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多亏你这番……不近人情,使得毒素四散,更有一部分流走,否则那毒悉数淤积于脑内,必活不过五岁。”
“但即使如此,你也最多替他争取了两年的活头,待毒散至全身,与他融为一体,到头来仍免不了一死。而且,他现今越是看起来健康,也就越说明,他离毒发不远了。”
“……”
愕然望着说这一切的扶风,听他毫无起伏的语气,让厉执甚至产生某种他所说之人与自己无关的错觉。
奈何他真切地知晓,扶风口中的“他”,就是厉狗蛋。
却像对厉执的态度还不满意似的,扶风又补充道:“忘了告诉你,前几日那藏在我浮门的魔教余孽,喂他吃的那些滋补之物,于寻常的体弱者来说确实有益,但放在他的身上,可就适得其反了——”
“不对。”
而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地猛然抬头,厉执咬牙看着他:“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有道理,但前提是,我确实中了毒。”
“……那便要问你自己了,”眼底竟带了少许戏谑,扶风一脸似将厉执看穿的犀利,“且我方才可不止说了中毒,还有另一种可能,是你终日与剧毒为伴。”
厉执被他看得微微恍神,不禁拼命回想,他大着肚子在山中东躲西藏之际,何时与什么毒物有过接触,是否被他忽略了,然而过了良久,他依旧不记得一丁点相关之事。
扶风突然又轻笑一声:“你难道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毒?”
经扶风这么一说,厉执才茫然问道:“什么毒?”
“焚香地狱,彼岸长生。”
扶风突如其来的八个字让心绪正混乱的厉执蓦地一抖,垂在身侧的掌心死死抠住一旁门框,任由心间掀起这惊天波澜,仍强行逼迫自己不露丝毫破绽。
他当然没有彼岸香!
所以扶风是看出了什么,在试探他?
“扶风大师,”半晌,厉执冷冷看着他,第一次唤了他的尊称,“你的意思是,我远在天墟,却莫名沾染了魔教的镇教之物,致使我家臭小子成了残疾?”
却见扶风竟笑嘻嘻地点头,又悠悠开口道:“说到这里,便不得不再提一下,我要向你确认的第二个问题。”
“你,并非是天墟弟子。”
就在扶风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原本松散的神情已然一瞬间迸出从未有过的杀意,静谧的院落陡然刮起罡风,厉执心下一凛,不假思索地纵身躲闪,堪堪避开他劈头扫来的一记冷光,翻身跃至他身后,回过头,果真看到他手中那以宿铁为扇骨的腰扇已完全打开。
“我不知你因何骗过司劫,又或者唬得司劫替你隐瞒,但现在被我识破,便休想如先前那逃走的魔教余孽,害得司劫与扶心一般下场!”
看向厉执的视线充斥憎恶,扶风以宿铁扇一指厉执:“更别妄想司劫会来替你解围,他这会儿,早就带着你那病秧子三步一叩,上了忘仙峰求我浮门祖师相救。”
“……”
却无心同他辩解,厉执闻言怔然,脑中只浮现那与扶心受罚的止息台相邻的千丈高山,心叹那上头确有人在之余,来不及想象司劫该如何三步一叩而上,更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到底睡了多久?”他指尖微抖地覆上腰腹伤口,那里已然结痂,没有三日,断不可能。
怪不得他这一觉睡得如此安稳,定是司劫替他换药时,在里头掺了昏睡的药物。
也就是说,司劫与他那一番谈话之前,分明已经知道了厉狗蛋的身体状况,为让他安心养伤,已独自去……跪了那千层长阶,求浮门祖师替厉狗蛋解毒?
——若有机会,定不再负你……那碗百岁羹。
厉执摁住狂跳闷痛的胸口,想起昏睡之前,司劫最后同他说过的话。
101.告状
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司劫立刻汇合,厉执不愿同扶风纠缠过久,只忽地想到:“晏琇呢?”
“这时候还有心思惦记别人,”扶风冷道,“果然是亲兄弟。”
“……”
“不过你放心,晏少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曾隐瞒身份接近我五派之首,始终堂堂正正,我自不会动他。”
“但是你……”说话间,扶风脸色更沉,“按那孩子的生辰,你有孕的时日正是七年前五派围剿九极教前后,而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的司劫正在九极教以北的鹤山闭关。”
“我听说他那次闭关不知为何出现了失误,导致经脉逆行,回到天墟修养几月才得以恢复,”眼见正一心寻找离开时机的厉执蓦地变了脸,扶风语气寒如脚下被朔风磨刮许久的青石板路,冒着刺骨的冷意继续道,“我曾疑惑他究竟是何故所致,本欲前往天墟为他诊治,奈何他在回信中只称是自己练功急于求成,更拒绝了我的上门。”
“现今想来,便说得通了。那应是你在逃亡的路上误打误撞入了山洞,且你恰好遇上分化,为能渡过初次情期,你不仅打断他的练功,让他险些走火入魔,更以地坤信香引诱他,强行与他结契!对不对?”
