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时虽然也帅,但跟他不是一个帅法,他帅到站在那儿就自动有人送料,但盛时站在那儿,只会让人产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距离感。
等到达批发市场,火已经扑灭了,商户也已全部转移完毕,正门外面拉起了警戒线,保安尽忠职守地守在市场入口处,警惕地打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起火处在东北角,庄晏开着车绕市场外围转了两圈,从围墙外头往里看,还能看见小楼熏黑的一角。
停了车,盛时朝庄晏使了个眼色,便丢下他自己走到保安面前,点了根烟,跟保安攀谈起来。
庄晏揣着相机太招眼,就先在东北角墙外,踩着靠墙一摞砖头爬上墙头,对准烧黑的楼咔嚓了几张,然后晃荡着慢慢地向市场正门靠近。
保安这边跟盛时说着话,眼睛还警惕地四处张望。那边庄晏一靠近,马上扭头厉喝:“哎!干嘛呢?谁允许你拍照了,出去出去。”
但庄晏人已经迈过警戒线,冲进市场里。
靠近门的摊位一片狼藉,蔬菜水果都散落在地上,看上去像是摊主匆匆撤离时,没来得及收拾。庄晏对准铺面咔咔一顿拍,就这十几秒,保安已经甩开盛时,一边走一边拿对讲机说着什么。
庄晏从来不吃眼前亏,立马就往外撤。“走走走,现在就走。”——咔,满地碎玻璃来一张。
“不拍了不拍了。”——咔,批发市场门脸拍一张。
“哎呀我真不拍了!”——咔,入口处的消防设施再来一张。
这下保安大叔真怒了,咋的,挑衅啊?嘴上说着不拍了,咔嚓咔嚓没完没了!他提着棍子就向庄晏走来。盛时见势不妙,急忙上前拉住保安,一边往回扯,一边示意庄晏离远点。“不至于不至于,干什么呀这是?”
“你也给我滚出去!”保安大叔火眼金睛,一挥手恼怒道,“你也是个记者,真当我瞎?!”
五分钟后,《今日时报》两枚记者坐在车里,相顾无言。
照片其实是够用的,庄晏翻了翻相机,一张起火楼的图,两张摊位现场图,应付个热线报道问题不大。但保安提供的信息极为有限,盛时想要依靠这点信息凑个千八百字,有点悬。
庄晏叹口气,“走,先吃口饭再回去写。”一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小帆帆,哪儿呢?嘿巧了,我也在附近,出来吃饭呗。”
又过了十五分钟,庄晏和盛时守着一堆烤串,一箱啤酒,眼看着一个大波浪长发的高个儿女生,昂首挺胸地穿过一排烧烤摊和食客们打量的目光,来到他们面前。
“楚云帆老师,《新闻周刊》的。”庄晏开了一罐啤酒推到楚云帆面前,“盛时盛老师。”
“盛老师好。”楚云帆礼貌而敷衍地扫了盛时一眼,又转向庄晏:“怎么今天想起请我吃饭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着火这事儿,我看你六点那会儿就在群里说了,这活儿你跑的啊?”庄晏问。
“当然不是了,我这不是住这边么,看见起火顺手拍了个图,给各位老师凑个工作量。”楚云帆咬着肉串,含混不清地说,“你猜怎么着,这不飘柳絮毛毛么,有个铁憨憨把柳絮扫成一堆儿拿打火机烧,完把旁边棚子给燎着了。擦那,这才四月,就开始预订本年度沙雕新闻了。”
一直没吭声的盛时抬头,“烧柳絮引起的火灾?”
楚云帆被他打断得一愣,“是呀。盛老师是外地人?本市柳树多,春天到处都是柳絮飞扬的。以前吧我们关注的多是春季柳絮过敏,这可好,以后还得捎带上预防火灾。”
正说着,盛时手机响了。曹主任问他采访进度、问给他留多少字的版面。盛时想了想,“留一千二或一千三吧。”
曹主任:“啊?这么多?采够料了吗?给你留一千吧。”
盛时:“行。一千。”
庄晏在一旁暗叫不妙,他们来得太迟,采访对象一个都没扑到,偏这傻帽开口就要一千字的版面,那得水多少字啊?
想来还是他执意要开车,不肯搭地铁,路上耽误了时间,于是有点心虚地转向楚云帆。“小帆帆,帮帮忙呗,江湖救急,不能让我们没法交差啊。”
楚云帆爽快地说:“行!素材直接发你,还是发盛老师?”
