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嚣却字字句句听得明白,白袍老者的话,跟他师父剑临前辈所言分毫不差:冰髓体偏偏从小害上寒症,随着修行日益加重,催折自身,左右不过二十岁的寿数。
段嚣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有数,寿数也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不需要再多一个人告诉他,他更不想要沈喑知道关于病情的任何事。
段嚣站起身来,将心中的暴戾藏在睫毛下那一道阴影中,直接忽略掉那个白袍老者,隐去眼中的阴霾,看着沈喑:
“走吧,我吃好了。”
想跟沈喑回去,此刻他只想做这么一件事。
段嚣一点也不在乎这位神医是不是大有来头,说对了症候又如何,一点也不想听到所谓的方子,听得腻了,左右不过废掉修为,深山温养。段嚣轻轻勾起嘴角,带出一个残酷但不明显的冷笑:
废掉修为吗,死都不可能。地狱那么空,我要他们殉我。
沈喑刚想跟老神医问个究竟,段嚣已经捏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的骨节冰冷,语调却温柔得近乎痴缠,尤其是在唤他名字的时候:
“沈喑,我想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来,跟我念:白袍老者白袍老者白袍老者。
仙医十四阁小道友们:白袍老者白袍老者白嫖老者。
白袍老者严肃脸:我有治病良方,下一章就贡献给他们这对小冤家,不算白嫖!
第38章
手腕被捉住, 沈喑有些懵,被段嚣话语间那股痴缠劲儿控制着,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留下付账的银票, 便走出了这酒楼。
段嚣最近总喜欢去握他的腕子, 手腕上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真实,被这般冷如骨瓷的手指虚握着, 沈喑的手心却沁出了细密的薄汗, 燥而热, 心跳得很快, 指尖的痒好似忍不住想要触碰什么东西一样。
有一瞬间让他非常想要挣脱, 一并挣脱这种心跳过速而不受控的感觉。可是挣脱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他在心虚?段嚣只是想拉着自己快点走而已,沈喑自认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不能挣脱。
强行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沈喑似乎察觉到段嚣的抗拒,越发觉得自己的小师弟不对劲, 段嚣一定有事瞒着他。务必要更用心一点,密切关注小师弟的衣食住行, 一举一动。
小师弟不想再听这所谓的老神医继续讲下去,多半是因为那老神医即将要说的话与他想要隐瞒的事情有关。
而医生会与患者讨论的事, 必定与病情有关。
沈喑的心揪着,段嚣的寒症接连发作, 发作时惨白的唇色令他越来越不安。他满身的现代医学知识放在这个玄奇的修□□根本用处不大,没办法减轻段嚣病症的痛苦, 也诊断不出前因后果。
虽然,他十分理解并尊重段嚣段嚣想要瞒着他的行为,患者的病情从来都是医患之间的隐私, 患者有权不让第三个人知情。
但他的忧心也是真的,一双润得几乎沁出水的眸子写满忧愁,总觉得这老神医刚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被段嚣冷漠地打断了。
还好,做人胜在脸皮够硬,不怕受挫,老神医居然追了出来,在他们身后喊道:
“楛耘失岁,饿殍当街,这般年月里,本神医脸皮薄,万万不想欠你们一饭之恩。”
“无患玲珑果一枚,配合四味归脾丹连续服用七日,可解这位公子的病症。”
“效果嘛,你们放一百个心。这方子专克先寒,没有副作用,只是药材罕见了点,二位可以去碰碰运气。”
如果运气不好,那便只能做取舍了。老神医看得出段嚣的抗拒和刻意隐瞒,就没透露更多,说完便转身离去。此行下山已久,是时候回去仙医十四阁。
段嚣的病症竟然有药可医,沈喑心头一喜,就算是早已绝望的段嚣,眼中也有了波动。
但很快,两个人都清醒过来,认清现实。
沈喑怎么会听不懂那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老神医的语气中带着点可惜,虽有药方,但是药材十分罕见,罕见到要去碰运气的程度,这得是多难得的天灵地宝。
段嚣眼中尚未燃起的希望也因最后一句话迅速黯淡下去,无患玲珑果他只在古书典籍、传闻志怪里听过,岂是轻易碰运气就能寻得的。若真那么容易,当初剑临长老便不会闭口不提这个方子。
传闻中与生灵古木齐名的上古神木无患树,生于西岭万仞雪壁之上,千年一生根,千年一发芽,千年一结果。其果性温,无属性,配以相应的调理药材,却能生克任何属性的先天之症,稀有到无迹可寻,何况西岭本身就是险地,不知道埋葬过多少奔着机缘而去的修行者。
“不用去找了,我没事。”
“一定能找到,相信我。”
段嚣和沈喑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段嚣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弱质少年,讲话的口吻却寡淡到听不出悲欢,反倒是年长的沈喑满怀赤忱,他轻咬下唇,眼尾燃过火烧火燎的决然之色,他一定要把治好段嚣。
一个人最好的年岁不过少年时光,沈喑不敢去想年少的段嚣究竟错过了多少,那便一样一样找回来,先从无病无痛的身体开始。
他们这两句意思完全南辕北辙的话说得简直太同步,每一个音节都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侵没过彼此,一瞬间又戛然安静,两个人张了张嘴,突然间都有点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段嚣近乎本能地,刹那间就把沈喑的话从纠缠不清的音流中分辨出来:沈喑在给他希望。
一想到这里,灿若凤凰涅槃的烟花在心中炸开,斑斓的火光炙烧着心中湿冷的一隅之地。
段嚣还抓着沈喑的手腕,未曾放开,他终生都被濒死的绝望笼罩,他被暴戾的仇怨拆骨嚼碎,他将灵魂瑟缩在阴暗肮脏的躯壳之下,沈喑却目光凿凿地将手伸到暗处,让光投射下来,想救他,想拉他上去,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也拖下深渊吗?
