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地上,自下而上仰望沈喑, 嘴角却扯出一丝狞笑。
堂堂吕相之子,第一次被这样对待,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威胁是无用的,就这样高高在上站在他身前的这个白衣少年, 居然真的不怕他。
他见过各种道貌岸然的“仁义君子”,到后来还不是要跪在爹的脚下就为了讨几分好处, 在这诺大的永州城,像沈喑这么不长眼的, 真少见啊。
他从沈喑眼里看得到清清楚楚的嫌恶,他从没感受过这样的目光,从小到大,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眼神,讨好的,畏惧的,艳羡的,哀求的,不计其数。
却没见过这样干净明了的嫌恶,那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挑衅。
发觉有人正挑衅自己,小公子笑得狰狞。
他的目光落在沈喑的指尖,忽然觉得这手指比那个做豆腐的姑娘更纤细,想把他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来。视线往上移动,贪婪地看着沈喑的脸颊,因气愤而翕动的睫毛,绯红饱满的唇......他的欲望烧着了。
那个姑娘最终还是没有出城,她不放心把重病的父亲一个人留下,也不能不顾她的豆腐摊。除了低声下气地忍着,他没有任何办法。
那个姑娘看见恶霸被缠住,一路跑回家中,父亲还在榻上痛苦地咕哝着,她反手紧锁大门,后背抵在柴门上大口喘气,眼泪就掉落下来。
逃得了一时,那明日呢,后日呢,逃得了一世吗?
她害怕极了,他切着砧板上的菜叶,想为父亲熬一锅汤,却恍然发现,这世道不过是更大的一张砧板,有人还能侥幸在砧板上苦苦挣扎,有人转瞬就被烹入滚烫的油锅。
吕公子一点都没注意到那个姑娘是怎样偷偷溜走的,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喑一个人身上,突然觉得自己断裂的手腕又疼起来,疼得发痒,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声音里多了些烦乱:
“告诉我你是谁。”
沈喑被这种露骨的目光盯得全身都不自在,总有一种引火上身的感觉。他当然懒得理这种鬼问题,难不成自报家门坐等寻仇?
沈喑是看着那个姑娘离开的,既然她已经脱身,今日就不必再纠缠下去。
虽然觉得,就这样放过这个恶霸也太便宜他,但沈喑还记得方才走出酒楼的时候,段嚣焦灼地拉着他的手叫他回去的样子,段嚣的状态不太好,他不想再横生事端。
于是就打算这么算了,转身要走,脚踝却被一把抓住。
沈喑心头一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不能怪他胆子太小,这种感觉太踏马像恐怖片了,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那种!
虽然是□□,但是氛围好像下一秒就会有鬼扑上来咬他的小腿。沈喑一阵无语,他倒没有多怕疼,但是他有洁癖,他不想被什么野鬼色鬼饿死鬼咬到,好脏。
这时,身后传来吕公子不怀好意地追问: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你了,查清你的底细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沈喑:......
原来抓住我的不是鬼,但也没比鬼好到哪儿去,也很脏。为什么这人刚断了一只手就敢伸另外一只手,难道自己看起来很好惹吗?
沈喑很聪明,懂得活学活用,段嚣教过他的那套步法可以化形为影,摆脱对手的纠缠,他尝试着,果真有用,一个乾坤错步,轻而易举就摆脱了那只可恶的手。
身影翩然间,若有若无的灵流在身边浮动,透着草木的清香,干净而鲜活,沈喑感觉自己好像能感受得到一些东西,但是抓不住,莫非就是师父讲过的生灵之力?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也是在他情绪波动较大的时候,他跟何劝桑对掌,那灵流有如实质一般,灵流在身,他的实力竟然一下超过了服下数颗强增修为的丹药的对手。
这次的灵流只一闪而过,或许是因为情绪不如上次强烈,毕竟上回是站在生死一线中的深深内疚,眼前这个恶霸虽然也很恶心,却比不上恩将仇报坑害同门的何劝桑那般可悲可恨。
饶是如此,当沈喑甩开吕公子的爪子的时候,他还是听到了身后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很不巧,吕公子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沈喑卸掉了。
此时沈喑没有回头,往段嚣那边走去。
如果沈喑回头看一眼,吕公子正闭眼仰着头,喉结滚动,享受一般地感受疼痛的神情,他就会意识到这个书里的世界真实地存在着许多变态。
从注意到沈喑以后,吕公子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手上的痛提醒着他,修真之人吗?那又如何,就算是元婴大能,又怎么敌得过半个大楚的权势,他不惜所有,志在必得。
段嚣没有注意到沈喑这边发生的事,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那两个看门的守卫身上,该怎样杀死他们呢?
