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成骑着的黑马也停了下来,他看到从铁皮火车的车窗探出来的脑袋,看那个人的面庞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整辆火车都奔腾着,轰隆着,碾压着铁轨,大地都在震颤,淙淙的河水自他们之间流过。
那辆载着他的火车远去了,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刘义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咬紧着牙关,眼泪从他那漆黑的宝石般的双目中不断地流淌出来,肆无忌惮地淌满了他的整张脸。
⋆整理.2021-08-23 00:02:28
六十二
第六十二章
那一年冬天的时候,卓哲的白马丢了。自打卓哲走了,刘义成就给它卸下了缰绳,也不再上马鞍。在某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白马在院中小跑了一圈,便头也不回地从大敞着的院门跑走了。
他跑入到冬日的雾气之中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刘义成骑着黑马到山里找过,但黑马似是兴致缺缺,对于这个离别并不执着。
于是刘义成便也不再找了。
冬天来临,刘义成不再下山,甚至不再出门。起先徐小美登门拜访了两次,带走了仅剩的几只鸡和鹅,后来连大黄狗都带走了,山顶的小院里彻底绝迹了人烟。
到了来年春天,本该是春忙的季节,刘义成还是没有下山。
迫不得已,邹支书上山来找他,见小院荒芜破败得像无人居住,推开房门,好歹人还是在的,蹲在灶台前抽烟,满脸的胡须随意疯长着,随便裹一身棉袄,脏臭得像个野人。
邹支书冷哼了一声,说:“就这样了?”
刘义成说:“就这样吧。”
“那你这日子就不过了?”
“就这样吧。”
“你又不跟人过日子,自己日子也不好好过,你说你怎么个意思?”
刘义成抬起头,露出显眼的眼白来,呆滞地看着邹支书,而后缓缓说:“以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
“以前你过的是这日子吗?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地里的活儿你也不打算干了是吧?”
“干。”
“你还干,你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秧都插完了!”
“哦。”
刘义成又低下头去,接着抽烟。
邹支书临走踹了他一脚,说:“明天你要再不下山,你以后也别下了,别来了,干脆别活了算了,反倒清净。”
第二天刘义成就收拾干净下了山去,沉默着到地里干活。
他似乎真的回到了以前,不与人交流,只自己默默地做事。
卓哲这一去就再无音讯,电话都不曾打回来一个。
起先徐小美还会找刘义成抱怨两句,但刘义成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久而久之,连徐小美都不敢找刘义成说话了。
又到了年末,徐小美回了家。在大雪纷纷的深山里,刘义成收到了一封信。许多信在林场滞留了许久,林场的人统一送了进来,其中有一封就是属于他的,无人认领,最后被独自落在那里,上边有他的名字。
他把信封上的几行字反反复复地看,有他的名字,还有他熟悉的另外两个字。
他将信揣到怀里,回到山上。
过完春节,徐小美回来了,拖沓许久,还是独自上了山,见到缩在烟熏火燎的房间中的刘义成。
她说:“刘大哥,我也要走了。”
刘义成这次应了她,说:“哦。”
得到回应,徐小美稍稍鼓起了勇气,说:“卓哲他姐在他们厂子给他找了个工作,他户口正式转回去了。我等他那边办完手续,就回去和他结婚。”
刘义成没打磕巴,又是“哦”了一声。
“我,我是真看不上他,从小天天瞅着他穿着开裆裤满大街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多大的岁数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懂,一点都靠不住,我这也是没办法,要不我才不嫁他,呸!”