他多想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应他一句“我信你”,将他揉进怀里,把这份纯澈的温情融进入骨血,但是一瞬间被光照在身上,才发现自惭形秽。沈喑干净,明亮,总以毫无保留的善意与世人相对,可他脏得不行,他早就失去光亮了,心中的杀意叫嚣着一定要戮尽这个荒唐世才算完,才算好。
他不仅无可救药,还痴心妄想,如果能把伸手给他的神明拉下地狱就好了。
一句没说出口的“我信你”,在唇舌间打了个转,转眼变成“我不配”,生生咽下去,像吞下碎玻璃渣一般噎得喉咙生痛。
总之,此刻段嚣的内心戏挺多,沈喑却大脑一片空白,眨了眨眼不知所措。他们太有默契了,两个人脱口而出的话就像两只瞎了眼的疯牛一样撞在一起。他们又太没有默契了,两个人的态度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沈喑用力想把自己的手从段嚣的濡湿的手心里抽出来,因为他注意到前方一阵骚乱,情况不明,他们二人这样大刺刺地站在长街中央,很容易被冲撞到。
但是段嚣好像是个傻的,丝毫没意识到前方的混乱,手也死死钳住不撒开。
于是,他俩就这样别别扭扭地手拉着手,像预料中的一样,被撞到了。
多亏这一撞,段嚣回了神,恍惚中松了手,沈喑才得以挣脱,稳住身形,不仅避免了被撞得人仰马翻,还给伸出双臂给那冲撞而来的人当了回木桩,那人扶着沈喑的手臂刹住脚,好歹没有贴地摔倒。
稳住脚跟,沈喑抬眼打量,好歹要看看是谁当街撞了自己。不曾想,这般莽莽撞撞扑上来的,竟是一个身形单薄的瘦弱女子。
那女子鬓发凌乱,满脸惊惶,脸色跟活见鬼一样。
刚刚好不容易从段嚣手中挣脱开来,瞬间就被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家把住手臂,沈喑一筹莫展,有点窘迫,不由地转头向身边的段嚣投去求助的目光,焦灼道:
“诶不是,这......段嚣你快来帮帮忙!”
段嚣看了一眼无奈的沈喑,又看了一眼抓着沈喑的那姑娘,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
心中酝酿着一句“姑娘,你先把手松开”,不料这话还说出口,前方很快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和踏马声,那姑娘就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使劲儿拧起沈喑的衣袖,重重推了沈喑一把,踉跄着夺路而逃。
沈喑被推得莫名其妙,正有点不高兴,但是低头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衣袖,那姑娘抓过的地方,洇满猩红的血迹。
那姑娘双手的伤口很深,很多。
往那姑娘跑掉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匹名贵的骏马载着一位壮年公子,追着那姑娘紧跟不舍,马蹄扬起的灰尘迷了路人的眼。那公子骑马追人的意图完全在于戏弄,马儿跑得不快不慢,带着铁蒺藜的马蹄一下又一下砸在那姑娘的背上。
姑娘吐出一口鲜血,神色是凄楚苦痛地抵死不从。想必,她手上的伤口也跟这位公子有关。
公子握着马鞭,言语下流地对那姑娘道:“还跑,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今天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乖乖趴在我身下,要么就让我的马儿从你身上踏过去,被踩在马蹄之下。”
声音传到沈喑耳朵里,他甚至觉得鼓膜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因为这话太刺耳,还是因为这话太气人。
光天化日,这样当街□□一个姑娘,恶霸当得很有脸吗?
