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至极地怒吼着,曲锍在情绪失控之下,无意间又泄出几丝他自初见时便很难压抑的天乾信香,灼灼酒气被怒火烧得更烈,倏然浸入厉执的呼吸。
厉执迅速后退间微一恍惚,再抬眸时,迎着曲锍紧随而至的杀意,却也忽地意识到,这番打斗已迫使自己不知不觉地与司劫相距甚远,生怕有人趁机对司劫出手,便在曲锍急促的攻势里几个来回,又重新靠近司劫,处处引对方在此与他周旋。
结果曲锍因为担心伤及司劫而不得不束手束脚,果真又误会了他:“事到如今,你还在利用司掌门!”
“……”厉执与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相视,百口莫辩,干脆不辩。
而就在这时,周围众人俨然看出曲锍与厉执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来,那擎山的魏锋最先不耐,忽地朝厉执一指:“我看大伙干脆一起上!何必与一个魔头讲究江湖规矩!今日替死去的同仁报得大仇才是此行目的!”
“且他以司掌门来挟制曲少侠实属卑鄙,在下这就去救出司掌门!”
凛然说完,魏锋果然自人群中乍然窜出,拎着他沉甸甸的开山斧,如凶神恶煞的屠夫般直奔厉执。
“铲除魔教,匡扶正道!”
其他人见状自是皆不再犹豫,口中振振有词地也一拥而上,一瞬间鸷风四起,尘土混着雪沫在空中飞扬下坠,纷纷扰扰地模糊了天地,随着铮然作响的的兵器呼啸,各派与九极教已然厮杀在了一起。
而厉执下意识以余光看去,只见肖青山也不再原地停留,竟是手提他近百斤的玄铁黑剑径直向晏惊河的方向而去。
尤其晏惊河仿若并不意外地出手相迎,厉执难免心中怀疑,他们意图借此在众目睽睽之下商议下一步计划?
可惜不待他再分心看去,满负杀意的魏锋猛地掷出掌中开山斧,在他擎山自来出众的雄厚内力催动之下,裹着重重狠戾自厉执后方砍来。
说是为了救司劫,但魏峰紧随其后的一招一式根本对司劫毫无顾忌,不过是借着厉执与曲锍纠缠间无暇分身而企图偷袭。
“手下败将,”厉执堪堪躲过他那重可劈天的一斧,头皮发麻之余倒也不客气地骂他,“你们擎山已经无能到需要你这跳脚猴子来当代理掌门?”
“死期将至的狗东西,待会有你下跪求饶的时候!”
“这位兄台不需插手!”而曲锍由于不知他们先前恩怨,倒并未看出魏锋的心思,只大声喝道,“我与这魔头的仇,我一人来报!”
“曲少侠功夫的确卓绝,但论起歪门邪道,实在不及这魔头半分,放心,我就助你将他拿下,剩下要杀要剐,全由你做主——”
却就在魏锋也看出厉执对曲锍身上若有似无的酒香有所忌惮,一边毫无退意地同曲锍开口一边有意以自身信香施压,只听他原本得意洋洋的腔调戛然而止。
血气飞溅,开山斧轰然落地,与此同时传来的是骨肉猝然分割的细微声响,在这纷杂的气氛里反而格外清晰。
魏锋半张脸上沾着密集的血珠,僵立在厉执二人面前,双目瞪大,半晌才低头看去,视线以内率先出现的,是穿肩而过的半截剔透剑身。
血水顺着凹槽汩汩滴落,皎洁的寒玉仍不染丝毫。
是司劫的紫微七斩。
愕然看向此刻端坐于椅中的司劫,看着他一袖随风翻卷中摊开的掌心直对着魏锋肩后,显然那一剑由他所出,连曲锍也是一震。
“司掌门……”
司劫并不看他,但眸底映出的凛冽阴郁仿佛深埋于天墟脚下的冰雪,冷到人骨子里,任凭心底再是灼热,也顷刻冻为僵土。
就在空气刹那凝固之时,厉执却忙不迭地一笑:“我看你们这五派之首,怕是真成了个废人,使剑的准头都失了,自己人也打——”
然而他强行替司劫解释的话音未落,却见司劫再一掌祭出,势头罡劲的掌风瞬时又将紫微七斩悉数扯出,血雾遮不住魏锋凄厉的惨叫,而并未结束,这一次,昱昱的剑光却是擦过魏锋的双膝。
魏锋扑通跪在地上,顾不得狼狈,捂着满身血污再难忍受地哀嚎。
“……”周围不可开交的厮杀顿时停滞,投至司劫的视线皆是诧异,应也夹杂着从未有过的惊惧。
唯有晏惊河向来枯黯的脸上闪过复杂的孤光,苍峻的面孔竟微微失神,像是不信眼前这一幕,又像曾无数次想象的憧憬。
只不过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注定再也没了机会。
