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人,你一直问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想知道那山神是谁吗?”
魏征杭觉得脊背发冷,等到亲手揭开真相的时候,脚步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
漆黑的棺木散发着陈旧的气息,空荡荡的棺材里,一张泛黄的卷轴铺在里面。
画上那人穿着青灰色道袍,腰间的束带扣着白玉石,那幅画细腻精致,纹路毕现,再往上看去,年轻的道人头上竖着青竹束冠,嘴唇微抿,神情桀骜……
“这是……”魏征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张脸赫然就是他自己。
外面雷声阵阵,大雨欲来,夜风满屋。
“你们伪造一张山神图,以为我会相信?”魏征杭冷笑着后退,“我见过那山神,他是九……”
他顿了顿:“他的长相绝不是这样。”
“呵呵。”不言似乎看穿了他想说什么,“那恶鬼妄图称神,把自己的脸和山神换了。所以大人你看到的,是九相的脸吧。”
魏征杭僵住。
“山神与恶鬼同归于尽之时,那块打开三界之境的六道石也跟着一并消失了。这块石头极具灵性,每隔百年都会寻找有缘人再次开启三界之境,兴许是某种因果,让转世后的山神继续将恶鬼铲除。”
“我知道你不信。”不言盯着他,“大人,不对,应该称师叔祖,你大可以袖手旁观,只要你知道我们才是同宗一脉,绝不会害你,等掌门除掉妖邪,再来和你叙旧也不迟。”
咔——
一道闪电苍白劈下,棺材铺的门被轰然推开,头发散乱满身是血的苏顾破门而入,他半张脸沾满血,手里捏着残破不堪的竹扇,背上、肩上和胸前都是伤,在那道闪电下恍如恶鬼。
“没错。”
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至。
“他说的没错。”魏征杭看着苏顾慢慢逼近,苏顾一挥手,不言被重重甩向墙壁,墙面轰然塌下。
“我就是要杀你的恶鬼。”苏顾盯着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一字一顿道:“风霁,我等很久了。”
“等着,亲手杀了你……”
轰——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
25、你不是恨我吗
魏征杭是被苏顾拎去三界山的。
苏顾破了不周山的阵法,暂时困住了周昀,自己也是元气大伤。魏征杭被他扛在肩上,一路奔去了不周山破败的山神庙。
他像个麻袋一样被苏顾扛着,暴雨落在耳边轰鸣不止,他心里在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
苏顾与他的相遇,他与朱老板假模假样的纠纷,他带他去三界山,遇到苏顾之后他几次死里逃生,苏顾应该是在最后的关头放过了他。
可是为什么要放过他?
既然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身为恶鬼的苏顾,又为什么会放过他?
“嘻嘻……”
一阵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魏征杭浑身发麻,突然斜刺里一根几不可见的丝线如毒蛇般刺来。
苏顾将他推到一边,反手挡住了丝线。
唰——
唰——
无数条丝线从四面八方袭来,苏顾身受重伤,行动比之前迟缓很多,大腿和腹部瞬间被丝线穿透。
噗——
是穿透血肉的声音。
“苏……苏顾……”魏征杭跑过去,去被苏顾拦住。
“别动!”他满脸满身都是血,眼里有寒光射出。
“嘻嘻……”
黑暗中,雨幕仿佛被人掀开,身穿红衣的女子半张脸遮挡在面纱下,她身边是个圆脸的小姑娘,脸上带着可怖的疤痕,仿佛一个毫无生气的傀儡娃娃。
那姑娘眼皮上写着一个“七”字。
“真狼狈啊,九相。”花凛笑意盈盈,“自从百年前,从未见你如此狼狈过呢。”
阿七突然闪身到魏征杭背后,魏征杭只觉得脖子一凉,已经被阿七掐着脖子举起来。
“放开……”苏顾双眼通红,扯断了刺进身体里的丝线。
“你等了这么多年,却一直舍不得杀了他。”花凛慢慢逼近,“若是能让他死在你面前,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呢?”
