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没有迟疑,厉执接过药,动作麻利地给昏迷的问斐简单收拾了一番。
“念在你们还算讲究,那我也坦诚些。”
于是厉执起身,搓搓手,一边同对方开口,一边变戏法似的也摸出来一样东西。
待看清后,连那神情一向老成的左贤王都忍不住微微僵滞。
是先前交手时,厉执趁默戎不注意从他腰间褡裢里偷顺来的几块肉干。
自昨夜到现在厉执滴米未进,匆忙与司澜交待那些便急着回逐云村,谁承想又耽搁这许久,方才出手时已经有如饿鬼,难免顺手抓了些来。
当着一时没了任何音响的几人,厉执再受不了饿意地往嘴里塞去,用力嚼着,不忘称赞:“味道还不错。”
默戎:“……”
谁能想到在这仙云飘拂的天墟地界,五六个长途跋涉来此的北州王族,会默默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道长坐地吃他们的肉干,这情景着实奇异。
而半晌过去,厉执厚着脸皮吃得差不多,心中琢磨的其实是如何向那左贤王提起厉狗蛋才最为谨慎。
不料他正叼起掌心最后一块,忽地听见对方开口:“若非知晓道长身份,我倒要怀疑道长是我想找的另一个人。”
“谁?”
“九极教的小教主。”
“……”
暂且按下从一个小不点嘴里听到“小教主”的别扭感,厉执只觉这俨然是打探厉狗蛋的最佳机会,思绪飞转间眯眼忙问:“你找他干什么?且你生活在北州,怎会知道我与他样貌相像?有人同你提起过不成?”
“没有,”却听对方立即否认,“我不知他的样貌。只是听说,他看起来很穷酸。”
“……”厉执最后的肉干没咽下去,噎住了。
149.妖怪
“你娘都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很好。”
“我问你他的特点。”
“……”
“需要想这么久?”
“他经常受伤。”
“这不算,我总不能每见一个人都去扒了衣服看,你不然说说,他样貌如何?”
“好看。”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能让人一眼记住的地方。比如惯常的穿着打扮,发髻样式,言行举止。”
“就是好看……只不过,他总是穿着很破,头发也乱糟糟的,很不喜欢浪费粮食。”
“他好歹是九极教的小教主,怎么听起来一副穷酸相?”
“……”
“看什么?再敢咬我,碎了你的牙,把你送回大都尉那里继续当奴隶。”
“那也不许你这么说他。”
“麻烦。”
这无疑是几日前临出发时在北州王庭的一番对话,再仔细回想起来,左贤王看向厉执的目光又一阵深邃。
“道长,”他忽然开口,“你方才说,你与九极教的小教主长得很像?”
厉执终于咽下卡住的肉干,抬头看他:“不错。”
左贤王又道:“我听说他现在也来了这附近。”
“在哪?”厉执顺势问着,显然想要借机一探对方的虚实,“他与我们掌门在一起?”
“……”却见对方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竟然沉默下来。
自是早已见惯了江湖中千百种面目,论起心机深沉,还属失忆之前的尉迟慎最让厉执忌惮,但尉迟慎身上更多的,仍是由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江湖杀戾,与这北州不过十岁的左贤王却截然不同。
相比之下,眼前的小不点或许武功尚浅,双手甚至鲜少沾染血腥,但洞察人心的本事,着实叫厉执大开眼界。
“我刚刚提起天墟掌门的下落之时,道长虽有诧异,却似乎并不心急。”只见他静静注视片晌,再张口时,嗓音已透着股意味深长的笃定。
“反而是我腕上这常人根本不会注意的带子,让道长分心,差点被默戎伤了去。”
“……”没想到自己已经刻意压制的细微反应当真被他收入眼底,厉执一时无言,只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听说天墟掌门虽然与九极教的小教主身份悬殊,但感情极为真挚,所以那小教主若真如我打听到的,现今回到了晏惊河的身边,那很可能,他的确与被囚的天墟掌门见了面。”
“如果我是天墟掌门,你猜我会怎么做?”
