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的小路仅供一人通行,薛浪跟在后头,仍是从嘀哒哒的雨声当中听清了他的话,当即一笑:“你怎舍得?”
燕离拿他无法,只好闭嘴作罢,埋头往前去。
客栈里闹哄哄的声音渐渐远去,但不多时,他们就发现街上徘徊着许多光膀子男人和打伞的女人,即便当时下着大雨,道路泥泞不堪。
“街上全是人,多半来追我们的。”
因为怕又惹他生气,薛浪把想掉头的话憋回了肚子里,在吵杂的脚步声中问:“我们走?”
燕离靠着墙,眼睛紧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随意动了动提着楚王的那只胳膊,说:“走不了,这还有个累赘。”
一路行来,楚王几成为一只落汤鸡,脑子被雨滴砸得全是混沌,见识过这地方的诡异恐怖,梦里差点被大卸八块,他下意识地摇头哀求:“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们。”
两人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沉默着,如果真的躲不过去,是都打算见血了。
就在此时,拐角那间极为不起眼的黑色屋子,打开了门,街上没人注意到,门内探出一个头发斑白的脑袋,看向他们这里。
燕离在门开之前就拉住薛浪贴上了墙,和夜色融为一体,幸而今夜大雨,燃不了火把。
那间屋子离他们很近,门里的人又伸出一只手臂,向他们招了招:“进来,进来。”
薛浪看他不见,不自觉蹙起眉头,燕离低声解他的惑:“是个老人。”
“去看看。”对付一个人,总归比对付一群人来得轻松。
这么想着,两人携着丧家之犬一般的楚王进了那扇门。
进门来看,屋子很小,中间摆了一张磨损严重的小方桌,旁伴三四条同样的小矮凳,泥巴墙上挂着一些农具和谷物,右边有一道更加低矮的窄门,料想应当是卧室了。
转回身来观察,老人枯瘦如柴,身高不过三尺多,穿着深灰色的麻布衣衫,从胸口到衣襟布满大大小小的补丁,直叫人怀疑他这件衣裳就是补丁做的。
但他面容和蔼,又沉静可亲,温顺好欺,比那檐下打盹的小狗还要柔软,虽老态龙钟,却丝毫觉不得阴郁怨怒。
相较于外头游魂一样的那种人,这老人倒可誉为出淤泥而不染了。
燕离摘下斗笠,打量过他,略略点了个头:“多谢老人家,未请教尊姓大名?”
老人摇了摇头,请他们里面坐,温和地说:“乡野匹夫,不足挂齿。小老儿观二位面相富贵,何以到了我们这小地方来?”
这凳子勿论坐谁都是委屈了,燕离把楚王搁在角落,不着痕迹地护着薛浪,站在凳子边上,警惕地同老人交涉:“我二人因事来此,冲撞了您,望见谅。”
薛浪听不得这些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对着那一团虚虚的白影就问:“老头,你们的人深更半夜追杀我们,为什么?”
燕离嘴角微抽,把他的脸往左掰了一些,默然不做声,这下子,可让薛浪的伪装前功尽弃了,但他显然早已做好了被揭穿的准备,很是淡定地转而面向老者。
“这位公子眼力不佳是否?”别看老人和和气气的,说起话来和薛浪一个样,尽往人心窝子戳,来表示他的不快。
“没有的事,逗你玩呢,快说,他们干嘛的。”薛浪懒懒散散地说。
老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原本.......”
“停,打住,掠过这一段,说重点。”
“......好吧,你们是白日里来的吧?那边那个人,我见过,想必你们也看到了,村民对他的态度。我们来凤镇,有些排外,近些年更是见不得一点新鲜血液,倘若来客不被发现,就平平安安,但只要被一只眼睛看到过,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
他讲得不免断断续续,被打断之后想不起从哪开说。
薛浪不屑道:“排外?怪不得这么穷酸破败。”
老人听了,也不动怒,微微苦笑,接着说:“我留你们歇一夜,天亮后自行离去吧。”
话音刚落,小屋子的门就砰砰的响了起来,门外有个男人在喊:“丁老,您睡了吗,丁老?”
“没呢,等会儿。”老人一边高声回他,一边用眼神示意几人躲进右边那门里去。
燕离点头,把薛浪和楚王都塞了进去。
“丁老!丁老!”
“哎哎,来了来了。”
门一打开,一个黑脸长身的汉子露了出来,浑身湿透,他抹着脸上的雨水问:“丁老,你看见几个生面孔没有?”