音量难以克制般拔高,扶风说着已愈加愤恨,刚一话落便再次出手,而这回显然要比方才来势汹涌许多,刚劲有力的数道刃风自一排排锋利的扇骨间倏然直奔厉执,相互纠结如游走的猛兽,厉执只得敛神相迎,既是被他拆穿身份,也不再藏掖地掷出逢鬼相抵。
“你说的这些大抵是事实,但那是我与司掌门的恩怨,就算要追究,也轮不到你!”
心知对方誓不罢休,厉执并不手下留情,只一边与他缠斗一边吼道。
头顶树叶簌簌作响,仿佛连周围的地面都跟着震动,抖落的叶片又随二人一招一式在空中飞旋,在诡谲的夜色里像是一张张嘶笑的嘴角,围绕着他们相持不下的身影,尽显嘲讽。
“卑鄙下流!”可惜扶风听到他这般承认后更是步步紧逼,“以司劫的心性,当年怎能忍得下被你这等腌臜东西染指!”
“他不肯提起此事,也定然是心觉屈辱,如今却又被你以一个将死的小子牵制住,你们魔教的败类倒是擅长利用人心,简直无耻!我不管他眼下怎会接受了你,甚至容许你冒充他最在意的霁月师弟,我栽了一个徒儿,必不会让司劫也陷入不复之地!”
“放你娘的狗屁!”迎面对上扶风横扫而至的凌厉扇骨,厉执抬手便是一掌,“我们早已情投意合,更没有人将死!”
几乎紧贴着扶风而过的气刃轰然落向他身后黑黢黢的屋脊,狮子头的琉璃瓦套兽被轰得四分五裂,厉执一肘横在扶风正欲挥动的臂前,又稍作镇定地冷笑:“反倒是你,你对我家司掌门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你该不会也觊觎他——”
“住口!”扶风脸上愠色更甚,愤然发力,便将厉执隔开几步之外,“我与司劫年少相识,我们之间的情义岂容你这龌龊之辈信口污蔑!”
“嗤,我都听见了,不就是十年前你去天墟住过几月,”厉执故作不屑地反驳,随即想了想,不肯服输地又大声道,“但你也说了,他起初连话都不愿同你讲,是你总缠着他!”
“我就不一样,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比你晚多少,且是他主动找上我,还说了极为掏心窝的话,我看他对我就是一见钟情!”
虽有刻意激怒扶风让他在怒极之下露出破绽的目的,但厉执仍说得理直气壮,谁叫他当年不小心冒犯司劫的师妹,确实是司劫主动给了他一顿好打,还真情实感地骂他为“刁徒”,他不过省去些细节罢了。
果然,自是没听过司劫早与厉执有过什么来往,眼下见厉执说得真切,扶风一时无话反驳,可又不愿承认司劫是非不分甘愿被魔教中人摆布,只能神情可怖地闭了嘴。
只是这一次,他明显已不如先前那般笃定,招式虽凶狠,却因心下有了细微的动摇,稍微不慎,便被厉执看准时机,朝他接连几步,踏着狂卷的罡风,几枚飞针虚虚实实自他眼前飞闪,当他出手的霎时间,一记侧掌从下而上直劈他翻扬的袖底。
“喀拉”一声,坚硬的宿铁扇骨被撞得猛然闭合,更脱了扶风的手,而不给他挽回的机会,厉执屏息一鼓作气,伴随手中逢鬼不间歇地破逐,如飞溅的乱刃,将他心底那些有的没的彻底嵌入深冷的渊薮。
只不过倒也并非如此就能轻易脱身,扶风步毕竟由扶风亲手所创,比起楚钺仅靠心法而悟出的皮毛,眼下他犹如绝路逢生的猝然反击才真叫厉执大开眼界。
似疾风的指尖终是在未能触及对方之际空碾满袖的凉意,厉执心下收紧,可惜再一抬头,已然不见扶风的踪影。
只剩断裂的屋脊静默隐于影绰的青瓦间,角梁没了兽头,反而更似蛰伏的巨兽,虎视眈眈地与厉执对望。
口中呼出的白气不合时宜地在眼前凝固,厉执睁目环视,不敢有一丝松懈,任由额前细细密密渗出汗水,绷紧的心绪被搓成一股股线,绕着针尖来回勾挑,偏却不能洞穿。
“你是司掌门的好友,我不会杀你,你也杀不了我,这么僵持没意思,不如等他回来,叫他与你解释!”
良久仍难以抓住扶风的气息,想来他是打定主意欲趁自己离开之际现身突袭,厉执率先开口道。
“我知你无非是担心我对司掌门另有所图,又将扶心师傅的委屈也撒在我的头上,但是,你不妨扪心自问,你可当真了解他?”
“就算我这恶徒的确与他不配,难不成他在你的眼里,是明知我为魔教余孽,却仍被我随意玩弄于掌心的傻子?”