厉执冷哼:“我怎么知道。”
“我当然会想办法通知天墟弟子前来营救,一面假意被俘,一面在暗地里安排妥当,只待时机一到,绝地反击。”
“……”厉执面无表情地看他一张一合的嘴角,很想将那微微上翘的弧度扯下来,撕个稀碎,看看他这副幼子的外皮之下,是不是还藏了个机关算尽的糟老头。
奈何对方不轻不重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么一来,定需要人替我传话。”
“这个人不可随意找来,只能是最信任的人,那恐怕就……只有那九极教的小教主。”
“也是巧了,他与我霁月师弟样貌相像,而霁月师弟闭关已久,就算是天墟弟子,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
“所以不如叫那小教主冒充霁月师弟,又可轻易获得天墟弟子的支持和信任,对于下达任务,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的对吗?霁月道长。”
“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厉小教主?还是厉狗蛋的娘亲?”
“……”
随着左贤王最后一句话落,整片被白雪覆盖的山坡陷入沉沉的静默,朔风刮起丝丝缕缕的雪沫飞拂在厉执犹如石雕的脸上,发丝被吹得更加杂乱,像被点了穴的乞丐。
乞丐心里想,哪来的可怕妖怪。
仅仅凭借几个微小的表情,就几乎猜到了所有来龙去脉?
然而就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僵滞中,厉执最终嗤的一声,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的是这北州的小妖怪再聪明,他也未能猜出,霁月道长原本就是自己,而非冒充。
看来司劫多年前的此番举动,果真不是什么正经道长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于是心下迅速闪过几番计较,确定一旁的问斐仍在昏迷着,厉执心知再伪装下去也没有意义。
开门见山地问道:“厉狗蛋在哪?他怎么样了?你们那的人可有欺辱他——”
“啊,我从大都尉手里带走他的时候,他正每日被栓在帐篷前头,像只瘸腿的干瘦狗崽儿,供人取乐。”
掌心蓦地紧抠入肉,心脏被猝然而至的千军万马碾踏而过,厉执抬起刹那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到对方神情了然,可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下,却字字都如凶刀,出其不意地插在他的心间。
咬牙张嘴,不等开口,又听对方道。
“现今他在我的毡帐里,由北州万骑王亲自守着,没有我的允许,无人敢动他。”左贤王说着又颇带哂意地看着厉执,“放心,他比你想象的硬实多了。”
“谁都敢咬。”
他微一抬起绑有碎布的小臂,连带着绕在上头的小蛇“嘶嘶”吐起墨色的蛇信。
显然他腕上的伤口便是拜厉狗蛋所赐。
“他那是害怕至极……”
而讷然间心口有如撕裂,不敢再想那自幼单薄多病的小子这半年里吃了多少苦,厉执强压下根本无法化去的怒意和心疼,惶惶中努力找回险些溃散的理智。
哑声又问:“你先前说,要找的另一个人就是我,是什么意思?你也要拿他来与我谈条件?”
“我想要做的交易已经说过了,我只要你们助我扫清障碍,我还你们一个风平浪静的江湖,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左贤王目光熠熠看向厉执,继续道,“我之前还不知你冒充了天墟的霁月道长,本打算先与天墟达成结盟,再到那个叫逐云村的地方,告诉你们,厉狗蛋的小命我暂且替你们保住了,你们无需再受任何人牵制。”
“现今倒也好,总归都跟你说了清楚,省得我再跑那一趟,毕竟右贤王和大都尉的人这两日也会到,万一撞上可就没意思了。”
“……”
看对方在提到北州另外两方势力时眸底乍然迸出的森寒,实在难以将他与十岁的幼子联系在一起,而思绪飞转,厉执也很快明白过来,那右贤王和大都尉定是联手欲夺取他的位置,才弄出关于洗骨定乾坤的丹药,又搅得南隗腥风血雨,几次挑起恶战。而晏惊河为了报复五派,不惜借他们的力量,也正中他们的下怀。
若是一切任由他们的计划,不仅整个南隗将受到重创,这左贤王将来称北州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眼下左贤王其实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从他们手上救走厉狗蛋,来与五派结盟以求共赢。
“等等……”
正凝神思索间,厉执却倏然变了脸色。
“你说他们的人,这两日也会到……逐云村?”
猛然想起他与晏琇昨日分明毁了晏惊河的药鼎,晏惊河却意外的毫无动静,难不成正是因为北州人即将到此,他暂且顾不上质问?
那此刻留在那里的司劫,岂不是极为危险?
