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喝了口茶,缓缓道:“贫道知道,若是直接告诉大人这些,大人定然是不信的,还有可能先让那恶鬼知道。”
“我先卖个关子,那大火若能让他原形毕露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大人定然也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到时候再听到山火烧恶鬼的故事,应该就相信了。”
魏征杭默然,苏顾已经承认自己名为九相,这道士的算盘打响了。
瞎眼道士突然跪在眼前,魏征杭吓了一跳,道士正色道:“魏大人,降妖司早已销声匿迹,如今只剩下我这个不中用的老瞎子苟延残喘。那恶鬼一日不除,我降妖司百余在天之灵便一天不得安息啊。”
魏征杭愣住,屋外天光暗淡,七月的绛州城烦闷燥热,他仿佛亲手揭开了眼前残忍的迷雾。
19、我要杀的是你呀
大盛建立初年,世间邪祟妖魅不断,官府在各地设立降妖司,专门铲除世间妖邪。
这之后恶鬼九相带来黑影军,降妖司经此一战大受重创。所幸那一战之后邪祟尽除,降妖司也逐渐没落,直到大盛十八年,便被彻底废除。
如今历经两朝,少说也有七八十年,降妖司早已被人们淡忘。只是魏征杭不明白,为何一个官府设立的司所竟没有半点官方记载。
那瞎眼道士原名余行,家中三代都效力于降妖司。他的祖父在三界山之战中不幸陨落,他虽未亲眼见过,却从小耳濡目染,对恶鬼九相恨之入骨。
余行的父亲暗中调查,发现了九相也许活着的蛛丝马迹。只是他还未上报,降妖司便被宣布废除。
余行当时年不过十四,刚加入降妖司不过数月。废司令下达的第二天,余行被派去执行任务,等回到降妖司,发现整个降妖司被血洗了。
父亲被拦腰斩断,死前用血写下了“黑影”二字。
余行瞬间想到了黑影的主子,恶鬼九相。
他怀着巨大的悲痛逃离降妖司,那晚天象异动,血月升空,一向有去无回的不知林冒了出来。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没能躲过枝条的攻击,整个人被抽晕过去,眼前血肉模糊,等再次醒来,他已经被路过的道士捡回去,双目废了。
降妖司从此人间蒸发,再过几年,甚至已经无人记得。
老道士仙逝后,余行辗转各处寻找九相的痕迹,最终来到了祖父葬身的绛州城。十几年时光倏忽过去,他发现那恶鬼不仅没有被铲除,甚至还大摇大摆地生活在绛州城里。
“可我一个老瞎子,又能做什么呢?”道士叹道,“他那棺材铺看似寻常,却如同铁桶一般,寻常人还未靠近就会被他发现。”
“直到今年四月,他带着大人你一起来了庙里。”
“一个杀人无数的恶鬼,竟然敢来这神明庙宇!”道士愤恨道。
这之后的初一十五,不归楼的姑娘照例来上香求签,道士发现有个陌生的姑娘偷溜进了藏书阁,待他发现时,她已经拿到了降妖司遗留的册子。
“嘻嘻……”那姑娘身上没有一丝人气,“道长,想再放一把火吗?”
他让那只不谙世事的小猫妖跟着魏征杭,直到时机成熟,上演了一场火烧不归楼。
“以恶除恶……”魏征杭叹了口气,“你本是降妖司旧部,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妖牵着鼻子走。”
“孤注一掷,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道士声音喑哑。
“你也许没料到,在这之前我先来找你问了九相的事。”魏征杭终于把真相交织在一起,“所以你当时只提醒我这名字为恶鬼,但却没有提起火烧三界山的事情,你怕我透露给苏顾,或是提前察觉不归楼有异,心软之下让你无法得逞。”
“我知道他不会因为那把火就被烧死,我也知道那姑娘是在利用我。”道士叹道,“我命不久矣,只希望他在火中原形毕露,让大人你发现此人有妖。”
“大人,你是慕王爷钦点的魏青天,这位慕王爷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贫道只希望你了解其中利害,上报慕王爷,重启降妖司以诛灭恶鬼。”
“这也不全是为了我的一己之仇。”道士皱着眉。
“我虽半路出家,在修道之事上毫无建树,但是也随救我命的师傅学了一些占卜打卦之术。”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大人,你不觉得自从你来了绛州,所有的事都开始变得不对了?”
