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嵘温柔笑笑,“你也不用担心,我到京城后自会雇个马车。等我收拾好母亲的遗物,就去与父亲别过,不出两月肯定回来了!”
后面一句话,金大川听得心慌,强颜欢笑道:“啊,那就好!上船了也要小心!”
“喂,李嵘”,忽地,熟悉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这时还要出城?”
江南的生活最是惬意,可每每这个声音在墙头响起,李嵘就感到无比厌烦。他皱眉瞟了树上的常万侯一眼,冷冷道:“是出是入,跟你有何关系?”
“可你出不去了!”常万侯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正色道:“你们窝在这破宅子里与世隔绝了吗?三天前,史督辅吩咐紧闭扬州城大门!现在各路清军已经兵临城下!你要如何坐船离开?”
金李二人对视一眼,又把眼光又投向常万侯,见他面色凝重,不似平日里的顽劣模样。李嵘眉头紧锁,忖着:“最近确实不常出门,莫非他说的是真的?”他想了想,站起身问道:“那现在什么情况?你家不是有在军队中人吗?他们怎么说?”
“徐州,淮安,泗州都失守了。”常万侯悲叹一声,语气更加沉重,“我家人说史督辅回到扬州后就写下了血书,向朝廷请援兵。但是……”说到这里,他有些气馁地垂下头。
“但是什么?”金大川问。
“唉!但是直到今□□廷也没派军队前来支援,反而好多将领都降了清狗。”他重重叹息,又攥拳重重捶在树干上。半晌,才抬头道:“好在我们扬州城坚固,城中军民一心抗清,料想那些鞑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嵘听了暗暗心惊,一时怔在原地,默默不语。金大川不忍看到李嵘焦虑,是以安慰他道:“常公子是知情人,听他的就好。且说不准明□□廷的援军就到了……又或许后天。只需静等一段时间,你无需过多担忧。”
金大川如此说,但李嵘还是忘不了满人的狠厉与决绝。当初金大川杀掉两个满人士兵后带他藏匿燕山中,叫嚷着放火烧山的正是一群满人。
这个时节庭院中琼花开得正盛,一阵暖风夹着花香扑面而来,可李嵘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有一种预感,眼前的宁静,都是暴风雨要来之前的假象。“若真是这样就最好!”他不愿再多想下去,又自言自语道:“扬州城怕是真要封一段时间了。”
常万侯离开后,金李二人立即走上街道。就见扬州城中各家各户均在自制刀枪棍棒。还有孱弱的妇孺,刚学走路的儿童,在忙着捡碎砖石,混石灰来加固城墙。城内守卫森严,军民配合默契,一时大有要与清军抗争到底的气势。
见此情景,李嵘心下一震,怪自己最近只顾得情热,竟忘了国之大义。然而金大川何尝不是如此想法?他望着眼前奇景,愧叹:“嵘哥,要谈儿女情长,咱们还得看能不能过了这最后一关!”
接下来一连几日,金大川让常万侯带他去军营,与城中打铁匠一起打造士兵用的武器;而李嵘也与其他百姓一起,主动帮助士兵巡城,修筑城防,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夜刚过不久,“砰砰砰”几声巨响,唤醒了沉寂的扬州城。惊天的闷声在静夜中听来,如同雷暴将至,振聋发聩。金李二人刹时惊醒,心中犹豫不定。
李嵘一瞬不瞬地看着漆黑的窗外,愣了好一会儿,才骇然问道:“你听到了么?那……不会是炮声吧?”这时金大川已经跳下了床。匆匆穿好衣服。李嵘一滞,急问道:“外面可能有危险,你要去哪里?”
金大川道:“我就去门口看看!你先不要出来。”
金大川奔至前院大门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只听大门外脚步声,叫喊声,小儿啼哭声,乱成一片。通过大门上的门眼向外望,就见巷子里满是惊恐万状的外乡难民,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有些人连鞋子都跑丢了。众人纷纷向着东边狂奔,边跑,嘴里边大喊着:“死人啦!满兵的大炮已经杀进来了!大家快躲起来!”
金大川一惊之下,奔回了中庭,攀上假山四方观望。看久了,才觉得西边的某城墙处似乎真有隐隐火光照亮天空。可此时炮声停止了,耳下恢复了一片宁静。他等了良久,也不闻数万清军冲破城门时的呐喊,甚至连战马入城的奔跑声也听不见。
为了不让李嵘担心,金大川赶快把大门锁死,又拿了大刀傍身,这才安心了一些。回到房中,他与李嵘说明军在城西跟清军交手了,便再次睡下。可这一觉两人都睡得不大安稳。
到了天亮,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二人被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再次吵醒,细听院外并没有纷乱扰攘,推测外面事态或许并没想象中的严重,索性小心翼翼开了门走上街头。
可街上的一幕让他俩睁大了眼睛。牛毛细雨中,城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多沿长街而跪,稽首而拜,虔诚至极。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跪着的足有几千民众,任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上颊边,却是无人打伞,场面异常壮观。
有巷口邻居见他们也出来了,赶紧偷偷挥手,招呼他们过去跪下,然后头也不抬地小声道:“多铎的军队昨晚从城西入城了!你们怕是不知道!哎呦,西面死伤好多人,有兵有民,场面好凄惨啊!”
