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经常来鬼牢看我,同我说话,鬼城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像他是非不分又妇人之仁,有时候我倒觉得,他更适合跟着你。”
施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像一出独角戏。
“你怎么又这样看我了。”游光扯下一块布料,盖在施灿的眼睛上,动作轻柔又小心,但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满,像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施灿脱力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了。
“你要我做什么?”施灿说,“这次也是一样吗?杀人?”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游光在他耳边柔声说,“可你一定不是自愿的。”
“破坏生死簿规则的后果呢?”施灿问他,“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掌控它了吗?”
“掌控它?”游光笑了出来,“第五殿里的傀儡说的话你也信啊?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掌控它。”
“那你的目的呢?”
施灿看不见,但仿佛能感受到游光灼热的眼神。
“天神治世,这是从古至今的法则,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我到底要明白什么?!”一股子难以压抑的烦躁从丹田升腾而起,施灿被法术束缚住了手脚,不然这会儿怕是已经把整片草地都拔秃了。
施灿等着这个神经病继续发癫,然后四周却静了下去,只有不远处水流拍岸和咫尺间杂草摩挲的声响,这让处在半黑暗中的他突然紧张起来,不过这份紧张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游光就又说话了。
大概是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感官会变得异常灵敏,施灿精准捕捉到了游光语气里的变化,具体变化是什么呢,那大概就是——像个正常人了。
“那天在第五殿里,傀儡阎君说的话都是粉饰太平的鬼话。”
施灿心说这不废话吗,鬼神也是鬼,说的不是鬼话是什么?
“二十二日永夜。”游光说完停顿了很久,再开口时有些哽塞,“那是我最痛恨又最无能为力的时刻,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杀了世上所有的凡人!”
“什么?”施灿喃喃道,“你说阎君说的是鬼话,那二十二日发生了什么?跟你老大昼神有关吗?”
日游神效忠于昼神,二十二日永夜后昼神以身殉世,难道另有隐情?
“在天上的神仙眼里,昼神可从来不是救世主。”游光冷笑了一声,“他是眼中钉肉中刺,是天神权威最可怕的挑战者。”
糟了,又到了知识盲区了。
施灿:“你如果跟我讲故事,最好是把故事背景,然后起因经过结果都说清楚,不然我听得一头雾水。”
那边又默了几秒,最后听游光轻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万分认命:“很久之前……”
“很久是多久?”施灿冷得打了个喷嚏,“具体点儿。”
“……”游光咬咬后槽牙,“自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一直到五千多年前,天神统治着天地,那时候的人族与鬼族不过是蜉蝣浮蚁,一举一动都在天神的注视与操控之下。”
这跟阎君说的没太大出入,他也说上古时期三界未分,天神就是一切的主宰。
游光不知想到了什么,失声笑了笑:“凡人真是神奇的物种,千万年来总是不甘于安分。”
“听着不像是夸人的话。”
“实际上也不是。”游光凑到他边上,继续说着,“在日积月累的年岁里,凡人的抗争意识渐渐萌芽滋长,天神对他们的统治有了失控的趋势。这时,有一位乐观又单纯的天神站了出来,他说是时候放手把人类的管理权归还给他们了,可在当时的关头,这句话无疑是在充满炸/药的屋子里点了一把火。”
“天神并不想失去对人类的统治权?”施灿问。
“何为天神,如果连渺小无能的人类都主宰不了,还称得上天神吗?”游光长吁了口气,“一旦放手,失去的不单是对人类的统治,更是神级的权威,那才是最不容挑衅与试探的。”
“官僚主义。”施灿切了一声,“不过你说的这个天神,是谁啊?”
游光再次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昼神。”
“你那倒霉老大?”施灿来了兴趣,“你接着讲,后来呢?不会是因为这样就打起来了吧,然后就有了二十二日永夜?”
