了手上的火焰:“所有咒术,都需要灵气支撑。”
扎心,很扎心,纵然沈喑学得会扶风剑法第一式,体内的灵气却空空如也。
来不及收回的手没有摸到烫痛的火焰,却碰到了段嚣冰凉的指尖,指尖与指尖相碰触,段嚣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似有回避。
段嚣收回的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玄铁匕首:“我想去个地方。”
段嚣脸色不太好,沈喑连忙跟上。
那地方离这里不远,竹屋的院落却更破败。如果破败成上一家那样,屋里的人便只剩下尸骨的话,这竹屋的主人可能连灰都没有了。
段嚣一字一顿,语气平静得吓人:“这里是,义父。”
“义父是个铁匠,遗世之物,只剩这柄匕首。”
当年,他从那个牢笼逃出来,一身描金重纹锦缎被撕成碎布,浑身的伤口渗血不止,傻子都知道,乱世中这等粉妆玉砌的小娃娃定是个惯会惹事的祸患,但老铁匠沉默地把这个祸患收留回家,拼着绵薄的家底尽力照顾。
段嚣怀里那柄匕首,是他义父一生的杰作,那种鲜有人知的黑金玄铁,只有义父能识其锋利,打制成兵。
义父一生打铁,体格却不怎么健壮,每天打铁这种繁重的劳动让他越发病累消瘦。
可到最后,义父不是因为病累而死,倒是被自己这个祸患连累致死。
不单单是死,而是被虐杀,尸体支离破碎,四肢被活生生揉进打铁用的烧红的铁浆,流动的铁浆和融化的手指混合凝固成块......脑海中,落雪被滚烫喷涌的血液融掉,又重新在天寒地冻中凝结成鲜红的冰。曾经温暖的茅屋,坍塌成鸣冤的地狱。
当时官兵领命而来,打着清缴贼寇的幌子下手,残忍虐杀之后,顺手毁了老铁匠一声清白做人的名声,死透了还被街坊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一个单身汉讨不到婆娘,怎会好心收养别人的儿子,天下哪儿有给别人白白养儿子的善人呢?说不定就是想等着养肥了卖给人牙子,真想不到,那个哑巴打铁的,竟然是官府通缉的贼寇......
所以在黑店的时候,沈喑提起来,把人送官,段嚣的脸色就很不对劲。从小见惯深宫大院吃人不吐骨头,他不想听到那个腌臜的字眼。
他沉着脸色,鸦羽般的睫毛衬得他脸色白如搪瓷。
“义父不是贼寇。”
段嚣苍白的嘴唇不见血色。
沈喑想了一会儿,他真的不擅长言辞安慰,只能说点想说的,轻轻握住段嚣黑色衣袖之下的手腕,很郑重地:
“义父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他也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好。旦夕祸福生老病死,都不是你的错。这世上太多人活得委屈,死得憋屈,他定是希望你能肆意一生,不受束缚。”
段嚣像是进去了,又像是没听懂,只是把沈喑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捉起,很幼稚的,像小孩子那样,一根一根将手指伸开,掌心朝上,把老铁匠交给他的匕首放到沈喑手里:
“我身上没什么重要物件,也就是它。”
不需要听到太多前因后果,沈喑也能联想到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他曾听见段嚣在梦魇的时候喊过义父,喊过娘亲,唯独不见生父。也意识到,段嚣交到自己手上的匕首,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一个物件。
沈喑再也说不出劝慰的话,只好将手搭在段嚣的肩头上,却觉得层层叠叠的黑色衣袍之下,眼前的少年几乎形销骨立,弱不胜衣。
心里针扎一样疼,沈喑没对于原书的内容多数来自道听途说,他不知道段嚣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沉默忍耐,拼死也要逼迫自己变强的模样。
然而这个看似弱不胜衣惹人心疼的少年,此时心中所想的,却不是什么温馨可贵的陈年故事。
他想的,是当时利刃划破仇人喉管的快感,是仇人奄奄一息的讨饶和眼底最后的恐惧,清冷无害的外表下,心中沸腾的血腥与仇恨相互撕扯,几乎要溢出来。
段嚣在这儿站了多久,沈喑就陪他站了多久,直到天黑。
萧肃的深秋逼近冬日,天气愈发寒凉,夜风携深露吹来,沈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段嚣就像被魇住一样,耳畔萦绕着鬼魅的嘶吼,眼前只剩血色与污黑,陷入狂躁的泥潭,眼尾猩红,眼下一颗朱砂痣如泣血的泪珠儿一般晶莹,他舔了舔嘴角,几乎嗅得到有如实质的血腥,直到......
