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能帮我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好啊,你叫什么啊?”小姑娘放下笔,起身去到柜台。
“我叫刘义成。”
闻言小姑娘原地蹦了起来,拍着手大喊大叫:“哎呀,哎呀!你就是刘义成啊!你可终于来了!”
刘义成望着她,小姑娘绕着圈给他看了个遍,说:“我还以为会是个大帅哥,没想到是个老头子,唉……”
刘义成耷拉下嘴角来。
小姑娘又说:“快跟我来吧,从我还在干那会儿,就一直有你信,前两天还刚来一封呢!我妈找人专门在后边搭了间库房,就专门放寄给你的东西。就是前几年发了一次大水,泡了不少,没抢救回来。你说,你要早两年来多好啊?”
小姑娘找出钥匙,带刘义成到了收发室后边接出来的库房。打开门,一阵霉味儿扑鼻而来,小姑娘咳了两声,说:“你自己拿吧,都是你的。”
说完就自己跑回去写作业了。
小小的库房非常昏暗,靠墙搭了两个架子,架子上整齐地码着包成小包的信,还有大大小小的包裹。墙角还有一个书桌,桌上散落着一些信,是最近到的,尚未被摆放起来。
一些较大的包裹仍在地上,堆在墙角,是都被水泡过的。
整个库房,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给他的。
洪水蔓延开来,浸过他的脚裸,他跑去打开地上的箱子,想要抢救里边的东西。
最大的箱子里是件衣物,已经长满了霉菌,附带的信也早已被泡烂。
他把这些箱子一个个搬回自己车上,接着是架子上的信和小箱子。最后在库房的各个角落里又仔细找寻一遍,架子也都搬开看了,确认没有遗漏,去谢过小姑娘,交还了钥匙。
小卡车后边几乎被塞满。
刘义成抬头看看天,点着车,回到山里去了。
水泡了的大箱子里有皮衣,有靴子,有收音机和磁带,还有个毛绒玩具熊,都已不成形状。刘义成把这些东西洗的洗,晒得晒,都摊开摆在院子里。
水泡过的信,他拿些硬纸板,拿胶水把烂成一块块的信纸都粘了上去。
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或许等他以后识字识得多了,还是能看懂。
那些完好的小包裹里,有香烟,有还在走的表,有打火机,有奇形怪状的小玩具。里面附带的信也都较为完整,刘义成没有再拆,而是去整理信。
跨越二十余年,不算上包裹,那一封封的信,就有近千封。
刘义成从最早的一封开始看,起先他从抄写到查字典标注到通读,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渐渐地他认的字越来越多,查字典标拼音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天能看懂三封。再往后都不用重新抄录,也能磕磕绊绊地将一封信读下来。
信里不再有梦,不再有思念,不再有沉重的话题,而只是讲述着他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一些点点滴滴,像是将他的肉割成一小片一小片,一次一片地给他寄了过来。
拿着这些信,他可以完完整整地重新拼凑出一个人来。
也拼凑出分别的时光的他的一切轨迹。
那个信纸糊的,有些发黄的小人儿托着下巴,趴在他身边,摇头晃脑地给他读,给他讲,说:“刘义成,我又捡到小猫啦!”
“黄白的,吃老多了!”
“来了就揍我家大花,一点都不让大花吃。”
“它可真凶,就叫他小凶吧。”
“徐小美来了,我就给她介绍。她就笑话我。我纳闷儿了半天,半夜才突然想明白,她为什么笑。”
“正好夏天换毛呢,我搓了两个小毛球,塞信封里了。大的那个是大花的,小的是小凶的。给你也摸摸,有多软!”
⋆整理.2021-08-23 00:02:41
第六十七章
六十七
“我带徐小美去了上海,找到了她那个小情人,两人如胶似漆的,也规划好了两人的未来。这么一来,我又要变成孤家寡人了,不过这样也挺好,没人在我耳边天天吵闹。原本一切都定下来了,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久都没有写信给您。我们回到北京之后,在火车站捡到一个小姑娘,两三岁的模样,会说话,但是说不出自己家在哪儿,家人又在哪儿。我们给她带到派出所,折腾了一整天,晚上又给她带回家照顾。后来几次三番的阴差阳错,小女孩就在我家住下了,说找到她的家人,再给他接走。这样拖了大半个月,我们俩轮流照看着孩子,照看出了感情。徐小美又不愿意和我离婚了,她说她去问了,必须是合法夫妇才能收养小孩儿。我想也好,就等找到她的家人再说吧……”
“我上次给你讲的那个小女孩,渐渐地也和我们说了一些话。从她混乱的叙述中,我和徐小美捕捉出了她的家庭过往。她家在农村,家里都是女孩儿,家里人常打她们,前不久她的小妹妹死了,她太害怕,就跑出来了。我和徐小美报了警,希望能找到那对畜生家长,把她家的孩子解救出来。同时,这也更坚定了我们收养她的决心……”
“哈哈,手续办好啦!你猜她叫啥?我俩商量了好久。孩子叫徐忆洁!哈哈哈!至于为什么不跟我姓,是因为忆洁的人的确不是我。徐小美现在天天带着孩子上门去找吕洁,以不会带孩子,跟着取经为由,耗在她那里。忘了说,吕洁结了婚又离异了,自己带着一个儿子,也挺辛苦的。徐小美天天到处蹭吃蹭喝,不务正业,不知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好消息!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天大的好消息!要恢复高考了!跟我爸妈还有我姐说了,他们也都大力支持,我辞掉了现在厂里的工作,专心在家看书学习。终于回到了我最擅长的领域,那些文字和公式,都是我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我就说时代会变好,一切都会变好!徐小美说什么都不想再读书了。问她想做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管了,我去读我的书了!”