“要真打起来倒好了。”游光疲惫道,“这样的日子拉扯了很长时间,昼神他有时候很固执,虽然那种固执十有八/九是因为过于天真,他对人类充满悲悯,认为他们不该成为天神奴役的仆人,按照生死簿上的既定规则如木偶一般过完毫无意义的一生。”
昼夜双神是生死簿的主人,昼神掌生夜神掌死,施灿还记得。
“他做了很多幼稚且无用的事情,有时候看不得生死离别,就擅自加上些许寿命害的死册无法自圆,夜神起初碍于情面只遣我兄长传了几次话,可昼神他愈演愈烈,最后两位天神直接交了恶。”
施灿也轻笑出来:“你老大挺可爱啊。”
“是啊,我也觉得他可爱,可是别人不这么想。”游光复叹了口气,“昼神坚信人性本善,该给他们一方天地施展;可其他神仙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眼里凡人邪恶又伪善,如果由他们自主管理,只怕是生灵涂炭。”
“你呢?”施灿反问他,“你相信谁?”
“那时候的昼神,算得上孤立无援。”游光没有正面回答,却又说得很明白。
连自己亲近的下属都不愿意相信自己,那昼神也足够失败。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游光问他,“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施灿认真琢磨了一下:“不知道,这事儿还真不好说,全世界都要跟你为敌,得有多大本事才扛得住呀。”
“他扛住了。”游光说,“昼夜双神是天地孕育的神明,地位崇高,他坚持的事不可能不了了之。所以后来,他跟天界众神打了个赌,谁赢了听谁的。”
施灿特别配合地捧哏:“什么赌?”
游光的语气一下子沉了下去,隐约带着点哽咽,似有万千情绪,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那时人间暑旱饥荒,民不聊生,而他们打的赌,就是赌这人性善恶。”他有些说不下去,喉结微微颤动,说出来的话也不似先前四平八稳,“昼神将自己捆绑在人间城楼下,整整二十二日。”
66、因果
◎凛冬已至,日暮栖迟◎
入夜时分,土黄破败的城门内凭空多了一个人,他双眼无神面色安详,被五根粗壮的铁链拴住手脚和脖颈静静地伫立在月色下。
“这是谁,犯什么错被锁在这儿了?”
“不知道啊,白天还没见到呢。”
那铁链直窜上云霄,一眼望不见头。
李老三撞着胆子走到他跟前,轻轻摇了摇他:“醒醒,你是什么人?”
那人却只半阖着眼,平静地扫视了他们一圈。
“是个哑巴。”李老三嫌弃地嘀咕了几句,说完又去摸他的衣裳,啧啧几声,“我都没见过这么干净漂亮的衣裳。”
轰。
天上闷了一道雷。
原本因好奇越聚越密的人群猛然顿住,在短暂的愣怔后纷纷调转方向往自家跑去,有的人愣在原地没动,把随身携带的破碗举过头顶,然后无比虔诚热切地抬头仰望夜空。
乌云短暂地遮蔽了月亮,两声闷雷过后,又再没了动静。
端着锅碗瓢盆大木桶的世人失望地垂下头,他们连眼泪都干涸了。
已经连着三个月未曾下过一滴雨,烈日晒干了溪河,广袤的农田寸草不生,每天都有年迈的老人与体弱的小儿饿死病死,尸体腐烂的气息弥漫着整座城镇。
人们又聚在了一处,对着那人指指点点。
“你看铁链都通到天上了,他该不会是妖怪吧?”
“瞧他细皮嫩肉的样子,明天日头一晒不出晌午就该死了。”
“要不要请个神婆做做法,我心里总不踏实。”
“谁请的起神婆,要我说,咱们这儿旱了这么些日子,不会是他的缘故吧?”
“小声点,要真是妖怪,那可是会吃人的!”
“人都吃人呢,还怕什么妖怪!”
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孱弱的人们被风吹得前仰后伏,最后相互搀扶着回了家。
那诡异的大风直到深夜里才停下,李老三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太饿了,肚子抽着疼。
“他爹。”李老三媳妇也没睡,嘴巴里又干又苦,“家里最后一点粮食也吃完了,明天孩子们怎么办呀?”