他望向城门,目光渺远,眼底有些怔怔的悲怆,好像城门后面就是隔山隔海的仇恨,至亲至爱的颈间喷薄出滚烫的血花儿,等着他来昭雪。
直到觉察到沈喑靠近,他猝然回头,四目相对,过尽阑珊,眼中的悲苦毫无保留地暴露给沈喑。
如一片雪花落在眼下,覆上段嚣眼尾那颗血红的朱砂痣,又迅速融化成水,润湿了胭脂色,痣上带着泪意,沈喑觉得他有种要哭的感觉。
那么清冷的一个少年,沉默少言,寡淡地回避和抗拒这世界,总是刻意一身黑衣掩去身上的血痕,也不愿意让旁人瞧见他在痛,在流血......那么要强,桃花林中练剑至力竭,却还不动声色。
此刻,他却像哽咽的困兽一样望着自己。
沈喑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苍白无力,抬了抬手,不由自主地想去触碰段嚣微微泛红的眼尾,想去抚摸那一枚朱砂痣,看看是不是湿润了,看看那一片雪花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手伸出去,就快碰到段嚣的鬓角了,却被他一把捉住,死死扣住手腕处的脉门,脉搏急促地跳动着,段嚣的手冷的刺骨,比方才还要冷。
沈喑浑然不知,手腕是修真之人的命门,一切操纵人心的傀儡术都是从手腕下蛊,他不知道自己几次三番将手腕暴露给段嚣,是一种多么强烈的引诱。
“啊......”
沈喑有点恍惚,不知是因为被从未如此强烈的凉意冰到,还是因为段嚣捏痛了他的腕子,沈喑无意识地轻声喊叫出来,嗓音来自喉咙深处,迷茫又无助,带着点湿润的颤音。
段嚣捏得更紧了,在手腕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这带颤的声音一下一下勾着他的心,心魂都在摇动,在汪洋罪孽中浮沉,想要听到更多的哽咽,更多的喘叫,想看他因为自己而发狂,单单是叫得这样隐忍,又能解掉谁的渴?火上浇油罢了。
沈喑实打实地感受到痛楚,却没再叫出声。
虽然不知道段嚣今天究竟哪里不对,但是沈喑本能地觉得,段嚣已经在临界点了,无论他做什么,都该由着他去做,不问缘由,不论对错。
他被自己这种猪油蒙了心的想法吓得心惊,却还是任由段嚣抓着他,没有抵触,没有任何多余的行为。
良久,段嚣轻轻松了手,叹了口气,看着沈喑:
“你先回去好吗?”
“我......”
段嚣的声音顿住,我想怎么样呢?我想一个人走一走?我还有点事情要做?都是假的,是谎话,是借口。
他想杀人,用最残酷的术法,把凌迟的刑罚变成殉道与献祭。这样的真话,怎样说都不会动听。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憋了太久,想要释放一下残忍的天性,他不想让沈喑看见这样的自己,事到临头却发现他连一个痛苦的眼神都无法回避,一句蹩脚的托词都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欺骗沈喑,没等沈喑回答他,便转身一人没入街巷涌动的人潮中。
沈喑站在原地,看得出来,段嚣不想让他跟上去。
他慢慢往回走了两步,犹豫不决心绪不宁,脑海中猝然闪过段嚣寒症发作时的景象,突然转身,朝着段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沈喑心烦意乱,老神医的话,段嚣糟糕的状态,这些征兆都让他觉得段嚣的寒症很复杂,段嚣在他眼前消失的每一秒钟都变得很难熬。
他放不下心,担心段嚣的寒症再发作,一向沉着的他,此时的情绪却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他在川流的人群中张望,疾行,心如浮木,患得患失。
直到人群中出现一点黑色的背影,段嚣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沈喑的心在渐渐沉下来。
他与段嚣相隔很远很远,是神识先一步捕捉到熟悉的冷冽气息。
也许是因为灵济心法的存在,万物的灵气都能与他呼应,沈喑的神识比任何人都要通达,没接触过更厉害的元婴高手或者化神大能,但至少不输金丹后期的段嚣。
他远远地跟着段嚣,发现他好像随手买了一些东西,之后只是随便走走,漫无目的。
离开热闹喧嚷的人群,他看着段嚣,沿着荒草萋萋的废弃古道,走上高耸的城楼。
第40章
沈喑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影跟气息, 一路都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段嚣被狂躁的杀欲支配着,他在城楼高处盯着猎物, 倒是没有察觉后来跟上来的沈喑。
石块垒起的城楼已经弃置多年, 因为多年以来都没有战乱, 这儿原来是一处烽火台,如今鲜有人再登上来, 也没有卫兵驻守。
种子被飞鸟衔着, 漂泊千里寻找归宿, 有的刚好掉落在这垒砌城墙的石块的缝隙中, 风吹雨打过, 有的腐烂为泥,有的却茁壮生发,抽根发芽, 炫耀着不屈的生命力,长成遒劲的藤蔓, 开枝散叶。
沈喑躲在盘曲的藤蔓和错杂的枝叶后面,沿着段嚣站立的方向眺望。
这儿的视野很开阔, 他藏身的位置甚至比远处的段嚣高了几个台阶,居高临下, 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能看见城楼角台的断墙颓垣,能看见久经风霜的城关, 能看见城中的屋舍俨然人流熙攘,能看见城门口的两个守卫一言不合就拔刀恐吓想要通行的人......
