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过了一刻钟,佩兰夫妇还没有现身。不过,这回的主角粉紫郁金香就摆放在厅堂中央,还有许多其他花卉供人观赏,茶点也都很不错。大家都是佩兰夫妇的朋友,就没有太过在意了。
“米哈伊尔,看。”
陡峭的悬崖上,巨大的落地窗前,亚伦端着茶杯,居高临下地望着海岸上林立的工厂与棕黑分明、川流不息的人群。米哈伊尔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地狱般的场景展现在眼前。
晒成棕色的是当地的劳工,集装箱下、渔船四周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则是红月帝国运来的黑奴,他们都在十二月初的太阳底下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汗流浃背。监工们戴着卫生防疫委员会推荐的面罩,用力地挥舞带倒刺的长鞭,任何一个经过训练的士兵都可以用这种类似“其克提”的鞭子在三下以内把人打死。有个黑奴挨了一鞭,顿时皮开肉绽,一个趔趄被扛着的箱子压倒在地。监工大步上前,踹了他几脚,见没有反应,就吹了哨子。很快有全副武装的卫兵过来拖走尸体,丢在一辆已经挤了五六人的推车上;两个又瘦又矮的黑人少年跑过来,一人推走小车,一人扛起箱子,汇入了无穷无尽、缓缓蠕动的黑潮之中。
亚伦说:
“这就是莱茵的魔金!”
第99章 26四点空袭(1)
“米申卡,要是你不这么高,怎么会做我的仆人呢?你该在我隔壁开家画廊,或者古董店,相信你可以完美地仿造出那些珍品,不,你做的怎么也该更值钱,抛开别的,也是更好的……两幢房子连在一起,或者干脆搬家去白薯街买一栋联排房屋,很多没钱的艺术家住在白薯街——唔,那也太廉价了,会降低你的作品的价值……说真的,米申卡,你真是太棒啦!”
亚伦挑选着绒布上一字排开的冰锥,楼下推杯换盏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上来。这些冰锥都是米哈伊尔用蒸馏水制造的,一次成型,有完全光滑的,也有带血槽的,大小不一,手柄上饰有棕榈叶或贝壳、涡轮、卷云之类的防滑花纹,精致而优雅。亚伦戴着一双厚实的小羊羔皮手套,心情甚好地絮絮叨叨:
“米申卡,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唔,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位的身份:约翰·拉尔森上校,伊里斯北部灰河省出身,曾在红月帝国服役五年,今年三十五岁,准备迎娶二十岁的汤姆森小姐。他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汤姆森小姐横加羞辱甚至拳脚相加,汤姆森小姐来找我治病都得悄悄的,以免遭到未婚夫的报复。她不得不嫁给他,因为她家无权无势,只是一个新兴的中产阶级家庭。六年前,正是拉尔森中士去红月帝国服役之前,他对年仅十四岁的汤姆森小姐一见钟情,强行与她定下婚约,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剥夺她父母在乡下的田产、让矿业公司逼迫她的文员哥哥下矿,等等等等;她的哥哥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没有醒来,为此她又欠了拉尔森一大笔医药费。她流产过一次,被他打的。明年春天,他们就要结婚了,这可怎么办呢,米申卡?”
医生微微沙哑的声音尾音颇为愉悦地上挑,米哈伊尔听得晕晕乎乎,说:“我看着呢,亚伦。真可惜不能打死他,这样的家伙应该被丢进海里喂鱼,可一旦这么做了,谁都会觉得是汤姆森小姐指使人做的,无论如何,她的人生都完蛋了。”
“这就是这项手术的意义所在!”亚伦高兴地拍拍手,明亮的煤气灯映在他线条凌厉又任性的脸上,“向您隆重推出冰锥疗法,拉尔森先生!”
医生和他的管家正站在拉尔森家二楼的书房里。煤气灯围绕之下,拉尔森满脸惊恐地看着两人,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无法出声。都他妈怪史宾赛那个狗娘养的,居然推荐这个魔鬼医生给他认识,他还请他出席今天的舞会!他原本准备要劳拉·汤姆森那笨女人像狗一样舔自己的脚,给大家展示一下自己乖顺的未婚妻,嘲笑一下他那些总被老婆拧着耳朵叫骂的朋友,结果劳拉说她发烧了。发烧也就算了,居然叫仆人来通知自己!他匆匆上楼,要把那个懒女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他要揪着她的头发拖下楼梯,叫她穿着睡衣……
结果就在二楼拐角处,他遭到了袭击。戴方片眼镜的医生第一拳击中他的咽喉封住声音,第二拳打在他的小腹让他无法反抗,然后这个在黑暗中瘦削得像鬼魂的家伙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进书房。医生打开窗户,一个将近两米四的高个子提着箱子从后院跳了进来。医生给他喂了一瓶药水,还注射了一针管不知道什么东西,渐渐地,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只听见医生叫那个怪物把他“固定住”。
亚伦拿着一个冰锥对着拉尔森的脸比划了两下,轻柔细致地在他脸上涂碘酒:
“您知道冰锥疗法吗,先生?教会开创的技术,本人非常有幸参与了技术开发的全程。对暴躁易怒、谵妄痉挛、精神分裂等病症有奇效,目前在诺伦和伊里斯多有流行。唉,汤姆森小姐真是位善良的女士,都是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气急伤身啊,先生!皮肤会长疮,大脑会早衰,心肺会疲惫,肝脏也要受伤。所以,为了让您更健康地生活,不让汤姆森小姐伤心——放心,很快就好,我是这方面的专家,过一会儿您就可以下楼去继续宴会啦!”