“城破了?咱们败了?”
“城西被红夷大炮打了个大窟窿。败就败了吧,谁让咱们大明皇帝无能呢。”邻居一叹,又道:“清早史督辅贴出了告示说守城反抗一事,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咱们百姓无关!而且清军当初入关时也说过,不杀无辜百姓的!所以咱们只要老老实实不反抗,清军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话音刚落,远处路中间就响起了“踢踏踢踏”的马步声,声音整齐划一,倒是十分规矩。李嵘微微抬头,看见一队队穿白衣,穿蓝衣,穿黄衣的大清朝铁骑走近了,眨眼功夫又缓缓驾马打眼前走过,昂首挺胸的姿态似在接受朝见。
还有几个清兵手里拿着结实的棉布袋子走在队伍的最后,却是在不住地示意跪着的百姓交出身上钱财。有百姓动作稍慢,便挨上几拳,脸上顿时要肿起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逐渐人们脸上也浮现了愤怒之色。
突然间,“咻咻咻——”几声破开空气的哨响,走在最后的两个满人士兵登时惨叫出声。定睛一看,几把淌着血的银箭头此时正嵌在他们的胸口处,满口鲜血喷溅而出。随着他们倒地,绵布袋中的金银珠宝也尽数掉落。
一刹那的静默。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又杀人了!快跑呀!”
猛然间,人群中爆发了惊惧的尖叫与呼嚎。待金李二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本清净的街道已充满人喧马嘶之声,震天撼地。百姓吓得魂飞魄散,如热锅上的蚂蚁,推来挤去,四下逃命。但凡能够藏身的地方,霎时间挤满了人。
金大川只得拉着李嵘,快速挤出人群,向旁边的巷子中跑去。
就在这时,附近墙头上蓦然现出几十个手持□□,平民打扮的男子,训练有素地架起弩,上好弦,对着马上清兵乱箭齐发。有些清兵即刻被射下马来,还没来得及爬起,就被失控的百姓和马儿混乱踩踏,脑浆四迸而死;还有些马儿抬腿嘶鸣一声,带兵向前狂冲而去,堪堪避开密集如雨的乱箭。
匆忙逃避间,李嵘听闻脑后一声哨响,只觉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道击中了自己的左肩,紧接着身子竟随着蛮力飞了出去,猛地撞在路边一棵青桐树上,撞得他捂着胸口连咳数声。肩上阵阵剧痛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多加思索,挣扎着站稳,对冲过来扶他的金大川道:“咱们快跑!我没事!”
第 22 章
◎扬州十日(2)◎
话音未落,只见身后的街上已有数十匹战马折回,马背上士兵均凶相毕露,齐齐叫嚷着满语,举枪乱挑,见人便砍。上至耄耋之年的老翁,下至牙牙学语的孩童,无一放过。
边上人还能侥幸躲开,可来不及逃避的人就被一刀毙命。杀人之迅猛,手法之残忍,实在不可思议。街头顿时血肉横飞,红色的血液混着雨水飘飘洒洒从天而下,众人脚下踩的皆是碎肢残骨,一时爆发了更为惨烈的哀嚎。
金李二人趁乱奔回了宅子,紧闭大门。金大川立马冲进卧房从枕头下拿出一柄新打的匕首塞给李嵘。“清军来者不善,咱们要逃离这里!这个你就揣在袖子里防身。”
“好!好!”李嵘颓废地靠在门上喘了一口气,语音有些微颤。
见李嵘面色惨白,嘴唇翕动,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金大川料想到事情不对头,脸色一沉,扶着他紧张道:“你这是怎么了?”
被摸到肩膀,李嵘轻嘶了一声,竭力忍着疼痛,苦笑道:“怪我自己不小心,怕是被□□射中了。”
刚刚巷中恶战不断,众人命悬一线,受了伤也无暇顾及。待来到清净地,李嵘才真正感觉到了难以承受的剧痛。他缓缓转过身,果然有半支短箭插在他的左侧肩胛骨上,身后白色长衣早被血迹染得殷红,从上到下,血污混着雨水,斑斑点点,乍一看甚是恐怖。
金大川蓦地打了个寒噤,胸口像被同一支短箭刺中,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刚刚还拉着李嵘的手拔腿狂奔,心下自责不已,涩声道:“你……你为何不早些同我讲!”
“早讲有什么用,满人又不会让我留命去医馆。”李嵘又浑不在意地苦笑两声,打断了他。大概猜到了金大川心中所想,柔声哄道:“好哥哥,真的不大疼了!但我这样肯定逃不远,现在得想办法把箭头取出来。”他咬了咬牙,把刚拿到的匕首塞回金大川手上,果决道:“别犹豫了!”