沈喑的一个清脆的喷嚏将他眼前的世界又拉回人间这一片清明。
“回吧,天凉了。”
段嚣死死扣住沈喑的手腕,往客栈的方向走。
被风吹着,沈喑体感是有些凉的,可是段嚣的手指更凉。手腕背面还隔着一层衣料,手腕前面脉门附近的皮肤直接与段嚣的拇指紧紧相贴,沈喑几乎被冰了一个激灵。
段嚣的手指冷而瘦削,坚硬稳固,扣在手腕上,沈喑莫名有一种被扣上冷铁镣铐的错觉。
沈喑自觉方才段嚣神情不对,心里认定他此时正需要大剂量的人文关怀。
段嚣怔愣的片刻就像快哭了一样,又像哭了很久已经再无眼泪可流,沈喑心疼得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去做傻事。
还好只是捏住自己的手腕冰了自己一下而已,沈喑心里是庆幸的,冰就冰吧,没有变成黑化反社会暴力色.情黄.文npc男主就好。
于是沈喑乖乖被他牵回了客栈,浑浑噩噩的,按倒在榻上。
按倒在榻上......怎么会这样?
被按倒的那个瞬间,眼前一大片阴影压过来,段嚣的眼里跃动着难言的意味,沈喑瑟缩一下,忽然有了一丝丝危机意识。
第36章
然而, 后续也没什么太反常的,段嚣躲在墙角阖上眼帘,就跟以往住在烟笼栖的日子一样。
沈喑裹着被子思索了一下, 唔, 其实段嚣也没有哪里不对。毕竟是他自己吝啬鬼上身, 只要一间客房,何况客栈也只剩这一间。
段嚣会按倒他, 是因为段嚣就像木僵一样, 让他联想到心理学上有应激障碍的患者惊恐发作时的症状。没错了, 越是这样越需要关怀。小段嚣在这本垃圾书籍的世界观下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 方才一定是触景生情了, 医者仁心,我不能怪他。
从路上到进门,再到简单的洗漱, 手腕一直没被松开,两个人拉拉扯扯, 顺其自然就被按上了床,多么水到渠成。对视片刻后, 段嚣兀自宽了外衣,便同往常一样入眠。
那动作实在别扭且具有侵略性, 但沈喑一厢情愿地认定那就是巧合,相当宽心。甚至段嚣宽衣的时候, 沈喑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单薄的里衣之下,纹理分明的腰线惹人羡慕, 脊背的骨节很好看,像蝴蝶的羽翼。
反正裹着被子,沈喑攀比地摸了摸自己软软的肚子, 因为躬着腰蜷着腿侧躺着,甚至还能揪起来薄薄的一层。沈喑撇了撇嘴,不满地松开手:我也不是很羡慕。
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正静静躺着,显乖。
穿书以后,自己不仅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变瘦,反而入乡随俗地治好了洁癖?
其实沈喑也不太确定自己洁癖是不是真的好了,他上辈子的洁癖严重程度已经接近病态,本着医者自医的念头,有研究过相关心理纠正的书籍,结果脑海中积累了很多知识却并没有得到好转,目前或许,只是因为特殊的原因而对特殊的人没有排异反应?
很多医学测试都要经过双盲试验,就算无法做到双盲,再简陋也得来个对照组吧,沈喑在想是不是需要换个人试试,但沈喑脑海中想不到这个世界除了段嚣以外的任何人,算了,还是从长计议。
这边沈喑带着对自己形体的不满沉沉睡去,枕畔,段嚣却没这么自在。
他面对着墙壁,眉头紧皱,半梦半醒之间,身体因为极度寒冷而发出轻微的战栗,他挣扎着想活动一下四肢,让血液循环起来,却连勾勾手指都做不到。像被套上了坚硬的盒子,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直到,最微弱的意识在脑海中也被彻底抽离,他坠入那片猩红的嘶吼,极寒的冰崩裂出胜似岩浆的火,在他身体中交相煎熬。
雪上加霜,寒症发作的同时,段嚣又被噩梦魇住。
他这冰髓体,寒症每发作一次,就说明离鬼门关更近了一步。
究竟一共发作过几次,段嚣自己也记不太清,发作起来都是差不多的症状,单单只有上次发作还算比较印象深刻。也是在夜里,是初遇沈喑的时候,在永州城外的一辆颠簸的囚车上。
离山有深谷,谷风冷如刺。
段嚣迷蒙中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像蛇一样贪婪地汲取沈喑身上的热度,还是沈喑敞开怀抱甘心给予,就在那次坠崖一样,一个干净温暖的拥抱。
识海当中,段嚣的思绪回到了坠崖那日,却又和那日的情形不太一样。
悬崖边缘,段嚣知道那帮人还在追杀他,他们一定要他死,要他所有在乎的人都死。
段嚣一身黑衣如墨,身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将黑衣淋湿,贴在破碎的皮肉之上。
惨白的脸庞被溅上星星点点的红黑色血迹,细腻得像一件完美的冰裂纹瓷器。段嚣呕了一口血,乌黑腥臭,低头看见自己指尖也是血,渗入指缝当中,无论怎样都扣不掉。
他着急地用手指去抓岩石峭壁,指腹都蹭烂了,青色的岩石,红色的血。他太弱了,杀不掉仇人,护不住至亲,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忽而覆上自己苍白纤细的脖颈,用力掐下去。
声音在周遭叫嚣:
去死吧,死了就能干干净净。
闭上眼,再也不用逃命,再也不会有人因你而死。
他们全都抛弃了你,他们终将抛弃你,你不配得到任何的好。