魏征杭一愣,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谜团终于被人指出来。
是了,自从他来了绛州,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推着他往某个地方走。
“晦星高照,恐生变故……”道士还未说完,突然张大嘴巴,一道血痕从额头中央蜿蜒而下。
魏征杭心下一惊:“道长!”
那道士面容僵硬,直直倒在了地上。他的额间,一颗石子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嘻嘻……”
“谁!”魏征杭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嘻嘻,是我呀小哥哥……”空气中落入一颗水滴,那水滴在空中变成一个少女的模样。
圆圆的脸,一双罕见的异瞳。
“又见面啦。”那少女嬉笑着,眼皮上有个“六”字,之前那些骇人的疤痕不见了,变成了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记。
“罗里吧嗦,讲了一堆没用的。”她打了个哈欠,“我想你听得肯定不耐烦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从脸上撕下一块人皮,人皮下赫然是缝合的疤痕。
魏征杭立刻想到那些客人被割掉的皮,不禁一阵恶寒。
那少女笑嘻嘻逼近,如同一个鬼娃娃。
“小哥哥,不要听这臭道士瞎扯。”嘴唇两边的疤痕牵动着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气息如同梦魇,在耳边轰然炸开。
“我要杀的人,一直都是你啊。”
月神河底的那只手,山中神庙幻境里的杀意,不知林的迷宫,还有不归楼的一场大火。
若不是苏顾,他早就死了好几次了。
那只看不见的手不是在推着他找到真相,而是在把他推向深渊。
苏顾并不怕火,放那把火不过是利用道士的复仇之心窃取火种,最终的目标却是他。
所以,被神庙香火烧死的山中恶鬼,究竟是谁?
魏征杭已经来不及思考这错综复杂的因果了,那少女手作爪状,尖锐的指甲逼至眼前,直直戳进胸口。
温热的血流出来,预想中的痛感来得没这么快,仿佛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慢割进肉里。
“那把火还是有效果的。”那少女嬉笑着,“你看,九相他再也不会来救你了。”
魏征杭闭上眼睛之前,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
苏顾在火海中看到了什么……
20、鬼门关
当,当,当……
钟声伴随着短暂的回音响起。
叮铃……
铜铃摇晃在屋檐下。
安静的耳边透出一丝低语,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多,周围嘈杂不堪。
“求您保佑今年收成更好……”
“我若觅得良人,必定过来还愿……”
“保佑家人平安康健……”
“……”
烛火随风晃动,三清铃“叮”地一声脆响。
而后嗅觉也渐渐打开,檀香味扑鼻而来。
那白衣的身影跨步进来,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神明庙宇,香火袅袅。那人仿佛画里的谪仙,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一刻,他突然抽出腰间的折扇,捅穿他的胸口。
“啊——”
九相啊……
魏征杭恍然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梁师爷苦着一张老脸,仿佛风干的橘子皮。
“少爷,你可醒了!”
魏征杭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痛。
他低头一看,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有血透出来,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鼻而来。
“我怎么在这里……”魏征杭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只记得人在城隍庙的禅院,那尖利的指甲带来的痛感还在。
“少爷你不记得了?”梁师爷苦着脸,他身后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阿月躲在梁师爷身后瞄了他一眼,却不敢靠近。
“谁能想到,那城隍庙的道士竟是个如此歹毒之人……”梁师爷愤愤道。
“什么?”魏征杭一愣。
梁师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满是担忧:“少爷,你真的不记得了?你被那城隍庙的道士骗过去,那人是朝廷叛党余孽,对你起了歹心……”
“好在慕王爷及时赶到,救了少爷你一命。”梁师爷重重叹了口气。
“你说什么?!”魏征杭险些从床上跳起来,连带着伤口一阵剧痛,胸前的纱布瞬间被血浸透。
阿月偷偷抹了把眼泪,梁师爷忙把他按在床上。
魏征杭只觉得喉咙发甜,一口血从嘴里吐出来。
哇——
阿月大哭起来,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明明已经接近真相了,又盖上了一层迷雾。
瞎眼道士意图不轨,谋害朝廷命官?
这到底是什么剧情?