看着雪亮的刀尖,金大川登时明白过来。若是现在不取箭头,李嵘不仅逃不远,时间长了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焦虑到了极致,金大川反而较先前镇定了。他深吸了口气,撕开李嵘的长袍,露出肩部红肿的肌肤,此刻血渍已经凝结在了箭伤处。他快步去厨房取了清水,取出新布撕成了布条,以备包扎伤口。
最后狠起心肠,把刀刃放在灯火上炙烤着,他凝视着李嵘,道:“家里没有药了。一会儿我尽量下手快些。有些疼,你要忍一忍。”
“好!”
顷刻,热刀子贴着短箭剖开皮肉,嘶嘶冒着气,鲜血汩汩而下。李嵘银牙紧咬,疼得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金大川很快发现箭是斜着射入体内的,箭头正巧卡在两块骨头之间,虽入得深邃,却没有伤到要害。他用两指夹住残柄,微微使力,箭头就被□□。“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两人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接着金大川帮李嵘小心换下血衣,清洁了伤口,最后再用棉布扎好,问道:“你要不要歇一下?”
二十年来,李嵘哪里受过这等剥肤椎骨之痛?此刻放松下来,只觉身体筋骨酸痛,异常疲惫,若是能够歇上一歇那是再好不过了。可又转念一想:“还不能歇!”他闭着眼喘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是歇在这里,金大川免不了会被我连累!”
想到这里,李嵘缓缓起身,觉得平时轻盈的身子像是抗了千斤重担,让双腿难以支撑。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原地转了一圈,微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吗?咱们赶紧离开。满人怕是要找过来了。”
金大川见他面色缓和许多,心里又是忧虑,又是欣慰,叹道:“好!咱们躲一躲再回来。”他到现在还在想,如果运气好,等清兵退了,便能找个郎中给李嵘疗伤。
然而两人才跑到中庭,就听大门处突然响起激烈的撞门声。巷外越来越多的铁蹄聚拢过来,不时夹着百姓的哀呼惨叫。
金李二人知道此刻开门便只有一死,顿时停下了脚步,黯然相视一眼,竟无语凝噎。想他二人多月来生死相随,一路从北直隶走来江南,如今却只能走到哪算哪了。一念至此,李嵘红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苦叹道:“生在阳间有散场,只当漂泊去异乡*。”说罢,持起匕首在自己脖间紧了紧,只等满兵冲进来后可以自戕了断,免得落入他人之手。
金大川怜惜地看着他,心下却无可奈何,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两人在这一刻当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啪嗒——”
一个小石子砸在了金大川脚下。房顶处,茂密的树荫下显出了一个精瘦的身形,常万侯的脑袋从树叶间探了出来。他此时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地匍匐在房顶,指着厨房边的矮墙,用口型说道:“上房脊!”
李嵘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小时候曾学过常万侯爬树翻墙。他没想到当时的淘气的举动到如今或许能救上自己一命,更没想到常万侯的面容有一天也可以如此亲切。他大喜,赶紧附和道:“对!快上房顶!”
两人刚在房顶上趴好,身着重甲的满兵就撞开了门,闯了进来。这一次每个士兵手中都持枪拿盾,霎时冲进各个房间仔细搜查,见到值钱小物件揣走,揣不走的砸烂。“乒乒乓乓”地好一顿翻找,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听到满人逐渐脚步远去,三人松了口气。金大川盯着常万侯,感激地低声道:“多谢常兄弟!怎么只有你躲在这里?你家人呢?还有,你怎么这副样子?”
常万侯听后一滞,眼中泪光闪烁,全身禁不住的颤抖。隔了良久,他抱头沉痛一叹,才道:“我父亲与舅伯已战死城外。刚刚满人闯进常府里,把府里的男人杀了个干净,女眷们被拴在一起带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翻墙跑了出来……我……”他语气微顿,凄凄道:“我是个没用的人!是我害了他们!”
此话一出,金李二人吃了一惊。
金大川不解问道:“你与满人无所牵扯,为何要这样说?”
李嵘也凝视着常万侯,黯然道:“你实在无需自责。你家有忠臣良将,尽忠报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朝廷一定会感念你常家的。”
常万侯张张嘴,片刻又点了点头。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了下来,流过他满是血污的脸颊,变得如血般鲜红。半晌,他突然伏在瓦片上无声无息地哭得肝肠寸断,显然悲伤到了极致。
见他如此难过,金大川不忍再问,只当常万侯是因失去至亲而痛苦至极。他知道此刻如何劝慰都是无用,于是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让他纵情发泄心中的悲伤。他与李嵘悠悠对视,不禁心头怅惘不已,再一次尝到了失去亲人的凄楚与苦涩。
14/23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