这其实是同城热线突发的常规操作了。现场就那么多素材,千把字的消息稿,谁写出来都长得差不多。而同城跑现场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人,都互相认识。一来二去的,谁没赶上趟或没找到人,跟同行拆兑些素材,也能拼出个报道来。
楚云帆帮得更彻底,她让同事直接把采访资料发了一份过来。
俩人谁也没注意,盛时在一旁变了脸色。他搁下啤酒,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不快。“谢谢楚老师,不用了。我先回去写稿,你们慢慢吃。”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不是等会儿。”庄晏顾不上擦手上的油,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盛时,“怎么了这是?就非得赶这一会儿?人楚云帆好心帮你找材料,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几个意思?”
盛时垂下眼睛,凉凉地看了一眼庄晏。“放开。”
第5章
庄晏没松手,盛时使劲一挣,挣脱了他,径直穿过烧烤摊走向马路边,打车去了。庄晏和楚云帆面面相觑,庄晏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讪讪骂了句,“哎我操。”
楚云帆心下了然,“得,伤自尊了。年轻孩子理想上头,咱都没问人家需不需要,就上赶着给人直接拿素材。行了别吃了,赶紧追去吧。”
“那你自己吃,别浪费啊,账我结过了。”不用楚云帆提醒,庄晏已经起身往外走了,一边还回过身跟楚云帆道歉,“对不住啊,回头哥请你吃大餐。”
楚云帆一口咬掉一个鱼丸,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九点半。城市夜生活开始苏醒。漫天飞舞的柳絮也被霓虹灯染上了绚烂的颜色,酒精、音乐、烟熏火燎味、欢声笑语,这是严肃疲惫了一整天后,独属于大都市生活中温柔而慵懒的一面。
但盛时没心思欣赏这份闲适与慵懒,滴滴打车排队排到86,招手拦车,来一辆满客,再来一辆还是满客。
庄晏把车开到盛时面前,摇下车窗。“上车。”
他脸色很不好看。其实楚云帆一说,他就反应过来了。没问人家盛时意思就直接给素材,听上去显得人家能力似的,可这不是好心么?这人也忒不上道了,当着楚云帆的面给他个没脸。
盛时看都没看他,掉头就往地铁站方向走。
庄晏一脚油门跟上去,堪堪在他身边停住,砰地甩门下车,一把将盛时推靠在车上。“你丫有病吧?分不清好赖吗?”
盛时被抵在车门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倒映出霓虹流光溢彩,看得庄晏愣了一下,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其实庄晏不是个能拿住架子的人,《今日时报》是老牌大报社,能耐前辈多去了,他自己还是个半拉新人呢,谈不上教别人做人。
停了两秒,庄晏换了语调,“你这现在坐地铁回去得十点半了,十二点截稿上版,别怪哥没提醒你啊,你交了稿,人编辑还得给你编,你不怕熬夜,人编辑还想早下班呢。上车,这会儿不堵了,我们快点回去。”
盛时犹豫了一下,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车落了锁人就跑不了了,庄晏终于可以放心逼逼赖赖。
“人楚云帆就是好心帮个忙,你看你至于吗?这是看咱来迟了,实在采访不到,这才找别人要的素材,人家不搭人情啊?你还拉个脸。再说了,跑热点不都这样吗?”
盛时一上车就开始捣鼓手机,直到听到这句才冷淡地别了一句:“哦,跑热点都这样啊?”
庄晏:……
“行吧。年轻人有热情有理想。”庄晏翻了个白眼,“加油,千万保持这种敬业态度,大把的火灾凶杀案在前面等着你。”
盛时懒得搭理他,拨通电话,将手机摊在膝盖上,开着公放,掏出笔记本:“喂,徐教授您好,我是《今日时报》的记者盛时,想向您请教几个关于城市园林景观树种的选择问题……对……这个柳树……”
庄晏一边开车,一边竖着耳朵听,渐渐就笑不出来了。他虽然采访写稿不多,但搭档过那么多文字记者,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的。盛时采访,一句是一句,没废话,电话另一端的“徐教授”稍一停顿,他立马就能接得住,进退有度,比起之前的冷淡寡言,像是换了一个人。
专家之后,是消防部门、以及批发市场的老板。半小时三个电话,这找人能力,这采访技巧,绝非一个新人的水平。
采访结束后,盛时轻轻吁了一口气,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来。
庄晏忍不住打破沉默:“盛老师,你不是新记者吧?”
“不是。”
“你以前哪家的呀?跑哪个条线?我都没见过你呢。”
“外地的。”
“哪儿呀?”庄晏追问。
打字声噼里啪啦,盛时没吱声。
“盛老师你多大呀?干了几年了?”庄晏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28 。”盛时干脆利落地敲下一个回车键,“庄老师,楚老师刚给你摊位老板的电话号码了吗?能给我一个吗?”