“进屋来,进屋来,”丁老把汉子领进来,边走边说,“怎么又不撑伞?蓑衣也不穿,让你阿爹知道了,保管又是一顿揍。”
汉子嘿嘿笑着,抖了抖身上的水,一屁股坐在邻近的一张矮凳上,激动地说:“我阿爹也在外面跑呢,不碍事,就是今天那几个外来人,把刘掌柜的手腕都打烂了,要说那刘掌柜真是条好汉,小医仙给他拔钉子的时候,一声不吭呢。”
“这,严重吗?小芽儿怎么说?”
所谓的小医仙,也就是这老人的小孙女,自学了些医术,在镇里给人治病,且不要银钱,又因长得清秀柔弱,故得了个小医仙的称号。
那汉子摆摆手:“不行了,刘掌柜那手恐怕是要不得了。”
老人面露忧愁,也坐了下来。
这时,房屋角落残留的水迹引起了汉子的注意:“您这里漏水吗?”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上方。
不等老人回答,他忽然自问自答道:“不对!这儿刚刚藏了人!”他转过头狠狠盯着老人,全然不复之前的尊重。
然则老人不动如山,淡淡地回应他的猜测:“你太紧张了,放松点。我回来时把蓑衣丢在那儿的,你叫我的时候,正好拿去窗外挂着了。”
汉子还要再问,老人长叹一声,巧妙地一转话题:“我告诉过你们,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丁老!”汉子猛然正了脸色,拔高音调,“你忘了他们带来的灾害吗?忘了先辈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热里吗?就算你忘了,不,不能让你忘了,外人都该死,你还在执迷不悟什么?”
老人虽是生气,却不似一般人那样红脸,而以不急不徐的腔调辩驳:“何必一杆子打死,我们祖上生活在更深山老林之地,却也不拒绝与外相交,所以才有了现在的我们,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一味的仇视,到头来遭害的只能是我们。”
黑脸汉子冷哼:“丁老,这些话,您跟小子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让我阿爹他们听着了。走了,您早睡。”
他打开门径直走进了渐小的雨中。
老人独自在桌边坐了许久,他知那汉子定然不会死心,还徘徊在附近。
这期间,楚王终于冻得发烧流涕,脸颊通红,燕离提着他的领子逼问:“‘云容’呢?交出来。”
或许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竟什么也不怕了,他闭眼呵呵笑着,志气格外高地回道:“不知道,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薛浪,你终究是死在孤的手下,哈哈哈......”
燕离嫌恶地拧眉,抓起一把破棉絮堵住他的嘴,因着喘气不匀,楚王的脸色愈发红润了。
老人推门进来,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点上蜡烛,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开口问说:“你们在找‘云容’?”
薛浪恹恹地打了个哈欠,燕离则看向老人默不作声。
“如果你们真是为它来的,小老儿劝二位尽早离去为妙。”老人彷佛没感受到冷淡和敌视,继续说着,“观二位身手不俗,来凤镇的人自然威胁不到你们,所以走之前希望二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这位公子身上杀伐之气甚重,往后还望爱惜羽翼。”他偏头看着薛浪。
“老头,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还就不走了,怎么着?”
燕离想要叹气,迫近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越来越像个无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乱写 我头要裂开了
50、小芽儿
薛浪嘻嘻笑笑,攀着他的肩:“无赖?哪有流氓?小官人,人家怕怕,保护好......咳,嗯。”
被捅了一肘,流氓头子吃痛而闭嘴,燕离动过手,果然后悔,轻轻给他按着腰,同时也没忘记对老人刨根问底:“听你这么说,你知道‘云容’?有解药吗?”
他甚至没工夫掩饰自己的目的了。
老人缓缓摇头。究竟是不知道,还是没有解药,却没有解释。
就在此时,大门再次被拍得震天响,来人极恶声恶气地喊:“开门!开门!丁老,再不开门,就别怪我们不讲同乡情谊了。”
想是那黑脸长身的汉子不肯善罢甘休,召集了人手去而复返来探虚实了。
燕离和老人对视一眼,率先开口说:“得不到解药,我们不会离开的。”
言外之意,他已经认定了这地方有他需要的东西,对于阻碍他们脚步的人,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老人长叹一声,一手撑着桌沿,站起身,去开门了。
或许是他走得太慢了吧,外面的人等不及,用拳头用工具砸起了那块脆弱的板子,门板承受不住重压,裂成两半,被人践踏出吱呀呀的枯朽声,陪伴了老人大半生的老伙计,便如此凄然地向他告别。
乌泱泱的人群涌了进来,提着刀,曳着锄把,抱着石块。
“丁老,让开,包庇外人,你最清楚会有什么下场。”
“甭跟他废话赵老大,小心让那几个跑了。”
“对。进去找,一定还在里面,二虎刚刚还听着声音的。”
于是一群人挤挤挨挨地进了这间一览无余的小房子里,只搜着一个快要死了的矮子。
“呸,又让那两个跑了。”
赵老大杵在门口,冷哼道:“明天把这个人拉到集上去,他们既然救他一回,肯定会有第二回,咱们守株待兔。还有这个罪人,一齐带走。”他不屑地瞥了一眼被推搡在墙角的老人。
“让一让,让我进去。阿爷,阿爷你在哪?”