“司掌门!”回过神的曲锍无疑目光凝重,“这,这是为什么——”
然而他也还未说完,司劫面色森冷,骤起的紫微七斩裹挟着霜怒,一剑又向他斩去。
亏得厉执眼疾手快地加以阻拦,曲锍正持剑的手臂才仅被轻微划出血道,不然怕是下场也要像魏锋一般惨烈。
倒着实不曾料到司劫对曲锍也可下此重手,厉执怔然挡在曲锍跟前,看着司劫周身萦绕的狠鸷,一时也忘了如何开口。
便在此杳杳静默里,笃定而森凛的声音终是响起。
“他是我心中至宝,却宁愿内腔残损不治,将九元归期凝露珍藏至今送于你。你虽被蒙在鼓里,又受奸人挑拨,但你确是最无资格指责他铁石心肠。”
“你若始终认人不清,持剑只为指向真正护你之人,便不如再废去这身蛮功,好过你知道真相,再追悔莫及。”
“……”随着司劫几句话落,曲锍蓦然怔愣原地,似是思绪几番转动,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司掌门……这些话究竟是何意?我那日喝下的……怎会是九元归期凝露?那,那我师父……”
可惜就在此刻,不待曲锍再追问下去,已无声冷视许久的肖青山突然间开了口。
声音洪亮,字字凶煞。
“各位无需再耗费时间!这魔头的血,就是彼岸香的解药!我等不如先喝了他的血,否则他像半年前发起疯来,所有人都会命丧在此!”
“什么!肖老坊主此话当真?”
“他的血真能解毒?”
“肖老坊主从宿莽谷死里逃生,定不会有假!”
“那还愣着做什么!”
“不错!先喝他的血!”
就在这彼岸香的秘密被突如其来的揭开,众人惊愕之下哪里再管什么事实真相,哪怕厉执并未有丝毫施以彼岸香的意图,但对彼岸香的恐惧早就远远胜过一切,不论是否真的需要,所有人都必须立刻得到那一块免死金牌。
“保护教主!”
便当所有人蜂拥而上,什么以多欺少的江湖禁忌通通抛之脑后,九极教众人虽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但总算在震惊中很快会意到情势的严峻,纷纷朝厉执围拢,以抵挡这豁然失控的局面。
而与方才的厮杀截然不同,当切实涉及自身生死,无数利刃飞剑越过重重阻碍涌向厉执,漫天剑光中只映出一张张极度扭曲的嘴脸,犹如汹涌的厉鬼。
若非司劫以紫微七斩隔开自缝隙中飞驰的一剑,厉执饶是身手再迅速,也很难尽数避开已然完全失去遮掩的欲望。
曲锍倒是自从司劫那一番话过后便陷入沉思,眼下反而未与其他人一般疯狂争抢,只在茫然之下,下意识地阻隔那一众不管不顾的进袭。
然而当破风的飞刃到底擦过厉执早已满是血污的侧脸,他咬牙喘息着,蓦地回头。
“我回来时遇到另一方势力的北州王室,臭小子现今安全,且你师妹应是很快会到,你再坚持一会,就随她们先回去天墟!”
他匆匆对司劫交待,意欲制止司劫再为了维护他而与五派彻底决裂,却不想话音还未落下,冰凉许久的臂间倏地一紧。
眼前陡然倒转,整个身子已被牢牢护在司劫怀中,只见他竟是强撑着旋身而起。
“不行!你的伤——”
“对不起,七年前……让你独自一人。”
153.血海
就在上一刻,映着满目悬飞的汹汹血海,冗乱的意识里一面是扶恶临终时的苍决,一面是铺天盖地的索命嘶吼,与记忆中仓惶逃窜的绝望重合,厉执几度仿若又置身于七年前,心想的是,果然江湖偌大,即便渺小如草芥,也始终容不得他的一方栖地。
他甚至忽然懂了厉白儿,当初为何在最后关头,对晏惊河留了情。
怕是强势如厉白儿,也在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面前认了输,她不怨晏惊河的绝情,皆因她也不知在如此庞然难违的命运面前,究竟要晏惊河如何抉择,她才算真正的甘心,她宁愿去做给晏惊河留下最后一丝余地的孤光,也不想再如五派一般,逼他在罅隙里挣扎而死。
正如司劫于厉执,倘若司劫当真为了他而与整个五派为敌,他难道要他陪着他一起葬身泥淖,空留一世骂名不成?
然而就是这般茕茕想着,当厉执被司劫反手紧拥入怀,温煦的掌心紧贴于狼狈不堪的脑后,双目忽地看不到喧嚣丑恶,鼻间尽是踏实熟稔的沁然醇香,那一刹那,像是浑身上下又被瞬时披起了刀枪不入的铠甲,将一切悲戚的,阴暗的,难以逾越的,以及四面八方的无数唏嘘,悉数阻隔。
脑中仅仅剩下的是,他此生遇到司劫,是何其有幸。
“司掌门!”