米哈伊尔将刚才选定的冰锥递给他。医生的中指和拇指缓慢而有力地撑开了拉尔森的右眼,伴随着后者瞳孔的骤然收缩,冰锥咕啾一声贴着下眼睑刺了进去。
“都说了,我的技术是顶尖的。”医生炫耀道,“一点血都没流。”
他玩得高兴,没注意米哈伊尔难过的神情。
“啊呀,忘了告诉你,拉尔森先生!不过,我相信您也很清楚,广告不过是一种宣传手段,你们卖婴儿食品的时候也没有公开配方告诉大家里面掺了黏土不是吗?所以,冰锥疗法也不是用来治病的:这是前额叶切除手术。啊,还有一点点才到……您现在还是约翰·拉尔森,等一下,我轻轻地一挑、一搅——一个全新的约翰·拉尔森就出现啦!比刚刚得到施洗约翰的祝福还新!您会变得乖巧听话,温顺有礼,完全符合我们社会对一个好孩子的希望,您在即将三十六岁之际达成这项成就,真是令人欣喜啊!”
说着,亚伦的右手腕轻巧地一抖,拉尔森混合着恐惧和暴怒的神情随之一僵,缓缓呆滞下来。
“可惜,您的身体已经被过往频繁的怒气毁掉啦。”亚伦抽出冰锥丢进盘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声说,“没法跟我一样重新长好。也许您可以试着努力一下。”
米哈伊尔迅速处理完案发现场,熟练得不像初次作案。他合上手提箱,瞟了神情呆滞的拉尔森一眼,迅速地和亚伦交换了一个吻,推开窗户,又站在窗栏上关好窗,这才跳了下去。刚才,他根本不是从院子里跳上来的,而是院子外边停马车的小路。
亚伦舔舔嘴唇,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下,用手杖赶着约翰出门去。书房门外,劳拉·汤姆森正焦虑地等待着,见到门开,第一反应就是后退几步,脸色煞白。
“好啦,拉尔森先生刚才下定决心,要把家族产业全都交给他最爱的未婚妻打理,就等着来年春天正式交割呢。”亚伦微微沙哑、轻柔礼貌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下这么大的决心可不容易,快过来扶他一把,劳拉。”
汤姆森小姐战战兢兢地凑上来,约翰·拉尔森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天真单纯看着他,像头一回看见一位美丽的天使那样吃惊。
平心而论,拉尔森相貌还算英俊,常年的怒火和红月帝国的太阳在他脸上留下了某种乖戾的深刻印记,现在仍有残留,却叫他的性格突变显得不那么突兀。
她看了医生一眼,英俊的青年医生微微点头。少女提起裙角行了一礼,迅速地换上笑容:
“谢谢您,爱德华兹医生。我想,我们该去和约翰的朋友们说一声。”
亚伦打量着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刚才,劳拉·汤姆森不是在收拾东西准备逃跑,也不是出于对未婚夫的畏惧才姗姗来迟。她去化了个妆,换了身衣服。此时,在走廊上的煤气灯灯光下,她显得光彩照人,眼角的伤口点缀着细碎的红宝石。
医生先告辞下楼,他答应和索菲跳一支舞。离开楼梯拐角的时候,他看见劳拉挽着未婚夫的胳膊,后者的脸上洋溢着淳朴的幸福。
与此同时,米哈伊尔却陷入了颇为尴尬的境地。
倒不是他干了坏事,他也不想的。但没有给他出声的机会,巴蒂斯塔·德·佩兰已经和玛格丽特·德·佩兰吵了起来。按理说他们不该出现在这么低级的区区一个上校家的宴会上,这会遭到其他上层人士的嘲笑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夏天的那场瘟疫之后,他们总是在做些古怪的事。
总之,偷听是不好的,但米哈伊尔也不好离开马车四处游荡,他得让马车内部保持温暖;所以,他干脆假装无事发生,在景观树组成的院墙后边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反正两名当事人不知道他听到了,就不会尴尬。
是巴蒂斯塔追着玛格丽特跑出来的。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哀求:
“丽塔……”
玛格丽特甩开他的手,戴长手套的双臂紧紧抱在一起,声音恐惧,濒临崩溃:“不要碰我!我已经……他说的是对的,我不该骗你!”