刘义成沉默不语地听着。
徐小美红着脸叹了口气,又问他:“卓哲说他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他还说,你可能不认得字,让我帮忙念给你听。”
刘义成说:“不用,我认得。”
“啊?呃……那,你怎么说啊?卓哲让我带你的回话给他。”
“恭喜你们。让他好好生活。”
“哦……”徐小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起身,准备走了,又不太想走,还是问他说:“你们,你们俩……”
刘义成挑起眼来看她。
徐小美被他的眼神吓到,撒丫子就跑了。
徐小美走后没多久,一封接一封的信雪花般地落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村子里。
又过了半拉月,刘义成找了个媳妇,娶进了门。是东边村儿的一个寡妇,听说克夫,克死仨了,比刘义成还多一个。邹支书虽然看不上这女人,但好歹是点进步,帮他张罗着办了事,家也从山上搬了下来,在邹支书家边上新盖了个院子。
雪融了,那信又飘来两封,之后就断绝了。
⋆整理.2021-08-23 00:02:30
第六十三章
六十二
刘义成两口子在村子里过日子,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生下来就又黑又壮,虎头虎脑。
村里人都夸赞他好福气,邹支书也不再对他媳妇儿阴阳怪气的,连刘婶都夸赞小两口镇得住彼此,是天生的一对。
只是这寡妇不是安分过日子的人,孩子还没断奶,就和市里的人跑了,再也没回来。
刘义成带着个没断奶的小黑胖子住到林场去,在林场做工,拿马奶奶孩子。
等孩子断了奶,就带他回了山上,成天的往院子里一扔,野着散养着。
过了几年,学校复课了,刘义成就做起了打算,开始攒钱,等小黑小子五六岁了,就给他扔到了县里的小学。
结果这小子根本不是个学习的料儿,学校的老师一个没看住他就往家里跑,跑回来跟他爹一起种地。
为这事儿刘义成没少揍他,小黑小子就哭着满地打滚,嘶嚎道:“我不要上学!我不要念书!我们老师也说了,我根本不是那块儿料儿!我不要学习!我是个废物蠢蛋,学了也没个屁用!”
刘义成一边揍他一边说:“说他妈的什么屁话,你不上学,不念书,以后什么都不懂,你干得成什么?你就一辈子是个废物。”
“我还能种地啊,种地多好啊!我还能干啥啊?我这么蠢!”
刘义成就是拿着棍子狠揍他,跑一次揍一次,揍完了还接着跑。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刘义成到县里找了个活计,顺便陪读。
后来小学校校长找刘义成来谈话,说实在教不了这个孩子,孩子也的确不是这块儿料,不如还是带回家种地。
刘义成不说话,带着傻儿子回家,自己想了好久,又找邹支书谈了。
而后他便决定上京去。
农场的人给他推荐了个工作,还帮他找了落脚的地方。
是个住了好几十号人的大杂院儿,爷俩就挤在一间两平米的小黑屋里,刘义成往床上一趟脚都伸不开。
他给小子在附近小学办了个借读,自己就在垃圾场工作,每天开着辆垃圾车大街小巷地收垃圾。下了班他就去商店帮人进货,忙到半夜回到家,把在被窝里抹黑玩儿石子儿的小畜生抓起来揍一顿。
总算撑过小学,刘义成给他中学办了个住宿,自己到工地找了份工作,吃睡都在工地。
两个工程跟下来,拿了钱,刘义成突发奇想地去澡堂子洗了澡,理了发,在这个已经熟悉了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
凭借着久远的记忆,他走上了熟悉的路径,见到了熟悉的小巷,高大的老槐树,白色的槐花落了满地。
刘义成靠在槐树后边,摘了一串槐花,揪下来扔到嘴里吃。
待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从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还挺能个儿的啊你,学会造假了啊,我的字儿你怎么学的,还挺像。”
“嘿嘿嘿!”一个小姑娘的笑声传出来。“像吧!”
“你还美,你有什么好美的,人家都是逃学逃课,你好吗,逃运动会,逃玩儿!”
“哎呀,我跟那堆小屁孩儿哪儿玩儿得到一块儿去啊!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几道题。”
“行行行,你爱学习我也不拦着你,不过我明天学校忙着呢,没法带你,你去找你妈去吧。”
“行吧行吧,总比去运动会强!”
两人似是商量好了,就在家门口各自分手了,小女孩儿跑回家写作业,卓哲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那棵一直在这里的大槐树。
刘义成家那个小子开始发育,也与刘义成越长越像,四肢快速地抽长,身上各处都鼓了起来,在他的同学中就像一座凸出的大山。
他没那么叛逆了,随他爹愈发不爱说话,学习也实实在在不是那块儿料儿。运动会上他报了短跑,直接跑了个第一,落第二老远。
学校老师又找刘义成来谈,推荐他去体校。
刘义成已经看清了自己生的这孩子的底儿,想着去体校也是学校,也能学东西,就给他扔过去了。
体校全封闭管理,刘义成不再管他,自己回了山里。
他去林场接回黑马,重新修葺山顶的院子。
修剪了院中果树,犁平了地,撒上种子,有菜还有花。
重新搭起大棚,鸡鸭也养了起来。
只半年时间,早已荒芜破败、杂草丛生的小院子又回复到以往的模样。
⋆整理.2021-08-23 00:02:33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
没了刘义成的看管,他儿子又从学校跑了,这次自己一路跑回了山里。
刘义成早起看到半大个小伙子跟自己院子里,拿着把锄头刨地,二话不说上去又是一顿暴揍。
可这次甭管怎么揍,孩子都咬着牙不吭声,刘义成最后停了手,拿出烟斗开始吸。
那孩子又捡起锄头,默不吭声地接着干活。
他一边干,一边突然说:“爹啊,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干嘛非得让我上学。”
“你不念书,以后能做啥。就跟家种地吗?”