天子脚下不平事为何这样多,一件两件都被他碰上,沈喑真的看不下去。再这样下去,那姑娘很快就会没命。有人生来驱华车,有人生来如草芥,这潢潢世道怎会有这么多的不平?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满眼畏惧地看着高头大马上的那位华衣公子,看来这儿的街坊四邻都知道那个恶霸来头不小。行人眼中的畏惧之色,是被欺负怕了,甚至还有人庆幸今日被找上的不是自己。
段嚣本不欲多管闲事,他就是在这样的不平中长大的,当年也没个人上来帮自己,甚至没人愿意在热血冷透之前给义父曝尸雪地的尸首盖上一块裹尸布,如今凭什么还要求他有多出份心意帮别人一把。
但是看到沈喑脸上的愤懑跟不忍,他那颗冰冷的心就好像被扎了一下,也会疼。沈喑就是这么好,会为一个路人的死活大动干戈,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段嚣看得很清楚,沈喑本质上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却从没想过要当英雄。
他们二人跟了上去,段嚣能感知到,骑马的恶霸体内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一个仗势欺人的权贵子弟而已,左右不会出什么危险,就由着沈喑了。
段嚣思索着,如果沈喑喜欢做行侠仗义的事,等他杀光最后一个仇人之后,如果还有命在,就做一个侠士。
另一边,恶霸翻身下马,那姑娘被逼到角落,在火辣辣的巴掌落下来之前,沈喑制住恶霸想要掌掴那个姑娘的手。
恶霸看似人高马大,用力一挣竟然无法从沈喑手里挣脱。
沈喑感慨,折花山庄三千遍梅花桩没有白费,扶风剑法也不是假把式,但是想到练剑的痛,沈喑手上的力道更重了,毕竟,那么辛苦才学会的本事今天应该好好发挥一下。
趁着沈喑一手制住恶霸,那姑娘也得到一个逃跑的机会。
恶霸怒不可遏:“你敢动我?”
沈喑想了想:“我不动你。”
说着,一把掰断了他的手腕,杀猪一般的惨叫响彻长街,那个恶霸从小到大从没受过这样的痛楚。
随后沈喑干净利落的松手,果真没再动他,只觉得自己洁癖都要犯了,跟这样的人渣打交道让他心里犯恶心。
此地已经临近城门,四下空旷,那个姑娘无路可逃。想逃,就只能逃到城外去。
她被城关的两个守卫兵拦下了。
守卫一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怎么会不认识当朝丞相的小公子?那可是上头三令五申让他照顾的人,他怎么会不听话?
毕竟,从地位低下的坊市巡防,一路升到俸禄优渥、又有大笔油水可捞的城关守卫,全靠这些年听话行事。哪管干的都是什么事呢?
“站住!”
正想着怎么样罗织罪名把沈喑抓起来送给丞相的公子赔罪,却发现公子看中的小娘子竟然想跑,于是赶紧拦下。
这个守卫原本卫打算继续呵斥那姑娘几句,却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后背冷飕飕的,心慌,手心直冒冷汗,说出的话也软了几分,依旧带着很大的恶意:
“要出城不拦着,我们奉命阻拦进城的人。你也知道,这怪病闹得,永州城不能再被混进更多流民匪寇了。”
“那么,只要你今日踏出城关一步,就永远不得再踏进永州城一步。”
那姑娘鬓发凌乱,随便用手理了一下鬓角,便染上满脸血污,她除了手上的豁口,指甲也是残缺的,她在城关那条线上退了两步:
“我怎么会是流寇,你们认得我啊,我就出去躲一下可以吗?”
“我不能不回来,我爹病着,我不能不回来......”
沈喑和段嚣耳力很好,他们看着,也听着。
“简直欺人太甚!”
沈喑低骂一声想要上理论,却被段嚣拉住了。
“别去,你跟他们讲不通的。”
段嚣拉住沈喑,他的声音低沉而隐忍,眼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了起来。
他们当年,是不是也用这副嘴脸逼迫、威胁、恐吓过义父呢?他们一定这样做过,让义父把他交出去。
无妨,总要全部偿还,一个也逃不掉。
段嚣死死盯着那两个守卫,他第一眼就认出他们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过激的仇恨让他无法控制周身的威压,他在暗处盯着那两个守卫,像在狩猎。
如果猎物只是两个恶臭的老鼠,那猎物的尸体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更享受猎物被捕鼠钳穿透以后苦苦挣扎的样子,所以他还要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要说: 【同行相见】
小天使沈喑:呸,你还说你不白嫖,你这药方说了跟不说有什么区别,我去哪儿找那千年一生根千年一发芽千年一结果的无患玲珑果去!
老神棍:溜了溜了,仙医十四阁喊我回家吃饭。
第39章
那个恶霸, 是朝中权贵半边天,吕丞相的独子,封地在永州, 每日上赶着讨好孝敬的官员几乎踏破门庭, 他自然嚣张得不得了。
两个守卫一直想着怎样邀功, 最好能想个办法,把这姑娘送到公子的榻上, 若是有幸承蒙吕相的庇护, 全家都能鸡犬升天, 他们陷在美梦里, 浑然没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而吕丞相家的小公子, 倒在地上捂着自己被折断的手腕,却忍下了叫喊。高门朱户里将养出的公子,习惯了权势滔天, 今天第一次学会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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