“还有多少家当?我去隔壁镇上换点干粮。”
“没了,啥都没了。”
李老三坐了起来,听着外头残余的风声不住叹气。
月光从透风的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几步外的灶台上,李老三看见了银亮的菜刀,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蹿了上来。
他披上衣裳,趿上木屐,挑了个最大的海碗,揣着菜刀往外走,他媳妇压低声儿叫他:“你干什么去?”
李老三脚步一顿,转身呵斥她:“睡你的觉!”
游光没再说下去,反而问施灿:“你猜猜,李老三去做什么?”
“该不会是去偷东西吧?”
施灿说完游光又笑了,讽刺意味十足。
“李老三家在城西,走到城东的城门口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一路上他忐忑又紧张,可等到了那里才发现,他压根多虑了。”游光的眼神异常冰冷,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地上血流成河,人群如丧尸般围在一起,他们举着刀斧剜肉剔骨,茹毛饮血,更有去而复返者加入这场变态的狂欢。”
“他们……在干什么?”施灿感到心口狠狠一揪,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势要将其捏碎捣乱。
“饥饿的狼群里丢进了一只不会反抗的羊,你说会发生什么。”游光悲哀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泛着泪光,“原来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李老三以为自己来晚了,当他奋力钻进人堆里却只看到那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已经赤/身/裸/体,他的华服被抢,玉冠被夺,他所庇荫的子民在他身上割下了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你……你别说了。”揪心的疼痛愈发猛烈,施灿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他是天神啊,你说,当那些畜生看到他的伤口会飞快愈合时该有多兴奋。”游光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捏得他骨骼生疼,像是要把灵魂深处的愤恨呐喊出来,“你知道吗,他在清醒的状况下被一/丝/不/挂地凌迟了整整二十二天!他是高高在上无比尊贵的天神,他的尊严被他自以为淳朴善良的贱民踩在脚下,天上的神仙们都亲眼看着,看着他输得一败涂地。”
“我不想听。”胃里在翻江倒海,施灿拼命摇着头,“我不想听,你不要再说了。”
游光死死捧住他的脸颊,指尖却在发抖:“昼神他真的很傻,他不知道人性根本无法试探,人心更是不可测。可惜啊,可惜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来,他真的该好好看清那些畜生的嘴脸!”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救他?”施灿也跟着吼叫道,“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
“你以为我不想吗?”游光放开他,无力地跌坐在地,恨意更甚,“没有办法,那是他们设下的赌约,没有任何神鬼可以干预,而且他也不允许……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将那一座城和满天神仙都屠杀得干干净净。”
游光在哭,哭得很哀恸。
“他说什么我都会去做,我不想惹他不高兴,可我错得那么离谱。”
施灿听得也是心力交瘁,心口疼痛渐渐缓和下去,他斟酌了下字句,最后还是直白说了出来:“可是阎君说你背叛了昼神。”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那天你也在现场。”
游光用手背抹掉眼泪,大概觉得有些失态,特意摊开扇面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他说:“我不惧背叛任何人,但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你拿着生死簿找夜游神也是假的?”
“不假。”游光说,“可我自始至终想要做的,都是为了救他。”
施灿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
“您看我听懂了吗?”施灿撇了撇嘴,“阎君说昼神为了平息人间恶鬼冤魂,以全部神力修为劈出了冥界,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游光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好情绪,说道:“夜神趁机控世,二十二日永夜也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
“你看,他总是那么天真愚蠢。”游光轻笑道,“哪怕被凡人伤透,他最终还是救了他们,差点赔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差点?”
差点不就是没有咯?
施灿歪了歪脑袋:“昼神没死?”
“天地孕育的神明其魂魄元神不死不散。”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昼神劈开冥界后拖下了众鬼,可是冥界却比想象地更为混乱,弱肉强食早已无力回天。生死簿大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要重建规则就必须先除尽恶鬼,还冥界安宁。”
“所以要有十八层地狱?”
“是,炼化十八层地狱所需要的那一把火,是赤问放的。”
“赤问?”施灿惊讶道,“他……他不是放火烧了昼神吗?!”
“从未,”游光说,“赤问与我一样,从未背叛过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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