“是啊,有啥不好?您不就这样吗?”
“就一辈子跟这山窝窝里头了?”
“咋的了,您不也回来了吗?”
“反正你得给我回去上学去。”
跟这小子叫了几天的劲儿,终于还是把人送走了,这一送走,又是几年不见。只偶尔通通电话。
再见的时候,曾经的黑小子彻底长大成人,同他一般高大。
他带了个媳妇儿回来,媳妇儿大着肚子。
碍着儿媳妇,刘义成没去揍他。
儿媳妇叫周楚,原本是博士在读,那时候刘义成儿子从体校出来,在他们学校当体育老师实习。
周楚在校外遇到流氓,他英雄救美,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了。
臭小子刚刚成年,还未到法定结婚年龄,周楚大他九岁,如今未婚先孕,两人已纷纷被学校开除。
刘义成听到这儿又想上去揍人,看着笑嘻嘻的儿媳妇又忍了下来。
周楚家里条件不错,两人在城里一起做买卖,顺利生了个大胖小子,生意也越做越大。
刘义成生了个儿子不机灵,怎么都不对付,孙子倒疼得很。
他们夏天时候生意最忙,小两口这两年夏天都把孩子扔他爷爷这儿。
小家伙取名刘田,大约是完全继承了他妈的基因,聪明异常。不到三岁,走路还磕磕绊绊,字已经识得差不多了,见到字儿就拿起来念。
一天他自己在炕上玩儿,从床头柜里翻出了个锃亮的大铁盒子,使劲儿掰开了,发黄的雪花散落一炕。
刘义成闻声跑来,见小孙子拿起一封信,就念了起来。
“刘义成亲启,卓卓。”
刘义成坐到他身边,纠正说:“卓哲。”
“卓卓。”
刘义成笑了笑,从中找出一封信来,信封已被磨破角。他首次拆开信,展开信纸,递到孙子手里。
刘田煞有其事地坐直身子,奶声奶气念了起来。
“刘,抱歉许久没有联系,这一年太多事情。父母身体状况都不佳,我又没能将户口彻底调回来,还是黑户,他们怕我被送回去,不许我出门。在家的这些日几里,我……”
“日子。”
“日几。日几里,我时常想念山中的生活。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了?后来我姐给我找了厂里的工作,在生产线上,每日如此枯操极了。”
“枯燥。”
“枯燥,枯燥极了。晚上下了班,还会被抓去教育。这样日复一日枯燥地重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还好你没有跟来,这样的生活太让人什么息。爷爷,拿字典来。”
刘义成把他的小字典地给他,小肉手抱着小字典翻了翻,又继续读道:“窒息。窒息。受苦的生活应当由我自己来承担,既然是我想让你同我到城里来,那我就应该混得像模像样了,再把你接来。还有一件事,既然我的户口已经牵了回来,徐小美回家的想法也非常迫切,我们两家合计了一下,让我们结婚,这样先把徐小美带回来,之后再做其他考虑。至于我和徐小美,我们太过熟悉,皮此之间从来都是纯洁的友谊。徐小美在海南认识了个小男朋友,对方是上海人,是资本家的儿子,她不敢跟家里摊牌,让我和她一起满着家里。我们说好了等她的小男朋友回了上海,她就和我离婚,到上海去找他。刘,我想了很多,几度自我怀疑,而最终我还是确信,我所感受到的你。你一定是看穿了我那时的,我的……”小孙子又翻起字典,指着念:“懦弱、虚伪和犹像不决。如今种种,都只怪我不够强大和坚定。但现在的我不一样了,我每天都很努力,我想什么光,什么光……曙,曙光。我想曙光很快就会到来。等时代变好了,等我变好了,我会重新取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卓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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