“啥……?”
“直接拿素材不行,跟同行要个采访对象联系方式还是可以的。发给我一下,行吗?”盛时以为他还在纠结方才自己直接拒绝的态度,认真地解释道。
庄晏解锁手机扔过去,“自己弄。”
盛时利索地加上他微信好友,将楚云帆发给庄晏的信息转发给自己。
其实庄晏只是惊讶于盛时的年龄,居然比自己还大两岁,在那张脸上可真看不出来。
电脑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侧脸格外立体而俊朗。他穿了一件素色休闲棉布衬衫,洗得没了型,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半低着眉,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像个正在做作业的大学生。嘴唇因认真思索而抿紧,绷紧的下颌骨弧线优美利落。
庄晏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暗自伤感自己时报报草的名头很快就要被抢走了。
等车停在报社楼下时,盛时稿子已经写了六百多字。曹主任打来电话催稿,盛时应着“来了来了”,夹起电脑上了楼。庄晏上五楼传照片,传完下到三楼热线部,想看一眼图片有没有需要调换的,一下楼就看见盛时正倚在走廊窗边吹风抽烟。
走廊昏暗,窗外月光将他影子拉得极长,淡淡的烟雾喷在空中,衬得他修长身形有些单薄。
庄晏定住脚步,做摄影的,对光影、构图都极为敏感,杵在窗边的盛时此刻构成一幅曼妙的画面,无端让他想起在夜里开放的昙花,美得寂寥而惊心动魄。
盛时听到了脚步声,回头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庄晏索性走过去跟他一起站着。“盛老师稿子交了?”
盛时浅浅嗯了一声。“等等编辑定稿。”
不多时,只听办公室里曹主任一嗓子:“盛儿,稿子定了送审了啊,真利索,一稿过。”
所谓一稿过,也就是编辑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删删减减几个字,直接走下一个流程。庄晏啧了一声,“你写了多少字?”
盛时说:“1082 。”
庄晏整个人都震惊了,“领导让你写一千,你就控制在正负一百以内?还一稿过?盛老师你牛逼啊!”
他表情太过惊诧,盛时展眉微微一笑,“不,我一般控制在正百字以内,留100字余地给编辑删改。”
他笑起来比不笑更好看。不笑的时候太淡漠,甚至有点拘谨,笑起来时修长的眼梢微微弯起,显得整个人挺拔而自信。
庄晏更好奇了。这种找人能力、写稿速度和质量,一看就是老手,怎么会甘心呆在热线口混日子呢?
别的不说,这人在圈子里不可能不声不响。放眼全国跑新闻现场的记者,别管是新人还是名记,是小白还是老手,两个微信群就装完了,大家兜兜转转总能在新闻现场遇见,最次也混个名字熟,但他对盛时这个名字是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支烟抽完,盛时朝庄晏略一点头:“走了,庄老师。今天辛苦你。”
“地铁没了。”庄晏跟在盛时后面下了楼,“你住哪边?我捎你一程。”
盛时犹豫了一下,“不用了,我坐公交。”
“走吧!”庄晏自来熟地给了盛时一胳膊肘,“咱们楼底下这公交,叫午夜新闻专列,知道为啥叫这名不?传闻最后一个下班的编辑或者记者,会在这趟公交车上看到那些伸冤投诉无门的苦主的鬼魂。那些人生前找不到门路,死后才想起找媒体报道,你这大晚上赶上他们,不瘆得慌?”
盛时的嘴角飞快地提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跟着庄晏下了停车场。
半小时之后,庄晏停在城东一座城中村的路边,跟盛时大眼瞪小眼。
“你说你住哪?”庄晏不敢置信。
一只老鼠在路灯下横穿巷口而过。
这一片城中村快拆了,小路蛛网一样在黑暗中延伸开去。临街的铺面卷闸门被人砸坏,歪歪斜斜地挂着,红圈里写着“拆”。建筑大部分是小三层,有的没玻璃,大晚上的,张着一张张黑漆漆的口。
“就这儿。”盛时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谢谢庄老师,麻烦你了。”
“不是你等会儿。”庄晏摇下车窗。
“嗯?”
“你……”庄晏万分震惊,不知该如何发问,“本行虽然挣不了大钱,好歹同仁收入也在平均线之上,您怎么就住这么个地方?”
盛时无所谓道:“临时落脚而已,等找到好地方就搬了。再见庄老师。”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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