“我考上了!刘!我考上了!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就想给你写信,就是家人和邻居围着我不放,到现在我才腾出工夫来告诉你!这次我选了农业相关专业,和当年不同,我不是只想读书,而是有明确的方向了,想要真真正正地做点儿什么。”
“我在念书,徐小美也找到了事做。不过其实她先前神秘兮兮,已经自己做了有一阵儿了。现在改革开放,她才把生意拿到台面上来。她在倒卖和设计服装,已经赚了不少钱。她妈说我,这个枕边人,竟然能毫不知情,一点为人夫的样子都没有。我冤枉啊!”
“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农场有两位老师吗?大三开始,我开始上刘老师的课啦。她还记得我,对我非常照顾……”
“我决定在本校读研,同时作刘老师的助教。她带我回北大荒考察,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我紧张得不行。向农场的人打听过你们那边的消息,得到的是没什么消息。但没什么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吧。临走的前一天,我还是借车回去了村里,看了看邹支书。邹支书嘴可真严,我旁敲侧击地问,关于你的什么事情,他都不说。哼,就是不想让我回去见你呗,我还不稀罕呢!”
“你一定想不到,我到底还是回来了,偷偷看到了你。不得不说,你儿子跟你可真像!你小时候也这样吗?还有,养孩子要好好教育,不能总是打,像我家那个,就是吃软不吃硬,万事都要顺着毛捋,好好引导。”
“刘,这个月出差在外太忙了,就寄了一些小礼品给你,敷衍一下。其实每次去到一个地方,都想把吃到的好吃的寄给你,但想到就算我寄了,你也吃不到,好东西就都浪费了。对了,我留校任教了,同时继续读博……”
“教授带我们去国外学术交流,真是大开眼界!信后是我拍的照片,照片后面写着相关的介绍。我拍了好多,这样就能把我看到的东西,给你也看看啦。我还买了一些纪念品,只可惜回来之后被徐小美抢走了大半。她说我天天往家买东西,东西都去哪儿了?怎么家里东西都不见多?我看她是明知故问。我的纪念品,估计也都被她拿去借花献佛了。吕洁都再婚了,我说她,能不能放过人家有夫之妇?她说维持一段纯洁的友谊,跟她有没有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我要是有她一半的厚脸皮就好了。前不久我和她去上海,和那个男的彻底决裂了。对方说不能接受我们两人现在的关系。说我们彼此喜欢,早晚会在一起的。他让她选,要么立即离婚,跟他在上海生活,可以带着孩子,不许再和我联系,要么就再也不要联系了。徐小美直接拍桌子,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敢威胁过她,她不吃那一套!老子不奉陪了,谢谢!其实她可吃那一套了,回来之后哭得不行。到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不再联系那人了。其实那人不懂,天平的这边不是我,而是吕洁,徐小美的家和家人,她的孩子和事业,是她过往的人生。”
“我姐结婚了,对方也是个教书的,说来也巧,他以前还当过我爸的学生。姐夫非常博学,我爸拽着我,能和他聊上大半天。就是结婚当天有些伤心,我爸我妈我姐我姐夫都哭了,徐小美也哭花了一张脸。说来奇怪,就我没哭。我好像,再也没哭过了。”
“我闺女,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小朋友!她以后一定能有大成就!作为老父亲,就尽量给她提供条件,不要耽误了她就好。还有不要被她妈感染了,以后去经商,那将是学术界的一打损失。给你看,这是她的照片,她身后墙上的奖状和证书都是她的,嘿。你家那个还哭着喊着不上学呢吗?”