“你没有骗我。”佩兰小心翼翼地说,“求你了,丽塔。没事的,好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起来的。不会的!巴蒂斯塔!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青年忽然哭了起来,“但是……但是丽塔,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玛格丽特愣住了。她那张被面纱遮住一半的美丽脸孔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睁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惊恐随即变成了愤怒和冷漠:
“不,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跟爱德华兹医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确是帮我治病。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巴蒂斯塔静静地凝视着她。许久,他以为没人,擦了擦眼睛,轻声说:
“莫里斯是我杀的。”
玛格丽特一下子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十指深深陷进手臂。
巴蒂斯塔同样狂热地抓着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是爱德华兹,我也非常感激他为你做的一切,但是,丽塔,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伊里斯上学读的是什么?我是伊里斯皇家医学院的学生,这一届的首席!我不比他差,但是我们的生活需要他,您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在婴儿食品里掺黏土的设定同样有参考露丝·古德曼《成为一个维多利亚人》,资本家是这样的.jpg
第100章 26四点空袭(2)
“我……我不……”
“求你了,丽塔,别这样。我不可能杀了妈妈,但是我们可以离开这儿,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我们去多芬好不好?伊里斯的王都,我带你去利格尔河的尽头瞧瞧,那儿的海滩金黄璀璨,没有鱼腥味和工业烟尘;国王大道两侧有很高很浓密的行道树,莱纳河畔有各种各样的商店和露天咖啡馆,商店里摆满时髦漂亮的裙子,每逢节日有盛大的烟花……我们可以在那儿住到妈妈过世,或者永远不回来。”
巴蒂斯塔语无伦次,时不时抽泣两声。玛格丽特看着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也捂住脸哭了起来。
“可是,可是你妈妈什么都知道啊,你也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呢?都这么说了……都说出来了!我们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妈妈——佩兰夫人说……”
“为什么不能?不是装作没发生,我爱你,我不在乎!去他妈的,现在你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才是尊贵的德·佩兰夫人。我们不是一直在赎罪吗?我们挽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强奸犯和一个胚胎吗?”巴蒂斯塔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两只大手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
“可是我在意。”玛格丽特红着眼睛看他,“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怜悯我?你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很善良,巴蒂斯塔,如果这件事让你的良心过不去,我完全——”
“好吧,那么,丽塔。”佩兰少爷打断她,却没有立刻解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平静地说,“上个月的动乱是我策划的。原计划是要他们进修道院杀几个人,然后我提供一条船随便他们去哪里。我怎么知道那些黑鬼会疯了一样去杀普通人?见鬼!亚伦·爱德华兹不是一天到晚往黑鬼堆里钻吗?我还以为……以为他们还算人。”
玛格丽特的嘴唇发白,一双蓝眼睛僵硬地四处转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看向巴蒂斯塔。
她缓缓地说:
“做这种事……为我做出这种事?你会下地狱的,巴蒂斯塔。”
“可是,按照神典的律例,你也上不了天堂啊,丽塔。”
巴蒂斯塔轻声说着,凑过去吻她的嘴唇。
上个月动乱的时候,佩兰老夫人就在修道院里。
夜空中,雅兰堡冬天的第一场雪缓缓飘落。屋子里传来一阵一阵的惊呼和大笑,佩兰夫妇在越来越冷的院子里拥抱亲吻;米哈伊尔坐在马车车厢里,抱着一袭厚重的斗篷,他要在宴会结束之前让这块毛皮热起来。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米哈伊尔抢在别人前头把马车赶到了拉尔森家正门口,这很不礼貌,不过他是个不懂礼貌的亚巴顿野蛮人,大家都等着看他笑话,那么善良的米哈伊尔·库帕拉也不介意为人民群众带去一些笑料。
少年穿着轻薄的黑色燕尾服和尖头皮鞋,手肘上搭着一条斗篷,撑着黑伞闯进了院子。拉尔森家的管家匆匆跑出来,看见他便嘟哝一声,眼珠子一转,命人开门给他进去。米哈伊尔道了谢,进门后第一眼就看见了正跟玛格丽特有说有笑的亚伦。
当然,笑得不明显,但米哈伊尔知道他心情很好。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了,亚伦看见他,也迅速结束话题,朝他走来。
米哈伊尔弯腰给他披上毛茸茸的斗篷,说:“外面下雪了,很冷。你该多穿点,亚伦。”
亚伦说:“反正你会来的嘛。”
米哈伊尔没有回话,傻笑了一下。他喜欢亚伦越来越频繁发作的任性脾气,和展现给外人看的任性不同,这是一种甜蜜的、隐秘的信任和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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