“那你未免太小看了他,又算什么好友,还不如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神酒小弟子……”
“……”
可惜任凭厉执再如何激他,扶风未曾泄出一丁点踪迹,而他能耗得起,厉执却再等不及。
司劫既然算准了让他昏睡三日,便是也想到,他三日后醒来定要前去找他们,他可不能失约。
于是越想越无心在此耗下去,厉执最后警觉扫过四周抱廊而立的参天古树,心知扶风必然隐在其中,干脆心一横,忽地飞身跃起,脚尖敏捷点过层叠瓦片,快得连声响都未发出。
也果然不出所料,就在他凝聚气力即将施以轻功远去之际,身侧幢幢树影乍然笼动,沉寂多时的宿铁扇顷刻化作一道灰光,泛着透骨的杀机盘旋而至。
却并未分心躲闪,厉执凌空的腿脚一刻也不停歇,只在右肩胛骨即刻见血的同时,笃定地回身一掌,恰好将掌间飞针钉入紧随而来的扶风肋下,随着他呲牙一笑,操控着入体的逢鬼,生将扶风自空中扯落。
而他原本至少可废去扶风的半侧手臂,却当二人拉开距离后及时地将逢鬼收回。
“你始终未以天乾信香压制我,算你这人讲究,那我也放你一马,”飞驰间扯痛新旧两处伤口,厉执便龇牙咧嘴地又留一句,“但这一状我还是要告的,等着司掌门下山揍你!”
102.奔赴
凉风四起,层层垂云缓慢地将山巅之上一轮皎月遮蔽,洒下稀疏的孤光,整片天幕如被歇斯底里绞碎的绸缎,猎猎作响,飘飞的血意映入厉执一路奔赴的瞳孔,又被他匆忙踏进脚下嶙峋的长阶。
便是被这愈显诡秘的迷雾托至半山腰,厉执起初其实心存侥幸,除了步伐浮躁了些,只不住暗叹怎么这样久还没能到达尽头。
却当他被两侧张牙舞爪的树影裹挟着继续向上之际,骤然猛烈的朔流吹开头顶大片森霾,厉执眸底蓦地缩紧,不可置信地急停下来。
目光胶着在坑洼不平的石阶,原是不知何时起,那上头已经沾染黯红的血迹,分明干涸许久,却在被厉执捕捉到的一刹那,斑驳流动,艳艳地刺痛双目。
怔愣间,脑中不由自主地描摹出无比清晰的画面,是白日里,司劫牵着臭小子的手,一步步踏上长阶,只因扶风口中那一线希望,果真不带半分投机取巧,三步一跪,俯地而叩,坚定不移,默然而虔诚。
指尖轻触石面,血水顺着指缝滴落,与司劫留下的血迹相融,厉执不再过多停留,起身遥望间,施展轻功,顺着盘旋的长阶埋头而上。
仿佛一切都值得,那些曾踽踽独行于恶沼中的黑夜悉数有了灯盏,这世上有人能够如此真心以待,待他的臭小子,让他始终无法填补的二十余载在穷途末路之后,缺憾得以修葺,也终于真切地相信,家之于他,并非奢望。
尤其,臭小子有爹有娘,都很爱他。
近半个时辰的飞奔,厉执气喘吁吁到了山顶的下一刻,只觉内力几乎耗干,而他尚且这般,更不知司劫用了多久才上来。
强行压下莫名忐忑的心绪,厉执只撑腿稍作停顿,便朝前方屹然坐落在这高寒之处的殿堂而去。
夜深人静,原本青红相间的九脊顶此刻被黑夜不留余地覆盖,飞檐深远,如展翼的雄鹰,越离得近,越能看到檐下硕大疏朗的斗拱,板门上方一道倾斜的匾额,上书“一念慈祥”,还未入内,好似已能感知其中的浩然力量。
厉执凝神屏息地小心靠前,借着窗棂内透出的微弱烛光,蹑手蹑脚地扒缝观望。
只见里头十分昏暗,视线又被数根内柱阻挡,只能隐约看到大殿中央应是设有历代门主的牌位,烛光便是从那而来。
而供台前方,似是确实坐了人?
却不待厉执再仔细辨认,令人瞬时心安的声音忽地传来。
“前辈,胜负已分。”是司劫。
啥玩意?厉执闻言正心下疑惑,很快便听见又一人年迈却底气十足地开口。
“赢就赢了,不过也别高兴太早,这才是第二关。”
心知这说话的老者定然就是扶风提到的浮门祖师,不等想明白他所说的第二关到底是什么,厉执只听他又紧接着道:“最后一关,说来简单,却也不太简单。”
“……请讲。”
“你我联姻。”
“老色胚!”无疑,一掌震碎窗棂,厉执当即忍不住怒骂着便冲了进去。
而他本以为自己突袭而入,定能打得那老不正经的措手不及,谁料他身形如风直绕过根根内柱,对方却早就有所准备,宽袖一甩,不知为何眼前忽地模糊不清,再用力睁眼,“梆”地一声,竟重重磕在了殿身内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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