而眼见司劫将厉执强硬护下,正不顾一切厮杀的各派终是被眼前一幕所震惊,手上动作纷纷僵停之际,只见肖青山掌中玄铁黑剑直指司劫,率先厉声道。
“司掌门想要背弃我五派的信任,与这魔头同流合污,成为第二个晏惊河?”
“万万不可!”便立刻有人接道,“司掌门还需慎重行事,切不可为了一个魔头而铸下大错!”
“这魔头定用了与他娘一样的狐媚手段,才迷惑得司掌门一时糊涂,只要司掌门肯及时回头,即刻将这魔头拿下,我等定不会再作计较!”
“司掌门……”
“司掌门——”
“承蒙各位抬爱,但我并非晏惊河。”却在无数仿若心急如焚的苦口规劝之下,司劫忽然开口。
“看吧?我就说司掌门不可能背叛我等,这其中定有误会——”
“我既已认定一人,必是此生不移。”谁知将当初对扶恶所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在此摊开在众人面前,司劫的目光照向此时正面无表情坐于肖青山一旁的晏惊河,“我亦不会……做抛妻弃子之事,怎可能是第二个晏惊河。”
“……”
众人闻言皆是又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地明白过来司劫所言何意,却又仍旧不愿意相信一般。
只有肖青山脸上并无任何惊讶,不屑冷笑着又道:“司掌门这出假戏真做未免过于真切,但我们几派把取得彼岸香的重任交于你,却不是让你这一路与他谈情说爱的。”
“他与我早是夫妻,为何不能谈情说爱?”
“可笑,”肖青山明显笑意更甚,“那么司掌门之所以接此任务,实际并不是为了彼岸香,而是从一开始就假公济私,打算护下这魔头,我说的对吗?”
“嗯。”
“……”司劫并不犹豫的一声低应方落,果真又激起众人的窃窃私语,连厉执也在震撼之余听出肖青山的有意挑拨,正欲抬头,却又被司劫一掌摁下。
头顶波澜不惊的嗓音再次响起:“你们既是谋划在先,我自然要前去护他。至于彼岸香,他交与不交全凭己心,而不该是你我借由道义之名行强盗之事。”
“哈……”肖青山满是精光的双眼犹如鹰狼,“各位可都听见了?堂堂五派之首说出这等是非不分的混账话!那还犹豫什么?今日便一起处置了这早与魔教狼狈为奸的五派耻辱!”
愤慨无比地说话间,肖青山蓦地拔剑,重剑掀起巨风,劈头盖脸砸向司劫二人。
也为打消众人心底对司劫仍存的几丝顾虑,肖青山又大声道:“他受了半年水牢,双腿已废,眼下实属硬撑,你们还怕他作甚!都不想要彼岸香的解药了?”
“呸!怕什么?都给我一起上!”
于是最忌惮之事得到保证,随着各派又一次为得到彼岸香蜂拥而起,这一回即便有司劫相护,也再止不住遮天蔽日的杀机。
“你们……你们都疯了?”唯独在不住崩乱中,曲锍一个个将围拢于二人的刀剑隔开,“司掌门的话分明也有他的道理,况且我若喝下的确实是九元归期凝露,这其中兴许真有其他误会……”
然而哪里还有人听他的疑惑,喊杀震天中,眼看连肖青山也已挥剑朝二人劈来,曲锍忙下意识地飞身相迎。
“你,你快住手!”
而厉执看着四周比先前更为无所顾忌的重重杀意,一边以宿铁扇狠狠扫去袭向司劫背后的数道暗剑,一边极力欲阻止司劫再有任何动作,只见司劫前日才换上的粗衣之下已然被血水浸透,那是厉执亲手为他缝合的伤口,只有他知道那些伤势究竟有多么严峻。
奈何司劫一掌催动紫微七斩,另一掌始终不肯离他半寸。
“别慌。”他撑剑斩落接连险恶,沉声对他说道。
“你他娘……”
“无碍。”
“放屁!你——”
“不止七年前……”司劫却打断他。
“什么?”
伴随出剑时不易察觉的喘息,附着他耳边轻轻擦过:“扶风出事那日……还有你在忏陈阁前拼死护住你弟弟之时……那些我都没能与你一同承受。”
他其实很多次,都想像现在这样,不论结果,不管对错,只是与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风雪。
“……”厉执竟从不知他一直记得,“我不需要……”
“我知道,”司劫抬眸,看到乍然越至厉执身侧的一道飞影,紫微剑凌厉疾转,鲜血霎时溅了二人满身,“可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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