闹哄哄的人群分出一条路,一个翠衣少女撑着油纸伞,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跑进屋。
老人听到她的呼唤,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下意识答道:“诶,小芽儿,我在这。”
少女扔开伞,衣裙翻飞像一只蝴蝶,飞到老人的身边。
“阿爷,阿爷,你没事吧?赵大叔,你们这是做什么?”
“小芽儿,听话,不该问的别问。二虎,把她带回家去休息一晚。”赵老大眉头一紧,语带警告地对她说。
那少女却浑然不惧,摆开了自己小医仙的架势:“官老爷抓人都要讲究个青红皂白,怎的你们深夜破门而入,做出要吃人的样子,我不该要个说法吗?我告诉你们,今天要是有人敢伤我阿爷一根毫毛,我丁小芽敢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说着,把小背篓往木桌上狠狠一跺,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几个油黑光亮的蛇头探了出来,猩红的信子一来一回,三角眼悠哉哉转动起来,把满屋子人都当成了它们的猎物。
这些剧毒蛇都是她的宝贝,也正是托它们的福,这镇上的人才会敬畏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
生在吃得饱穿得暖的时候,大部分人对这种一滴口水就能致人于死地的生物,是恨不得离得八丈远的,所以木桌边立刻空出了一个圈。
赵老大表情严肃,好让她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小芽儿,胡闹!你懂什么,你阿爷要是不交出那些人,来凤镇的居民都要大祸临头!”
小芽昂着下巴,寸步不让:“我不管,你们要抓我阿爷走,我就放红红咬你们。”
按说这里一共没几条蛇,一人挨一口,也还有二十来个青壮年,可关键就在于,没人愿意挨一口,更何况镇上唯一能治蛇毒的大夫正要和他们反目成仇。
无法,乡人只好妥协,只抓了楚王灰溜溜地撤了出去,还劝赵老大说:“今晚怕是办不成了,等日后来,好好收拾这不分轻重的祖孙俩,我们暂且退一步吧。”
而他仍不死心,盯着女孩,小芽抱起背篓,向他小跑几步,还作着鬼脸。
“来啊,我不怕你!”
赵老大气得脸色发青,背过手快步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小芽儿,回来。”老人唤她。
小芽于是回来扶他坐下。“阿爷,他们伤你没有?你莫怕,有我在呢,看他们还敢来不敢!”
老人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一时无话。倏尔叹息说:“你这样,怎么嫁的出去?镇上的好男儿被你吓跑大半了。”
小芽佯装不悦:“阿爷,你从我五岁起就念叨这句话,我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啦!”
“你这孩子......”
“你养我不起?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还能养你呢!我不要嫁人,你再说这个,我可就真生气了。”
“好好好,不说。”老人无奈地笑笑,抚摸着她的脑袋,忽然想起问,“你还记得,我几日前叫你扔掉的那本老书吗?”
“嗯......”
“你扔了吗?”
“那个,嘿嘿。”小芽露齿一笑,想要糊弄过去,
他轻叹,把今天发生的事缓缓说与她听,末了,又向她伸出手:“没扔也好,拿出来我看看。”
丁小芽极欢喜地应了一声,回房拿了书出来,定睛一看,小小屋子里就多出两个高大青年来,俊得如同天上的神仙一样,她难得脸热,嗫嗫嚅如蹭到了祖父身后。
雨势小了许多,远处传来鸡鸣,却向外看去,离天亮还远着咧。
“公子,喝水。”小芽倒了一杯热茶来,举到薛浪面前。
薛浪只顾笑,不去接,拒绝说:“谢谢小姑娘,不过鄙人眼疾未愈,茶就免了。”虽然这二者间得不出什么实际的联系来。
小芽瞪着眼睛盯着他多瞧了几回,跃跃欲试想给他治眼睛,燕离不动声色把薛浪挡到身后,故意不和少女疑惑不解的眼神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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