“正是,眼下应该已经到了。”
闻言投向左贤王的视线再无法镇定,算起来他离开已有七八个时辰,一旦发现自己不在,单是晏惊河还好说,若北州人也在,怕是就糟了。
心内霎时被破笼而出的强烈不安所笼罩,总觉北州人突然来找晏惊河一事十分诡异,厉执一刻也不敢再有耽搁,俯身用力掐按问斐嘴唇上方的水沟穴,匆忙将他唤醒。
150.外孙
“带他们去见司澜。”
“什么?”
“若不想掌门师兄有事,就赶快按我说的做!”
“你,是你刚刚打晕我——”
“是我!下回我让你打回来!现在去找司澜!”
“……”
重重云海凶猛地翻搅,仿若绑缚之下激烈挣扎的无数鬼魂,撕心裂肺的风如哭丧,推着山间拼命疾驰的飞影,自萧然光晕中映下一掠而过的灰斑,像被庞然命运追赶的一粒尘土。
扑面而来的却是更为凄厉的霜刀,在睫前凝出切骨之寒,视线所过尽是渺茫天地,颤巍巍地裹藏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待厉执终于赶到隐落于半山腰的村坞,踏在朽庄间疾喘着远远看去,果真看到乌泱泱的教众围在前方,正是晏琇所住的那一方小院。
“无归!”飞快靠近着,却听人群里蓦地传出一声怒斥,“你当真要背叛我教,与五派的狗东西串通一气?”
“他还不能死……”低低的反驳似透着狼狈,却态度坚决。
“晏大侠已经说了,不需要再问他的心法,且眼下五派知道我们藏身在此,马上就要找过来,我们先砍了这五派之首的头,灭去他们的势气!”
“教主还未回来——”
“就算教主回来,也定然是一样的决定,到时若得知你这般顽固,教主还要惩治你!”
“那就等教主回来。”
“你!”
双方对峙间,厉执已然抵至人群前端,在周围纷纷投来视线之下,却抬眸看到眼前情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才分别半日而已,原本明净挺拔的少年此刻俨然成了个血人,摇摇晃晃地跪撑在明显经过一番激斗过后狼藉不已的地上,仰起几乎被污血覆盖的面孔,神情是不容商量的凛然。
而他掌心紧握的剑柄剔透莹澈,血迹自阴阳鱼头的沟壑蜿蜒垂落至下方剑镗,映起红光潋滟,竟是司劫的紫微七斩?
目光不由落向被他死死守在身后的司劫,只见司劫已是面目清明深邃,沉稳坐在椅中,显然也不再伪装为失智的模样。
想起教众痛骂无归的话,厉执不禁皱眉,难不成是司劫教了无归使用紫微剑法才得以抗住方才那番激战?
不可置信地想着,厉执与司劫四目相对,瞬时从对方眼底得到肯定,对他与无归二人的突然配合仍感匪夷所思之余,也大概想通了当前情形。
想来晏惊河本欲对司劫下手,奈何自己离开前特意交待了无归要好生照顾他,以无归的性子,无论是否出于本意,定然会拼死相护。
司劫若仍旧装作失智,按无归的身手,估计这时连命都没了。
“既然回来了,就管好你这条难得还算忠心的狗。”
厉执方一上前将分明挺到极限的人扶起,不假思索地为他输送内力吊住他的气息,便听背后又响起沧鸷而阴沉的声音。
只见晏惊河由人推着微微向前,又继续开口道:“不过也好,我本来念在你同他相识一场,不想逼你取他性命,但事已至此,现在正好由你亲手来做。”
“……”厉执没有回答,只低头将无归小心靠在司劫身旁,看他见到自己连话都未能再说一句,眨眼已昏迷不醒的模样,心知他这是硬扛着等到了自己出现,再也撑不下去了。
难免心有动容地与司劫的视线短暂交汇,厉执面色如常地转身道:“说好的一月期限,你这是打算毁约?”
晏惊河突然不打算得到心法,无疑让厉执想到左贤王的话,便一边开口,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周围巡视。
他已经基本能记住九极教这些残余弟子及其家人的样貌,所以并不算费力的就找出了两名绝对不属于此地的生面孔。
尤其更让厉执意外的是,那两名生面孔身边,站着的是他与司劫昨日还在猜测其下落的人。
是迟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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