段嚣缓缓闭上眼睛,神情带着难得的轻松和解脱,忽然间另一阵凄厉的疾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不,你必须活着,杀了他们!你活着就是为了杀了他们,你必须活着杀了他们......两个声音纠缠在一起,段嚣松开了掐住自己脖颈的手,喉咙胀红,痛苦地捂住脸,蜷缩在崖边的岩石下。
这时,身后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年,简单的发髻夹了片落叶,身上还有浅淡的花草香,像是刚从林间跑来,让他一下子想起了溪涧叮咚的泉水,小鹿和无害的鸟儿。
少年白衣胜雪,眉弯如画,眼睛笑着,眼神和泉水一样清澈,对他伸出手:
“是谁欺负你?以后受委屈了要告诉我,我会护着你。”
少年将他拉起来,握住他冰冷的手,将他拥进怀里,转身奔向万丈悬崖,一跃而下。却在破空的风中凑近他的耳畔呢喃,耳语:“别怕,我来救你了,我给你解脱。”
段嚣愉悦极了,整个身子都变得很轻很轻,可惜这种极致的愉悦不过转瞬须臾。在这个梦彻底坠地砸碎之前,他又坠入另外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白衣少年不再温柔,眼中的厌恶和鄙弃冷若冰霜,少年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污了自己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三个连环梦都有解释,跟之前有对应,一梦坠崖,是段嚣的自我厌弃情绪和对沈喑好意的曲解。二梦沈喑嫌弃自己了是他深藏内心的恐惧,三是想起了沈喑中毒海情花,自摸的样子情不自禁释放出来。)
少年声线清澈,吐出的话有如被邪魔蛊惑过的有灵珠玉:
“你好脏啊。”
“原来你只是个没有心的怪物,既血腥又残忍,除了仇恨你还有什么?”
“你让我失望透顶。”
少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慢条斯理的厌恶,段嚣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只能颓然地盯着少年那两瓣淡红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无力扭转他的看法。
恍惚中,段嚣已经听不清少年在讲什么了,耳畔一片蜂鸣,视线经过那片淡色的红唇,滑过莹润如玉的耳垂,落在少年脖颈那处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他颈间的皮肤白皙中透着淡粉色,皮肤薄得吹弹可破。
段嚣忍不住,彻底疯魔,冲上去,扯着少年的头发,将他抵在峭壁上,让他的头深深后仰,露出粉嫩的脖子和凸起的喉结,张口咬下去,像是要把他拆入腹中。
“嘶......”白衣少年发出痛苦的叹谓,“对嘛,这才是你。”
出乎意料地,少年没有挣扎,反而过火地引诱他步入不可知的深渊:
“再用力一点,弄破我,毁灭我。”
唇间的血腥味儿愈发明显,段嚣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猛地推开沈喑,冷汗淋漓。
“毁掉我......”
“不......”
“弄坏我......”
“不要......”
眼前的场景骤然幻灭,白衣少年和他身畔的流景一同湮灭,无声无息又无迹可寻,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段嚣坠入无尽的恐惧。
他到底在怕什么?
他一点都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从锁秋宫走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在他眼中不过一滩烂泥,烂泥不配叫他放在心上。唯独沈喑,段嚣很怕沈喑,怕他嫌弃自己,怕有朝一日,露出自己狰狞本质的时候,沈喑就不要他了。
他还害怕自己,害怕越来越失控的自己,情绪愈发疯狂,意气上来就忍不住想把一切摧毁,他很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疯了,做不对不起沈喑的事。
段嚣闭上眼睛,沉溺于黑暗,向后仰去,像山倾倒:无妨,在彻底失控之前,我已经留够力气结束自己。
这次,灵台从混沌转向清明之后,眼前出现的场景与折花山庄药宗的丹洞如出一辙,段嚣在这儿救过沈喑。
还是那个暗戳戳的洞穴,唯一光亮的来源的丹炉中的星点光火。丹洞的布局并不算逼仄,过道比较宽长,过道两边密密麻麻摆满了颜色妖艳的海情花。
海情花本身无毒,配合特殊医方可入药,但是植物本身却有着强烈的催生情绪和欲.念的作用,因为海情花也被禁止随意种植。一旦不慎被刺破皮肤,花叶当中的特殊物质瞬间就会渗入血液,引得这人情绪高涨,不得不纾解一番。
段嚣继续往前走,小心地避开那些海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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