看得最真切的, 离他的视线最近的,当然还是段嚣,但他却看不清楚段嚣的脸, 看不清楚他的神情,猜不透他的想法。
沈喑看见段嚣站在城楼的边缘,手指抓着冷硬的城墙,风吹过来,他的心提了起来,他忽然觉得段嚣站立的城楼就像纸糊的一样,悬着,不牢固,衬得那一点黑色的背影摇摇欲坠。
段嚣忽然伸出一只手,就那样虚无地悬在空中,五指微微分开,像是在揉捏一块云彩,又像是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阳光从指缝穿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汉白玉一般通透,指甲圆润整齐,指腹有着好看的弧度,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段嚣看着自己的手,就像是在看一样不属于自己的死物。
沈喑的手心微微有点出汗,他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虽然这很荒诞,但他脑海中忽然就冒出那个画面,大三那年,住他宿舍对楼的同班同学坠楼自杀。那时候他正在阳台晾衣服,抬手将洗的纯白发皱的衬衣放在晾衣架上,放下晾衣杆时,刚好看见对面楼的高处,有个人影头朝下坠落下来。
他住的楼层不是很高,甚至听到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他猛地退后一步,头皮发麻,手臂被玻璃推拉门撞出青紫也没知觉。
没人知道他亲眼看见过,亲耳听到过一条生命的流逝,过了很久之后,每当有人提起这个人,为死去的人感到惋惜,沈喑便只当做若无其事地附和几句,他不愿意想起那个场面。
警察来过之后,差不多能确定是自杀,并且在死者的宿舍抽屉里发现了精神类药物。自杀是最不?理喻却最值得理解的事,这个人死前一定被严重的痛苦困扰着,不得解脱,无从救赎。段嚣是不是也困在不?名状的痛苦中呢?
沈喑摸不清段嚣要做什么,他感到紧张,心跳得越来越快,深深喘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多想,要冷静。段嚣很坚强,他不会想不开的。是啊,段嚣坚强得惹人心疼。
天色黯淡下来,将夜未夜,西垂的日头有些惨淡。
倏忽,沈喑的瞳孔放大了一点,他看见段嚣后退一步,蓄势待发的强悍真气让他身上的黑色衣衫猎猎飞舞。
就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续两次,毫无阻碍地,从城下抓了两个人上来。真气盘旋在手腕,被他抓起的人不停挣扎,却只像断线的风筝那样无力。
抓他们上来后,人被狠狠的摔在地上,后背砸在墙角处,他们痛苦地弓着后背,扭着脖子抬头去看,究竟哪个把他们抓来的。
惊恐之余,他们的神情还有点疑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得罪过如此强悍之人。他们自信,最懂得看人下菜碟,按理,绝对不会得罪惹不起的人。实在万不得已,也会想方设法去灭口,断不会留下隐患......
两个人各怀鬼胎,打量着段嚣,有些眼熟,仔细瞧得太久,一下子却跟灯下黑一样,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能不久前刚刚打过照面,也?能是很久之前就看过这张脸。
其中有个机灵一点的,掐了一把大腿,他想起来了,就是他嘛。
见过,看不出什么来头,一介武夫而已。这个守卫他自己一介武夫,没见识过术法,看不懂修真的境界,看谁都是差不多的武夫,因为无知,倒也给他壮了胆子:
“这不是下午多管闲事的那小子吗?你知道你下午得罪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吕丞相家的小公子,我告诉你,你早晚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哥俩帮吕家做了不少事,跟他们还算说得上话,你要是愿意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们哥俩还能上门帮你说说情。
他搓了搓手指,比了个要钱的手势:“当然,走动关系,要花的银子?少不了。不过就当花钱买命也很值,你说是不是?
段嚣不怎么着急,盛宴早晚都将开始,不差这一时片刻。
他轻轻摩挲这自己刚刚抓过人的手指,因为厌恶,面色如寒霜,?笑的是刚刚说话的守卫还以为段嚣在紧张,以为他被吓住了。
段嚣薄唇微启,低沉幽冷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城楼之上掷地有声:
“花钱买命,买的来吗?”
那个守卫几乎对自己的话术十拿九稳:“你总得试试呀。”
他以为段嚣也许还在为那姑娘抱不平呢。毕竟自己拉偏架,左右气不过,年轻气盛,仗着功夫好,想来教训他们哥俩一顿,出个风头当回侠士,这种事儿以前不是没遇到过,黑心事儿干多了总会再河边湿鞋。
那个守卫总有法子对付他们,这太简单了,他们摸出来的道理扛得住事实的检验:君子侠士最不值一提,因为越重道义死得越惨。
他身边的另一个守卫也看“明白”事理,虽然隐隐觉得这种熟悉感不是刚见过一面那么简单,但也没有多想,只是跟着兄弟附和起来,添油加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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