花凛手一挥,又有无数条丝线刺来。苏顾没有躲开,所有的尖利的丝线直直扎进肉里。
魏征杭憋得满脸通红,他双脚离地,视线渐渐模糊不清,胸口闷得穿不过去,明明没有受伤,他却觉得心脏里裹了一根针。
一呼一吸都带着凛冽的痛。
“苏……”
“嘻嘻……”阿七异色的瞳孔盯着他,“还有力气说话呢。”
她突然手上用力,魏征杭喉咙一甜,嘴角渗出了一道蜿蜒的血丝。
“我说过的。”苏顾低着头,整个人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一样,“花凛,我说过,别人不能动他……”
“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呢?”花凛笑着,一阵风吹过,将她脸上的面纱吹落。她眼中一闪,笑容立刻不见了。
魏征杭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半张脸。
自鼻子到下巴,那半张脸呈现出焦黑的褐色,皮肉深一块浅一块,嘴唇掉了一半,露出森森的牙齿。
“啊——”
花凛如同疯了一样扑向魏征杭:“都是你害的!看清楚了吗?都是你!”
她的指甲暴涨,眼看要穿透魏征杭的胸口,突然在下一刻定住。
“我说了……别动他……”
一簇火焰自苏顾的身体“噌”地燃烧起来,顺着扎进他身体里的丝线,瞬间烧到了花凛的身上。
阿七尖叫一声,放开了魏征杭。
魏征杭倒在地上,泥和水沾湿了衣服,头脑晕晕沉沉,那团火刺目而灼热,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呕吐起来。
火……
烧死了恶鬼的山火……
却让他浑身抽搐,如蛇蝎般害怕。
阿七拖着燃烧的花凛朝远处跑去,苏顾没有力气追上去,唯一没有受伤的右腿拖着残躯朝魏征杭走来。
黑云压在头顶,原本风月无边的中秋之夜,变成了如此黑暗的模样。
大雨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这无边的黑暗里,那人如同恶鬼朝他走来。
可他却想不起这前因和后果,之前二十年的人生他过得如所有人一样平淡,他像是突然闯进另一个世界的罪人,不知道曾经犯过什么错,说过什么话,已经被定死在刑柱上。
“苏顾……”他张了张嘴,“哇”地吐了一口血。
苏顾面色一变,突然抽出那把破破烂烂的竹扇,朝前面直直刺去。
魏征杭睁大眼睛,却见眼前火光一闪,一支短剑被打翻在地上。
周围瞬间落了十几个黑色的影子,将他们团团包围。
魏征杭眯着眼睛看过去,不是不周山的道士,这帮人青面獠牙,目露精光,并非人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你被那帮牛鼻子搞得这么狼狈。”为首的那个长着一张狐狸脸,一张嘴露出一排细密的尖牙。
“九相,现在想要你性命的,想报私仇的,想要六道石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都赶来三界山了。”
“你若肯把三界之境的钥匙交出来,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帮道士也饶不了你。”那狐狸脸笑着。
苏顾已经是强弩之末,魏征杭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先是那帮道士,又是花凛,这会儿有来了十几个趁人之危的。
并且他听到那道士说,苏顾在这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苏顾,他们说的六道石是什么?”魏征杭挣扎着坐起来,苏顾低着头,如瀑布一般的长发如今凌乱不堪,沾满血迹。
苏顾突然伸手出,落在他的肩上。
“苏顾?”魏征杭哑着声音道。
“没办法了,先忍一忍。”苏顾慢慢抬起头,半张脸沾满了血,那双漆黑的瞳孔明明灭灭。
“嗯?”魏征杭一愣,苏顾突然抬起手,打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睁大眼睛,瞬间跌进重重的黑暗里。
苏顾将他放在树下,回过头,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一群。
鲜血混杂着雨水,顺着他的肩膀流淌至指尖,再落下去的时候变成了一簇灼热的火焰。
“九相,你还想挣扎吗?”狐狸脸收起笑容,“我本想留你一命的。”
“呵。”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苏顾的眼睛,投下的阴影下,嘴角扯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下一刻,十几个影子瞬间跃来,一团火焰在三界山暴涨冲天。
另一边的西街上,青灰色道袍的道士挣扎着坐起来,血网被强力撕破,布阵的弟子们或坐或躺,身受重创,连掌门周昀都被困住了半刻。
三界山的火光如同幻觉一般,瞬间闪现又消失。
“咳咳,怎么办?”不予捂着胸口道。
“魏征杭在他手上。”不言沉吟道,“那位说了,魏征杭的命要留着。”
“先让那些魑魅魍魉自相残杀吧,三界山晚上凶险至极,既然消息都放出去了,自然要好好利用。”
“再说了,他还没想起来吧……”
26、山神
漫天火海带着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檀香味萦绕鼻尖,在火中更加浓烈。
人们的嘶吼和咒骂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那个声音还在耳边萦绕。
“九相啊……”
“我欠你的,只能百年之后再还了。”
滴答——
滴答——
温热的血从指尖流过。
这是谁的血?