正待想着,有人推门走进来。
梁师爷慌忙拉着阿月不让她哭出声,阿月扁着嘴,眼泪汪汪。
屋外是盛夏的夜晚,温热的晚风吹皱床幔,那人一身黑色武服,腰间扣着红色暗纹束带,虽一身装扮老气横秋,却掩盖不住脸上的少年气。他抱着手臂,腰间挂着一把鎏金斩月刀,剑眉星目,嘴唇微抿,下巴上扬,看谁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
魏征杭认得此人是慕王爷身边的近卫,便哑声道:“锺……锺司大人。”
锺司微微颔首,不咸不淡道:“慕王爷远去南境,没等到魏大人醒来,命我守在此地,务必等魏大人无恙方可离开。”
他径自走过来,不由分说拉着魏征杭的手把了把脉:“大人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近日还是不要心绪紊乱,不然后面有苦头吃。”
七月,慕王爷远去南境,路过绛州城,想起魏征杭信中说起的那本手札,便改道绛州。
此行属于微服私访,待他到了知府衙门,却听说魏征杭去了城隍庙。
慕王爷带人过去的时候,只看到血泊中的魏征杭,那道士手上沾了血,额上一个血窟窿,极像是杀了朝廷命官之后,撞柱自尽了。
魏征杭尚有一吸,在床上躺了半月,靠慕王爷带来的千年老参续了一条命。
这案子和不归楼纵火案放在一起,最后总结为朝廷逆党余孽意图不轨,盖上了慕王爷的结案印。
等魏征杭醒来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朝廷命官身陷险境,差点丢了性命,这算是闻所未闻。慕王爷临走之前调来了护城军把守在知府衙门,生怕他再有闪失。
锺司见他无碍,等了两日便走了。
他临走前,魏征杭亲自下床送他到衙门外,寒暄了几句,便问起那日的情况。
“锺司大人那日赶过去,有没有看到城隍庙还有别人?”
锺司木着一张脸:“什么人?”
“呃……”魏征杭斟酌着,“一个女孩……”
“魏大人在说笑吗,城隍庙的禅院怎么会有女子入内?”
“这……”魏征杭挠了挠头,“锺司大人说得对,是我脑子不清楚了。”
“魏大人,此案已结,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安心养伤为上。”他看了魏征杭一眼,“王爷临走前吩咐,他南巡之后还会过来看你,希望大人早日伤好。”
护城军的主帅秦垣也带人撤退,被围得苍蝇都飞不进去的知府衙门总算松了口气。
“多谢慕王爷挂心了。”魏征杭低头拱手。
锺司翻身上马,身轻如燕,突然回头看着他道:“大人,那一日虽没看到什么女子,但王爷走后你昏迷不醒,倒是有个男人落在你的房顶。”
“啊?”魏征杭心里一顿。
锺司仍旧木着脸,淡淡道:“这是大人你的事,我不会告诉王爷。”
他说完便一扬马鞭,策马疾驰,已经远去。
21、这次没后悔
晚上,房里烛火摇曳,映出一地明明灭灭。
魏征杭因为胸口的闷痛迟迟没有睡着,他在大夫上药的时候看过那伤口,五个血窟窿直直戳进来,好在慕王爷及时赶到,想来那凶手是被最后关头打断了,不然他这胸口的五个小窟窿就连成了一个大洞,直接给掏心挖肺了。
房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魏征杭心里一动,想起锺司白天说过的话,立刻挣扎着走到门口。
“苏……”他刚说出一个字,一个圆圆的团子便哭哭啼啼撞进怀里。
魏征杭被撞得胸口一阵剧痛,冷汗从额头滑下来,再看阿月哭得眼睛都肿了,实在不忍心被她发现,咬着牙道:“怎么啦,阿月?”
阿月不说话,看着他越哭越凶。
魏征杭叹了口气,把她抱到房里,安慰道:“道长死了,你也很难过是不是?”
阿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对……对不起……”她哭着道。
“我又没怪你,你给他送消息,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对不对?”
“嗯……阿月不知道。”阿月吸了吸鼻涕,一张小脸哭得通红,“阿月跟道长说,那是最后一次给他送消息了……”
“阿月没想到会放火……没想到你受伤……”她说着嗷嗷大哭,魏征杭被吵得冷汗直流,拍着她的背安慰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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