“我们班的一个学生要办休学,我找他去谈,谈了好几次,他才向我打开心扉。他说他是同性恋。听到这个词,我有点震惊,仿佛心中有个尘封已久的,从未打开过的盒子。我说你是同性恋,并不影响你念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啊。他一点点地给我讲了他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他小时候被学校的工人猥亵过,不敢跟人说,之后就一直觉得自己恶心,同时也越来越多地关注同性。他被人发现过,被人打骂和耻笑,现在,班上的同学也发现了,他不敢再去上学,甚至不想活了。他向我描述了一个阴暗肮脏又苦涩的世界。奇怪,明明我也是,我却只感受到了光明和温暖。对你的感情,也从来都是纯粹的,无关乎性别。这是我的幸运吧,在我不懂的时候,你就把我保护了起来,从未让我感受到过与常伦不同所带来的阴霾,或是他人和社会的指责与压迫。开导了许久,这个学生才肯回去上学,我在班上也给了他更多的关注,班上便开始传言,我也是个死玻璃,并且和这位学生有着不正当的关系,甚至有同事都来旁敲侧击地劝我。哈哈,这些人真是幼稚。心中有一片净土,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伤害我,动摇我。”
“徐小美赚了不少钱,买了两套房,给我们两家人都搬过去了。就我还是这么没用,这么多年了,都没攒下过什么钱来,还是两手空空。楼房虽然住着方便,但我总觉得太过逼仄了,不想去。况且我的大花小凶和二毛也不方便带去,还有我院子里种的花花草草,韭菜大葱黄瓜西红柿,反正我不去住,人怎么也得接点儿地气才行。现在我们院儿已经空得差不多,就我还在留守了。小丫头也老爱找我,跟我这儿住,她说清静,可以好好学习,没人天天逼她出去玩儿。两家老人不在了,徐小美也经常过来了,她好烦,天天问我,大不大,疼不疼。我怎么知道!我跟她说了,她又不信,非说我骗人,说不可能。又反过来逼问她,才知道,她终于放过了人家有夫之妇,转而盯上了一个他们公司的小年轻。早就知道她是个踏实不下来,花心滥情的主儿,我这些年跟她这样不明不白,反倒是帮她骗过家人,助纣为虐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就跟她离婚去,希望她能早日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人定下来……”
“徐忆洁一路跳级,高考也异常顺利,十五岁就大学入学了。你说这孩子这么着急干嘛呢?是不是我在家不是看书就是写信,给她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前阵回村子里去看邹支书,发现他眼睛出了问题,看不清东西。好说歹说给他带到了北京,他现在就跟我这儿呢,刚做完检查,长了白内障,准备手术了。”
“邹支书的手术很顺利,回来一路上他还在骂我,说他一个糟老头子了,还瞎折腾什么,瞎了就瞎了。趁着他在我这儿养病,我就劝他留下来,方便照顾,以后有病也方便看。结果他把我大骂了一顿,死活不想留下,当天就说要走。我算了怕了他。你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城里头有洪水猛兽吗?一天都待不住。”
“拼死拼活留了邹支书俩礼拜,我和徐小美还是给他送回去了。我见到小黑了,可能是听到我的声,他来找我的。小白呢?好久没见过了。”
周楚他妈下楼梯摔了下来,摔断尾巴骨住了院,夫妻俩轮流看护着,没人带孩子,就由周楚抽空抱了来,给刘田安顿在爷爷家。
小朋友这日子回家之后又看了不少书,阅读起来更为流畅了,看到家里摆满了这么多纸片,就想给它们都读个遍。
刘义成找了一些内容健康有趣的给他读,自己又去看新的。
“今年生日人到的最齐,我和徐小美两家人,我们的老同学,我院里的同事,徐小美的员工兼情人,忆洁的同学,哦对,吕洁也来了,忆洁叫的。忆洁管吕洁叫干妈,那场面可真有意思,给徐小美治得死死的,恨不得回炉重造。我这丫头有点意思。合着这寿宴不是给我办的,是堵着治她妈呢。”
“人的年纪大了,就会反反复复回忆以前做错的事情,抱憾的事情。这辈子已经过半,回头望去,其实我还是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我不能还骗着我的家人,至少是我姐。如果想着反正我们也没有未来,就没必要说了,继续骗着他们就好,何必让他们伤心?这么想的话,最终被骗到的人就只是我自己,和我最为珍贵的那几年光阴。打了许久的腹稿,我把我姐约出来,和她坦白了。没想到的是,我的坦白也换来了她的坦白。原来你们又见过面,原来怎么做说怎么做,才能让我心灰意冷,都是她教你的。她果真是最了解我的人,知道如何直击我的痛处。她说,她后来也时常后悔,看我有了人生,却丧失了情感,二十多年,放不下,也走不出去,这并不是她所想象的更好的人生。你们可都真够有意思的,都在自顾自地想着如何为我好,替我思考和规划未来,我最亲和最爱的人,就这样决定和摆布了我的人生。你们把我自己的意愿放在哪儿?把我的爱当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吗?我从未恨过你,你若真的从未爱过我,我也只对你抱有感激和思念。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到愤怒和怨恨。以伤害我为前提,欺骗我,逼我走,让我徒劳地思念着一个人,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都在对着一个骗子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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