那穿透胸口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撕裂神经。
“我……恨你啊……”
是谁在耳边轻叹,带着穿透时间的刺痛。
魏征杭恍然惊醒,发现人在三界山的破庙里。外面的大雨已经停了,天色泛出青白,灰尘和蛛网布满周身,被推倒的香炉滚在地上,没有头的神像歪坐一边。
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苏顾倒在庙门口,已经昏了过去。
“苏顾!”魏征杭站起来,后颈传来一阵疼痛,他眼前一花,险些倒在地上。
咬着牙走过去,苏顾整个人像是一块被捅烂的破布,浑身被血染透,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腹部被穿透,后背裂开,大腿被扎伤,手臂上是野兽的抓痕。
他到底是怎么带着他逃出来的?
他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带他来这里的……
魏征杭觉得再看下去眼睛都是痛的,伸手扒开他的衣服,手指突然顿住。
苏顾的胸口有一处旧伤,五个爪印抓出的血窟窿赫然在目。
魏征杭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这伤口跟他的一模一样。
他想起那时候苏顾说他头上落了叶子,他当时感到一瞬刺痛,原来并不是错觉。他应当是用了什么法子,把魏征杭的伤口换到了他的身上。
怪不得那次见了苏顾,他的伤好得飞快。
怪不得那道士说他受伤了。
有什么东西顺着眼眶落在下巴上,又滴落在苏顾摊开的掌心里。
“不是说要杀了我吗……”魏征杭手指颤抖,抚摸上他的胸口,“不是说你是报仇的恶鬼吗……”
为什么还要把我的伤换过去呢……
为什么,从头到尾都在护着我呢……
颤抖的手被一只更加冰冷的手抓住,苏顾慢慢睁开眼睛:“这里撑不了太久……”
“早知道被盯上……不如让你被那帮臭道士带走……”
“苏顾,你先别说话!”魏征杭急道。
苏顾低着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突然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泪。
“哭了吗?为什么?”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明知道我接近你目的不纯,为什么哭?”
“是被这段时间的假象迷惑了吗?”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弧度,“这点甜头就上钩了,这都是把你捧到高处,再狠狠摔下来的陷阱啊……”
“那你摔死我吧。”魏征杭越说眼泪越多,“苏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什么狗屁山神,我也不知道你之前做过什么。”
“去他妈的山神,谁爱当谁当去,你想找我报仇,你恨我的话就恨吧。”他顿了顿,眼睛发酸,嘴里发苦,胸口沉闷地喘不过气,“你先活下来,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便你。”
“我说过,你让我做什么事我都答应,我说话算话的。”
魏征杭还想说什么,苏顾却慢慢合上眼。他应该是累极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正待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些异响。魏征杭望过去,天光灰白,山下似乎影影丛丛,一群灰衣的道士正朝山上走来。
魏征杭心里一紧,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苏顾,咬了咬牙,将苏顾拖到神像旁边,又拿门板将他遮住。
他起身走出去,又想到了什么,回头捧着苏顾的脸,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八月的风穿过潮湿的山头,破旧的山神庙远在身后,再往前走,破庙消失在一片林海松涛中。
那是苏顾拼尽最后一口力气使出的障眼法,不知道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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